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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叫自己先平稳下来,柔声道,“不管是什么事,你都放心说吧。我没事的。”

玉蝉这才哽咽道,“回主子,十七阿哥那边已经送圣,原本已经传,伺候的太医们的用炭止;可是今儿又传,说太医的用炭不止了。”

冬日里,便是皇家,也不是所有的宫室都用炭火。唯有有人使用的房屋才有炭火。故此太医在给小十七诊治的时候儿,要在小十七的住处外给太医值房添炭火;小十七送圣之后,诊治痘症的太医便不必继续在小十七处当值,那炭火自然该撤去。

可是既然炭火原本传止,却又不止了,那就唯有一个可能——小十七的痘症病情,又反复了。

婉兮已经答应了玉蝉,不会有事。这会子她心口钝然一痛,却极力忍住,只是点点头。

“这会子你颖妃主子那里,必定也已经乱了分寸。你别去扰她,只管去设法探探太医那边的动静。”

玉蝉含泪点头,“主子您万万别多想,这会子连皇上还没下定论呢,未必就是十七阿哥的病情反复,说不定只是这寒冬腊月,十七阿哥正好有个头疼脑热的,皇上便叫太医们继续留下伺候几天,这才炭火不止的也说不定。”

婉兮极力笑笑,“好,在你回来之前,我什么都不想。你放心去就是。”

玉蝉去了,婉兮静静坐着,虽也悬着心,却已经没有乍听小十七出痘时候那般紧张了。

她想起啾啾。

当年啾啾种痘的时候,也曾出现过反复。原本也是都正式送圣了,结果啾啾的面颊又肿起来了。结果还是几位伺候种痘的小方脉太医继续伺候了数日,才将那肿胀给消了下去。

此时想来,怕就是那痘种有凶有平,人的体质也有强有弱,故此才会那般的吧?

她的孩子里,有小鹿儿、石榴这样因为种痘而夭折的;却也有啾啾这样,虽说中间有过反复,却终究还是稳稳妥妥康复过来的。

她此前因为永璇那几个孩子的缘故,一心都只想着那些消极悲伤的一面,却忘了其实也还有这样叫人充满信心的一面去。

——终究婉兮自己这样多的孩子,这些年走过来,在养育孩子之事上,她什么事没经过,又什么事没见过呢?

在这个后宫里,若说她在这一事上还没有经验的话,还有谁敢说有经验去?

窗外光影流转,门帘轻挑,皇帝无声走进来。

抬眼看婉兮就这么自己坐在暖阁里,皇帝说不出的恼怒,闷声叱责道,“奴才们呢?他们是不要脑袋了么?”

婉兮倒摇头轻笑,向皇帝伸过手去,“爷,别挑他们的理。今儿咱们的心情,不干他们的事。”

皇帝走过来接住婉兮的手,在炕边坐下来,与婉兮挨着肩。

“……爷已然问过他们话了。是有些反复,不过倒没有此前那么严重。想来还是今年痘症疫情凶猛之故。不过是叫他们再继续伺候几天,倒不是说小十七就怎么着了。”皇帝解释得小心翼翼。

婉兮含笑点头,“爷,方才就是我要自己静静,才没让她们进来伺候的。都感谢方才那会子的安静,倒叫我自己想明白了许多。”

婉兮将方才的心绪讲给皇上听,“痘症曾经夺走过咱们两个孩子,算上啾啾,便又让咱们得了两个孩子病情反复……可是我想,上天总归会公平,他一定会让咱们这个第二个反复的孩子,也跟啾啾一样,虽经些波折,却必定能否极泰来。”

皇帝鼻子有些堵,却也攥着婉兮的手,用力点头,“你说得对,上天不会那么狠心,否则他又如何向我交待?”

婉兮有些累,将头倚靠在皇帝的肩上,“爷,我今年身子不争气,小十七那边儿,还得倚靠爷和高娃,你们多费费心。”

皇帝揽紧婉兮的肩——这会子才越发惊觉,她的身子更枯瘦了不少。

皇帝不敢再说话,只是用力地点头,再点头。

婉兮轻轻一笑,“有爷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上天便是恩威难测,可只要有爷的这个点头,那我就敢相信,上天也拗不过爷去。”

皇帝牙关紧咬,却温暖地圈住婉兮,柔声道,“好,爷与你担保,咱们老儿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爷再不会叫小十七再有半点闪失去了。”

原本他们的老儿子,是石榴。在石榴离去之后,九儿为了小十七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是豁出命数去的,用了那么多的人参才叫这个孩子能平安降世。

小十七不仅仅是他们的老儿子,更是九儿的半条命啊。他便怎么都不容这个孩子再有失!

否则,这孩子会将九儿的命,都给带走的。

皇帝眸光坚毅如电,“爷答应你,会亲自盯着小十七的治疗去。”

不管年底有多忙,也不管要有多少紧急战报要批阅,他都要亲自确保小十七安然无恙去。

——其实就在这一日,他刚刚接到奏报,说创下带领土尔扈特部东归壮举的大汗渥巴锡也与世长辞了。

这个人世啊,不管你曾经创立下何等的基业,赢得过多少的威名,可是在天寿面前,却什么都是一视同仁。到了年岁,总得有离去的那一天。

或早或晚,每一个人,都要走上那条路去。

可他终究还是希望先走的那个人是他自己。终究他的年岁是先到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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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尾的这几天,皇帝尤其忙碌,可是他还是每日都亲自过问小十七的医案。

魏珠也得了知会,只要是小十七那边送来的消息,不管他是在召见大臣,还是在批阅奏折,都准进内通禀,不得耽搁。

在这样的心焦与期待之中,随着旧一年的最后一丁一点地离去,那痘症的戾气也终于从小十七的身子里,一丁一点地抽离了。

太医的奏报,一日比一日更叫人看见了曙光去。

就带着这样否极泰来的期冀,乾隆三十九年走入历史,乾隆四十年来到人间。

这一年是羊年,是婉兮的本历年。今年婉兮周岁四十八岁,虚龄四十九岁了。

按着中国的传统,本历年也同样是个“坎儿年”,需要挂红来避灾。

故此大年初一刚交子时,婉兮的宫里就已经红彤彤一片了。

不过也好在是过年啊,过年原本宫里就是如此喜庆盈盈的。

更何况这个大年初一,的确是传来了喜讯——小十七的病,终于全都大好了!便在大年初一这一日,所有太医都可止退了!

这才是对婉兮来说最大、最珍贵的欢喜,她竟一时充满了劲儿,索性起身下了地,按着自己宫里多年一向的传统,要亲自带着宫里人一起包饺子、做饽饽。

玉蝉他们自是也乐呀,早早就将面案都摆好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女子、太监们又都凑在一起,人人都伸手忙活。不知道是谁先扬起了面粉来,在那漫天的朦胧里,婉兮便瞧见了二妞,仿佛她又在跟毛团儿互相掐着嘴架……

还有陆姐姐,陆姐姐也一挑门帘,走进门来,抬眸含笑望着她道,“瞧你,都是当皇贵妃的人了,还这么带着他们这么闹。待会子六宫都来请安,看你可怎么顾全威仪去。”

婉兮笑,许是面粉进了一眼睛,不好直接举袖去擦,她便赶紧垂下头去。

玉蝉虽说带着大家一起闹呢,可是她却终究都是为了哄着主子开心。她的眼便没离开过婉兮去,这一瞧见婉兮的神色,心下便是哆嗦。

玉蝉急忙给屈戌、马麟几个也都使了眼色。

还是屈戌嘴甜,这便轻声一笑道,“依我说啊,咱们十七阿哥这回出喜花,那才真真儿叫‘喜花’!唯有这么曲折婉转,看似病情反复,却实则否极泰来的,那才真真儿是叫‘喜上加喜’。”

屈戌也偷偷瞟一眼婉兮,“咱们十七阿哥啊,那是知道今年是主子的本命年,这便故意在年尾那几天弄这么个小波澜,就为了赶在大年初一,给咱们主子喜上加喜呢!”

众人都齐声说“可不是嘛”,婉兮都没办法不笑。

婉兮轻叹口气,抬头望住大家伙儿,“要说喜上加喜,原本是你们的看家本事才是。”

大家便都笑了,趁势齐齐跪下给婉兮拜年,再齐声恭贺十七阿哥身子大好。

“要说给你们主子喜上加喜啊,倒不是旁的,”门外话语声一响,接着门帘挑开,是婉嫔和颖妃、容妃等都到了。

还不到六宫正式来给皇贵妃请安的时辰,婉嫔她们来,只是姐妹的情意。

几个小女孩儿便赶紧搬凳子、打扫坐炕上的面粉,请婉嫔几个坐下的。

颖妃和容妃索性伸手,帮着一起包饺子。

婉兮没忘了笑着解释,“阿窅你放心动手,都是素油,且馅儿里只是羊肉。”

婉嫔举袖而笑,“我年岁大,今儿也倚老卖老一回,就不跟你们动手忙活了,且叫我这么偷懒坐着吧。”

婉兮笑着按住婉嫔的手,“说什么倚老卖老,又是偷懒儿的?分明是陈姐姐怜惜我,要坐着陪我说话儿,怕我闷着才是。”

婉嫔凝视着婉兮,不由得轻叹一声,“你们主子真正的喜上加喜啊,其实反倒是她这个属相——虽说今年是她本命年,可是你们可不知道,她那属相啊,跟咱们皇上有多般配。”

颖妃和容妃因一个是蒙古人,一个是回部人,对这些也同样好奇,便与一班女孩儿、太监们齐声问,“您快说说!”

婉嫔含笑垂首道,“从小有算命先生,专门算这个的。小时候登门到我家里给我家里人说亲,便说过属相相合,抑或相克。我听着有趣,倒是在心里给记着一些。”

“那先生说过:午兔与未羊六合,此乃上上等婚配。”婉嫔说着含笑瞟大家一眼,“皇上是属兔的,你们都知道吧?”

婉兮的脸登时就红了。

婉嫔看婉兮难得如此,便拍手笑道,“都说属兔和属羊的相配啊,乃是形神合一的绝配。因为属兔和属羊的两个人啊,性子里都是随和、富有情致之人,两人可互相包容、抵消彼此的愠怒、郁结,故此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浓情蜜意、和风细雨。”

“夫君属兔,妻室属羊的话,夫君会欣赏属羊的妻室的善良与温柔;羊妻则钦佩兔夫君的智慧与果敢。兔夫君因羊妻的依恋而更加自信,创立显赫功业;而羊妻心思细腻,总有心事需要倾诉,兔先生则是她最忠实的倾听之人……”

婉兮已是脸红过耳,轻轻揽住婉嫔的手臂,“我进宫三十五年,认识陈姐姐便也这么久了,却是今日才知道陈姐姐根本是个女算命先生!哎呀呀,我这三十五年啊,算是白过了去!”

婉嫔便也大笑起来,歪头凝视着婉兮,“好歹我的封号,与你的闺名,也有一字相同。故此你的命啊,我怎能不好奇?”

“再说你哪里知道我这样人素日时光的漫长……不鼓捣些这样稀奇古怪的,那我曾经在抚养莲生之前的岁月,可都怎么过啊?”

婉兮只知道陈姐姐棋艺精湛,没事便打棋谱来消磨时光;也知道婉嫔爱倒腾花草入药,故此身边女子的名字都是白果、赤芍这样的……倒不知道婉嫔“淘气”到连这些属相、算命的也都鼓捣。

婉嫔凝视着婉嫔笑,“其实原本我自己也并不信,只是当茶余饭后的闲话说说罢了。直到遇见了皇上和你……我才知道,原来这兔与养乃是天造地设的话,是真的。”

“……是因为兔子和羊,都爱吃草么?”门帘外一笑清朗,皇帝穿最正式的朝服,闪身而入。

今日大年初一,皇上还有一系列的拜神、朝贺之事,故此今日的衣冠最为隆重。

窗外洒进阳光来,照得皇帝一身金光闪耀。那如天神一般的男子,就立在那金光里,含笑向婉兮望来。

婉兮的心又习惯地跳了起来——从相遇、到相守,三十五年过去了,却直到此时,每次见他那执著深情的凝视,依旧令她心如小兔,砰砰不停。

可是这会子才明白——原来她是真的在心里装了一个小兔子,才会如此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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