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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如墨般漆黑绝望。
一点孤灯伶仃地照在屋内床头,床上小小的人衣裳洁净,睡颜安恬,若不是脸色死灰青白,便一如以前的每个夜晚,只是玩累了一天睡着了。
床边一人头发凌乱,眼神魔怔了似的独坐,一手轻轻地哄拍着床上的小人,嘴角挂着单薄的笑哼着不成曲调的歌。
景鸾辞看着眼酸,每近她一步,好似五脏六腑都抽痛一次,好似五年前那可怕的一夜,一瞬间什么都在离他而去。
他僵硬地蹲下来,好似血液都凝滞住了,声音嘶哑地轻声道,“木蘅,阿风走了。”
“木蘅,你不能一直这么守着,不能让他一直躺在这儿。”
他像触碰一具泡沫人偶一样极轻地握住她。
阮木蘅呆滞地看向他,一点点地抽出手,“不要碰我!”
景鸾辞猛地锐痛,拉紧她冰冷的手,霎时只觉得面前的是失了灵魂的空壳,“木蘅,不要折磨自己。”
他更用力地握紧她,眼角密布的红血丝瞠得可怕,“那么多次,那么多的苦,你都挺过来了,这次……这次能不能也好起来?”
阮木蘅挣脱得更用力,甩开手臂,“不要碰我!”
景鸾辞憔悴的脸色迅速颓败下来,微微地一颤,仍旧抱住她,“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你若没办法,朕陪你,陪你好起来。”
“怎么没事的?”阮木蘅机械地仰起脸,忽而狠狠地盯住他,“你一点儿都不在意对不对?你对他一点儿感情都没有!他怎么样你都不会心痛,所以你才说没关系,对不对?!”
景鸾辞眼中一痛,满目怆然,“阿风,也是我的儿子……”
“你没有资格!”她脸上现出刻骨的怒容,嘶声叫着推开他,“都是你,是你要来打扰我们!是你将阿风暴露在凶手利刃之下!是你的出现,他才会死!现在你高兴了吗?畅快了吗?”
“……你知道我没有想……”景鸾辞哑然无声。
“你为什么要出现?”阮木蘅眼泪夺眶而出,朦胧的目光魔怔了一样,反反复复地只有彻骨的怨恨,“你为什么要来打扰我们?为什么你的出现就是为了掠夺?拿走了我十多年生活,拿走了我的自由,现在连阿风都要带走?”
“你为什么要出现?!”
字字句句的痛问,好像一把利刃没柄地刺进胸口,来回绞动,挖肉击髓,痛不可挡。
景鸾辞眸光仿若被折断了,失血的唇颤了颤,轻声道,“你,想要我怎么做?你告诉我,怎么做你才不这样?”
阮木蘅却更加被他的神色刺激,冰冷地道,“怎么做?还用我来说吗?!你去杀了那个人!去杀了她!”
她冷笑着站直身体,讥讽的利目射向他,“是卫翾害死了阿风对吗?骑马时马发狂,马夫猝死,侍卫畏罪自杀,相关人物全部灭口,手段下作又死无对证!多么像后宫里肮脏的手段,多么像那个女人的手腕!像蛇一样,从驿站咬到山里还不罢休,一直跟到衙门混进来,招招神通广大又阴险,不是她,谁能有那么大本事?!谁敢在天子的眼皮底下杀人?!”
她双眼血红,目龇欲裂,苍白的脸像是烧上了一把火,一字一句地盯着他道,“你想做什么,那就去杀了卫翾,杀了她给阿风报仇!”
景鸾辞拳头咯咯握紧,目光涌动着潮水般的寒意,最终却一点点地沉静下来,死水一般地,却乞求似地道,“还没到时候,还没有证据,木蘅,你再等一等,杀了阿风的人,和这件事相关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证据?需要什么证据?”
阮木蘅冷笑,“景焻当初要杀我父亲时,讲证据了吗?手握大权,不是想让谁死就让谁死,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她抬起手怨毒地指向他,“你不是要什么证据!你是不想!当初后宫里一个个的孩子胎死腹中,你没有追究!宁芄兰失子时,你没有追究!现在阿风死了,不管有没有证据,有没有由头,你仍旧不准备追究是吗?因为什么?”
“因为是卫翾扶你上皇位?因为你喜欢卫翾,喜欢到不论她怎么倒行逆施,伤天害理,你仍旧原谅她,包容她?”
景鸾辞脸色猛然火燎般地潮红,呛口道,“朕若对她如你臆想的一般,何至于让她至今还无子嗣……”
阮木蘅又冷笑一声,他的一个字都入不了她的耳,只是讥讽地顺势问,“那是因为要从长计议?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了卫翾,卫翾后面的势力树大根深,势必动了朝廷的根本,撼动了你景鸾辞的皇位?”
“景鸾辞,你最在意的只是你自己,你自己的权力!”
景鸾辞满额青筋爆出,怒气倏然张开,冷冽的目光危险地射向她,在看到她的张狂时,却如灰烬冷了下来,浮出痛楚的神色,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或许……是我错了,不该希冀于重来,不该有妄念,也就不会什么都没余下……”
他踉跄了一下,慢慢地转过身,“你累了,你需要休息……朕……我明日再来看你。”
阮木蘅身体剧烈一颤,像突然一跳的烛火,闪了两下就黯然下来,颓败地瘫在床边,一滴滴眼泪滚烫地流下来,洇湿在寝被上,“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不死心,不该怀有期待,明明看透了……却要抱着侥幸……”
轻轻地抚摩着江风,抱起他僵冷的身体贴上脸颊,喃喃地呓语,“阿风,是娘亲错了,是娘亲对不起你……你怎么还不起来?怎么还不起呢?”
景鸾辞脚下晃了晃,驻步顿了一会儿,不忍回头,一步步锥心地踏出去。
几场秋风过,落了一地的黄叶,缟素的府衙内宅越加凄清。
坠地寒凉的秋雨也随着风落了下来,连绵不尽地散进屋檐,那梁下挽着的白幔便湿坠坠的一滴滴砸下水滴。
周昙停步,举袖拭了拭滴落在额上的寒雨,屏着一口气望向屋里一身丧服呆愣愣地枯坐着的人,不由摇头叹息。
按皇家丧葬仪制,皇子薨逝要在宫中大殓,颁诏,举国服丧,再大葬入皇陵。
江风虽然未记入皇家玉牒,可已与景鸾辞一同以皇子礼仪祭拜过孔庙,按理要运棺木入郢都皇宫受封入殓出殡的,可阮木蘅铁了心要带江风回河西安葬。
而这一回河西,不仅皇子不能认祖归宗,阮木蘅还回不回宫也不一定了。
周昙沉重地又顿了顿,轻步入内,寂寂地陪她站了一会儿,望着屋外铅云压低,风雨凄迷,低声道,“娘娘,风雨疾行,圣驾明日也该启程了。”
阮木蘅魂魄失落在九霄云外,呆了一呆,慢慢地继续拾起江风平日常玩的玩具入箱子。
“娘娘,皇子薨逝,应当入皇宫才对,景瑞端三个字是孔庙释礼那日就刻在牌位上的,您不可坏了天家的丧葬礼数。”
周昙看得心酸,却仍悬着心一板一眼地道。
阮木蘅好似才听到他说话,迷蒙地看了看他,忽而冷笑一声,“景瑞端?”
“娘娘忘了,孔庙祭拜那日,皇上说小皇子取名为瑞端,祥瑞之始,国祚之端,虽还未入玉碟,但天子一言,是定下了的。”
周昙越加低的声音几乎掩盖在雨声之下,却又像雨一般不停歇,“入了宫后,皇上还要追尊册封为皇太子,延绵身后荣宠,娘娘要为小皇子惜福啊!”
阮木蘅垂下眸子,好似很荒谬一样,又冷笑了一声,扭过头,讥诮而冰冷地盯着某一处。
周昙舌头一动,张了张嘴,仍是说,“娘娘人死不可复生,您万请节哀。”
他等了等,见阮木蘅听而不闻,也没有退出去,枯槁的脸悲悯地看着她,继续道,“娘娘,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下去,皇上这么疼您,回了宫,以后调养调养,还会有孩子的……”
“她死了没有?”阮木蘅伶仃枯瘦的手按在木箱上,深陷的眼抬起。
周昙停住,怔了怔,“此事……还待回宫详查……”
阮木蘅眼中火焰一跳,蓦地将空洞的脸照亮,森森地盯住他,“那你去告诉景鸾辞阿风永远不会姓景,永不入皇陵,从此往后,阮木蘅和他没有半点关系!让他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周昙面色冷颤,劝告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就像一尊石像一样僵立了一会儿,默默离去。
一夜潇潇秋雨下到天明方歇,不见光亮,满天的阴云晦暗。
载着棺椁的马车自隅州城西门碌碌而出,铅灰的天际有大雁成群结队向南飞去。
阮木蘅抬目远望,天空中空留一片雁影,落在她同样灰蒙蒙的眸子上。
一缕凄苦爬上心头,她兀自笑了笑。
挣了半生,兜兜转转竟然仍是当初的样貌,她赤条条地入宫里来,现在同样孤身一人地归去。
曾经有瓜葛的,得到过的,拥有过的,一如指间流沙全部消逝了。
车声磷磷,越驶远隅州,道路越泥泞,前头领头的严修忽而吁马停车。
不远处山下十里长亭,几抹人影遥遥地立在天青色的烟雨中。
阮木蘅收回目光,眼角只余下那玄色的残影和悲色浓重的脸。
严修下马拜别回来,车摇摇晃晃往前,顺势震下竹帘。
阮木蘅扭头回望,景鸾辞已步到亭下来,长身玉立的身影随着前行渐渐变得清瘦枯索,最终只看得到细细的模糊的一线。
她忽而想起初识的那一日,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皱着眉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傻子吗?受欺侮时,就该欺负回去。”
当时他眼神亮亮的,注视着她时很桀骜,但语气却太过亲密自然,自然到他们仿若认识了很久,没有任何曲折就顺利地来到了彼此的身边。
阮木蘅转过脸,寂寥地轻笑,如果知道后来,他们最后悔最想抹杀的一定是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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