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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御马监兵柄被夺,杨凌雪午间上位,对权鸾有极大制衡。然而晚膳时太后亦算是讨回了些好处。

权力拉锯之下,少帝与太后各有盈亏,各有输赢。

太后终于是得了个准信儿,于是便仪态端庄的走了。

少帝在后恭送,举止得宜。

谁看了不说句母慈子孝。

其中种种,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心照不宣,也揭过了。

诸位大珰的安置头终于是磕完了。

闹腾了前半宿,天已全黑,快到亥时。

少帝移驾后殿寝宫,德宝已安排了宫女入内为少帝更衣,他一入内便烟行而上,傅元青随后被曹半安搀扶入内,两人在门口处跪下叩首。

“主子,司礼监傅元青、曹半安来请安。”傅元青道。

“免。”少帝说,然后又道,“阿父起身吧。你肩膀……肩膀没事吧?”

傅元青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谢主子问询,奴婢无碍。”

还不等他再说退下,少帝就问:“阿父觉得,朕今日对权莺的手段如何?”

“下不可妄议君上。”

“阿父说说吧,朕也受教。”

傅元青抬眼看他。

少帝表情松弛,坐在床边,甚至有些期待的看他,像是等着表扬了得糖果的孩童,有两分稚气,并非别有用意。于是老祖宗掖袖抱拳,躬身道:“手段雷霆,锋芒耀人,无人不心生敬畏。”

少帝的喜悦更明显了。

“阿父真这么觉得?”

“只是……”老祖宗的话锋一转,“早晨太后询问奴婢大婚之事主子并未在场,权家掌兵已久,短时并无威胁。若做糊涂搪塞过去,后续婚礼一事如何处置全由主子说了算。如今直接短兵相接,情况急转直下,便失了先机。倒让太后与咸宁侯心生忌惮。”

他说一句,少帝的表情就垮一分,最后眉毛都皱起来了。

“这么说朕做得不好?”

“与太后有罅隙也不是一两日了,只是今日闹得分外大而已。”傅元青瞧着他有些郁郁,忍不住安抚了一下,“主子年轻,自然有年轻人的做法……”

“闹?”少帝偏听不全他的话,不是滋味的问,“你觉得朕今日晚间此举是闹?”

“……让一个奴婢坐天子辇,确实有些胡闹了。”傅元青最终还是实话实说,“主子的一举一动,都在所有子民的眼睛里,您做什么,他们变做什么。赏罚分明,尊卑有序,才可引导良习,上行下效,社稷可安。”

“傅元青你——”少帝瞪他,“朕为了谁你不知道?!”

真龙的眼神快把老祖宗瞪穿了。

同在一间屋子里的德宝与曹半安冷汗已湿了后背,大气不敢出。偏偏傅元青躬身立着,并不算十分畏惧。

他低声道:“为了谁,都不应让天子辇。尤其不能为了一宫人做此等礼崩乐坏之事。难道主子想让史书记您如周幽王涅,汉灵帝宏?”

他骂少帝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宠幸宦官的昏君汉灵帝,连曹半安都听得有点不忍心,小声道:“老祖宗,过了……”

“周幽王,汉灵帝。”少帝咬牙切齿,气得打翻了旁边宫女送上来的安神茶,在龙榻前来回踱步,本来已经气得快要晕厥,看看脸色苍白,衣袍上还有尘土的傅元青,又不忍心回骂,过了半天,忽然笑了,“在阿父心里,朕如幽王,如灵帝……然而阿父说得对,朕本就不想做什么贤明君主……若日后,史书说朕是昏君,那朕便是昏君吧。”

少帝说着气话,傅元青无辜,只好又鞠一躬:“主子问询,让奴婢实话实说,奴婢不敢隐瞒,照实说了,主子又因此生气,便是奴婢的错。奴婢这就回值房自省。”

他说完便在曹半安搀扶下要退出寝宫,少帝却不高兴地唤他:“阿父着急做何去?”

“已到亥时,养心殿要关殿门了,奴婢得回司礼监。”傅元青说。

“司礼监什么?有什么人等你吗?那个陈景?一个死士比你伺候君上还重要?”

傅元青语塞。

“今夜阿父值夜吧,就别回去了。”

“今夜当值的并非奴婢。”

“朕知道。”少帝说,“朕说今夜阿父值夜。”

“可司礼监……”傅元青犹豫。

——他已同陈景说好,晚上定归。

少帝接过德宝递上来的软帕,擦了擦手,状似随意又问,“批红权给了刘玖,东厂发派了方泾。曹半安,你一个秉笔这么没用,司礼监琐碎的破事儿还需要掌印亲自问询?要不拖你出去喂板子长记性?”

曹半安听了这话忙跪地道:“是奴婢没用,让掌印操劳。主子降罪,奴婢甘愿受罚!”

傅元青看着皇帝任性,几乎是无奈的拦着要出去唤人罚板子的德宝,躬身行礼说:“奴婢请为主子侍夜。”

“行吧。曹半安你自己回去吧。”少帝把帕子扔到水里,站起来,“德宝,给阿父赐座。然后让太医院差人过来,给你们老祖宗看看肩。”

太医院的人来看了肩头,又开了活血化瘀的药。

等事情在外间消停了,皇帝早就让德宝伺候躺下了,他躺在龙榻里,看不清影子。

傅元青忆起了那夜少帝欲动,下身蹭过他手腕的时候……他悄然上前,在外低声问:“主子可要传司寝入帐?”

幔帐里天子半天没吱声。

傅元青开口又问了一次。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枕头没精打采的扔出来,还带着少帝不耐烦的声音:“去睡觉!”

没人真敢让司礼监掌印站候半夜,早就在配殿支了一张软榻,等他去歇息。傅元青看着留守的殿前太监们,轻手轻脚的灭了大部分烛火,寝宫的光芒暗淡了下来。

他慢慢撑着墙回到配殿,待坐到矮榻上,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德宝端了药膳过来,瞧他疲惫,连忙上前为他脱靴,可膝盖往下都肿了,靴子脱不下来。德宝顿时红了眼眶:“老祖宗,您受苦了。”

“受什么苦。”傅元青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是我这些年经受得少了,反而娇贵了……去拿剪刀过来,把靴子剪开吧。”

德宝听话爬起来去拿剪刀,一边剪一边抹眼泪:“您这样的人儿,还要跟咱们一起遭罪。德宝这心里难受。”

“德宝。”

“哎。”

“再难受,也只能看着。不应假传圣旨。”

德宝一惊,哭着叩头:“下午那会让,德宝瞧您跪得难受,心里着急坏了,只好哄太后说主子醒了正在更衣。传了大珰儿们进殿磕头。老祖宗,是德宝的错,小的知道这是杀头的罪,小的该死,千刀万剐的都可以。”

傅元青听他哭,缓缓叹了口气:“下次不要再犯了。”

“老祖宗慈悲。”

“你为了救我,可犯欺君之罪。”傅元青说,“慈悲的是你啊,德宝。我应谢谢你的苦心。”

德宝睁着红肿的眼睛,眼泪汪汪的看傅元青,哽咽道:“小的入宫二十多年了,人人都拿我当狗。只有老祖宗……只有老祖宗您用‘慈悲’说我,还说谢谢我。”

“德宝,我与你一样,也是奴婢。”傅元青说。

“老祖宗不一样。您是蒙尘的仙人,总有一天要回仙居的。”德宝巴巴地说。

傅元青让他的话说的有些想笑,又有了些悲哀。

他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德宝拭泪,德宝连忙自己抖着手接过去,舍不得用,藏在袖子里,又用袖筒擦了擦脸。

“好,若我飞升,定不忘了带上你们。”傅元青看着德宝说。

他们这些在宫中活下来的人,谨小慎微,素来压抑。

主子若兴致来了,他们就得赔笑。

主子若雷霆震怒,他们亦战战兢兢。

本是生着七窍玲珑心,日子苦闷,又长年与市井隔绝,某些方面便朴若稚子。

一份关心,一个问候,一点善意,有时候就能让宫人们铭记一辈子。

难以忘怀。

也许命本就是他们最不值钱的东西。

所以他们亦愿意为了这点星火之意,肝脑涂地,慷慨赴死。

想来……陈景也是如此。

德宝开心了,让下面当差的火者端了加了艾草的热水过来给傅元青泡脚,那肿胀疼痛终于缓和了。

德宝又点了安神香,傅元青这才能够安然睡下。

到了子时,配殿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丝缝隙。

有人影入内,轻轻合上了门,又落了锁。

他在软榻前站定,从怀中拿出一块黑纱遮目,绑在了老祖宗的眼睛前面。然后才半跪在榻旁,抓起老祖宗的一双手,轻吻。

“老祖宗,陈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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