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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六,皇帝生辰。

在太庙祭祀并昭告祖先后,冠礼元服,大赦天下,封赏群臣、减免税赋、普天同庆。自此十六宝玺归还乾清宫,皇帝亲政。

傅元青早让方泾为诸位熟人递了拜帖,当日于安康居宴请诸友。

虽然已立秋,可夏日炎炎并不比三伏逊色。

杨凌雪闲散的很,到得最早,一上二楼雅间,便开始嚷嚷热热热热……傅元青拿他没办法,让店家在室内摆满冰筒,又切了数盘西瓜,以供大都督消暑止渴。

然后傅掌印一边听着杨凌雪同他叙述最近朝内的传闻,一边看着东胡同口,在那边便是正对东交民巷,衙门林立。这会儿正值酉时,诸位大臣们劳碌一日,陆陆续续便有散衙出胡同坐轿回家的。

“庚琴退婚陛下一事你知道吗?”杨凌雪问他。

傅元青回神,还未张嘴,杨凌雪一拍大腿:“嗨,这事儿别人不知道哥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说庚琴这位姑娘也是女中豪杰,敢退皇帝的婚。放着皇后的位置不要,她打算干什么?”

“我不知道。你可以一会儿见到庚总宪了亲自问他。”傅元青说。

“庚昏晓升职了?”杨凌雪问。

“是,今日陛下封赏群臣,庚大人检举有功,为人清廉,已撅升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统领全国十三道监察御史,为科官之首。”

杨凌雪目瞪口呆,却并不影响他吃西瓜,一边感慨一边一口气儿啃完了整盘西瓜。

接着便有人又端了西瓜上来,一盘大的放在中间,一盘切成精细小块儿只有瓜肉的带了银叉放在了傅元青面前。

傅元青笑看来人,道:“烦劳了,承景。”

赵煦带着天将军面具坐在他一旁。

杨凌雪有点懵,不知道为啥这个死士忽然一下没了尊卑,显得跟自己哥哥分外亲昵,又不好多问,咳嗽一声。

傅元青接着道:“不止如此,今日还加封了浦颖内阁首辅之位,浦大人现在是为皇极殿大学士,正一品大员。苏余庆转去户部做尚书了。”

杨凌雪感叹:“这就叫朝中局势,翻云覆雨呀。谁料到於家倾覆,权家也没了,太后被封宫禁足,连衡阁老都告老还乡?”

正说着,便看见浦颖、苏余庆、庚昏晓等从东郊民巷转了出来,三人便聊天便踱步而来,路上有认识的官员纷纷下马行礼,他们做人客气和蔼,也都回礼。

比他们更早到一些的是百里时,方泾在后面替他提着药箱,两个人上了楼,入了包厢。

“傅掌印。”百里时行礼。

然后又转向赵煦,躬身道:“陛下。”

杨凌雪一口西瓜喷了出来:“什么玩意儿?他不是陈景吗?哥,你刚不是叫他陈景吗?”

傅元青道,“陛下今日冠而字,你可还记得表字为何?”

杨凌雪从混乱的记忆中抓去真相,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依稀是……承……景?”

赵煦摘下了面具,抬眼看他,似笑非笑的:“大都督这样的才智记性,能统管好百万大军吗?”

杨凌雪手里端着半牙西瓜,嘴角都是瓜肉,狼狈不堪,欲哭无泪的看着天子。

“臣、臣现在哎……现在改来得及吗?”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得了封赏的大员们在安康居二楼拉拉扯扯喝了个痛快,到夜深酒尽才纷纷散去。

走得时候,杨凌雪期期艾艾,把傅元青拉到角落,对傅元青道:“哥,能不能为我献计?”

“怎么了?”

“我、我想求娶顾姐姐,虽然如今她已落乐籍,是普通平民,可就是不同意。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她比你大七岁。”傅元青说。

“不是,她拒绝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那她怎么说?”

杨凌雪想了想,道:“顾姐姐先是诧异,然后蹲福说……”

“大都督,感谢你垂青我顾淑望。”顾淑望答道,“只是我如今心思不在此处,恐怕要辜负你的一片心意了。”

杨凌雪不懂,问她:“为什么?我不是普通男子,我不介意姐姐过往。你若跟我成亲,也不会让你在家里呆着相夫教子。喜欢开书院,我便把家里财产都给你,你开就是。”

“不是因此。”顾淑望笑了,“我只是……”

她换了个措辞。

“建书院、办女学、开民智,我已有觉悟,终身践行此道。情与爱若有,固然是美好的。只是我无心于此,便也不觉得惋惜。”

“可……会有人说你闲话,会说你不检点,不守妇道。”

“女子一生早被这世道规划好了。终身顾家,相夫教子,便是全部所有。可是我不想走这样的路。以前也许会认命,可是已遭过劫难,凡事都看开了。”顾淑望说,“我心如磐石,便不惧评判。”

傅元青听完,轻轻摇头:“顾先生已找到自己的路,我也给不了你解法。你最好也别再执著。”

杨凌雪有些郁郁,过了一阵子又问:“那哥你呢?”

“什么?”

“你难道要一直做司礼监掌印吗?”杨凌雪问他,“你的道,你的路,也不在内监。如今庚昏晓可以退婚不做皇后,未来呢,若陛下真的找了皇后,各宫各殿有了主子。你又怎么办?”

傅元青微微沉吟,答道:“总会有办法的。我与陛下许下同椁之诺,便要生死不离。然而岁月悠长定会遇到种种坎坷,若不信任他,又怎么能够携手走到最后。”

“若他变了呢?”杨凌雪问,“没听过皇帝有情。若他不爱你了呢?”

“他是大端天子,一国之君。我是司礼监掌印。身份无法更改。我十三年间要做之事,已完成。未来的每一天都是恩赐,我信他敬他亦爱他,不愿庸人自扰。以陛下偏执的脾性,他不会对我放手的。若真的……若真的有那样的一日,无论前路如何,我听从他、侍奉他便是。”

他说到这里,马车已到楼下。

赵煦从车上下来,仰头看他:“阿父,走吧。”

“好。”

傅元青拜别诸位友人,从楼上下去。

再过片刻便是七夕,月色明亮清澈,他不愿坐车,对赵煦道:“我们走回东安门吧。”

“好。”赵煦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他们从京城的巷道里走过,年轻时傅元青曾在这些道路上策马前行,再往远处去曾是傅家旧宅如今的慈茹寺。

他们在寺庙之前合掌而拜,又投入二十文香火钱,转身离开。

岁月冲刷。

这个京城。

这些街道。

这些记忆,显得暗淡。

然而有人悄悄的用新的记忆重新为它们着色,在心头种下了鲜活的种子,如今已经长出嫩绿的枝丫,开出了芬芳的鲜花。

盘活了苍老的记忆和悲凉的过往。

鲜明的在心头,再也不会逝去。

东安门过去,是东华门。东华门过去,是皇极殿。

皇极殿过去,是养心殿。是帝国的心脏,是至高的皇座。

傅元青环视四周寂静的宫宇,有些感慨。

他从怀中拿出了自己缝制的缁布冠,对赵煦道:“今日观礼,我见诸位王亲为陛下加冠,其实我也准备了……”

赵煦没有说什么,摘下头顶大帽,又取下了束发冠,单膝跪在了傅元青面前。

傅元青没料到他会如此,怔忡的后退一步:“你不必如此……”

赵煦抬头看他:“十三年你待我如子,为长为亲,按理应由你为我加冠。我以礼相待,没有错。”

傅元青沉默了一会儿,把自己缝制缁布冠为他戴上。

缁布冠不过是黑布所做,很是朴素,可赵煦戴上了后在傅元青看来颇有别样的风度。

他为赵煦带完冠,跪在了赵煦面前。

两个人相看,又笑了起来。

赵煦搂着他,亲吻他:“刚才那一跪,还了你十三年父子情深。从往后起,我成人为君,阿父需以夫君之礼待我。”

“明明红烛囍被都睡了两次……”傅元青被他吻得情动,轻斥道:“还叫我阿父。”

赵煦笑了,低声唤他:“兰芝。”

“嗯……”

“兰芝。”赵煦搂着他在怀,“我爱你。”

“我亦如是。”傅元青应他,“承景。”

养心殿内一夜荒唐,倒比之前更热烈了几分。

寅时赵煦起身,便惊动了素来浅眠的傅元青,他迷糊的睁开眼,便瞧见赵煦穿好了衮龙服,手里拿着圣旨坐到床边。

“兰芝,醒醒。”

听到这里,傅元青已经清醒,坐起来看他。

赵煦笑了笑道:“昨夜杨凌雪最后那段话我听见了。”

“他素来口无遮拦,你不用在意。”

“不……其实自前些日子我便有这样的想法。”赵煦说,“我赵家一脉骨子里都疯颠偏执,我也逃不开。你是我心中最亲爱之人,我便要把你抓在手中,不肯放手。一直以来,我处心积虑所作所为,都为是为了拥有你。如今我拥有了你,也拥有了你的心。我的祖父与父亲,他们一个折断你的双翼,一个为你戴上沉重的镣铐,我呢?难道要把你关在这名曰紫禁的孤城中一辈子吗?夜晚每每醒来,总质问自己,与我父亲,与我祖父又有何不同?”

“承景……”

赵煦笑看他:“杨凌雪说的没错,你若在内监,就永远是内臣,是宫里人,是我的影子,是被唾骂的奴仆。我不忍心,我不愿意让我所爱之人承受这样漫长的折磨。”

“我不在乎。我已许诺你至死不渝。”

“兰芝,我心如刀绞,可一想到你能意气风发,实现年轻时的夙愿,便觉得值得。乘着我这会儿还有一丝理智,还没有癫狂到非要把你与我血肉相融。我要做的事,为你好,必须要做。”

赵煦站起来,打开了那卷圣旨:“傅元青,接旨。”

傅元青看他,过了好一会儿下地垂首跪拜。

“内侍傅元青自担顾命重任以来,恪尽职守、德才兼备,遂令其效仿先贤,驭海务航船,替大端出使东洋,扬我大端国威,使诸夷臣服而朝。钦此。”赵煦蹲下,将圣旨递给他,道,“我已命船队在宁波港整备停顿,只待你抵达便可出发。”

他含泪笑了笑:“兰芝,替我观沧海。我在京城,在皇宫,在养心殿里,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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