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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周遭翠竹迎风摆动,“哗啦啦”,“窸窸窣窣”,有如乐师奏乐一般。

“殿下,喝药吧。”适时,信冬端上药碗,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这几日,他是半句话也没催过,安分守己地很。

元千霄接过药碗,仰头一口喝下,他放下手,静静看着碗里的一点残留,问道:“你可知这药是谁配的?”

“此药乃我们淮越国的御医与巫医一同配制,据说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信冬俯身收起药碗,笑着道:“殿下您想想,几位皇子是不是都死于战场无人死于病榻?”

元千霄轻轻哼了声,没反驳。几个哥哥确实死于战场没死于病榻,可正是因为父皇让他们去了战场,他们才会死于战场,若是没去战场,会不会死于病榻谁说得准。

“你下去歇息吧。”

“是。”信冬应声后退出主屋。

白日,阮熙光偷偷塞给他一张去圣清道观的地图,元千霄在灯下仔细看了几遍,记熟之后果断将它烧成灰烬。

等到深夜,他拿了几张银票放入怀中,结果,刚一踏出院门便遇上了李桑,以及一群侍卫。

一看这架势就是来堵他的,元千霄揉着手腕走下台阶,笑道:“李公公,今晚月色不错,你这是来我们千竹苑看竹子?”

李桑甩起拂尘,一动不动地立着,敛眉道:“这几日还请九皇子留在千竹苑内,等御医们开出方子。”

他摆出一副恭敬的姿态,言语间却有不容拒绝的味道。

元千霄渐渐收拢眉心,话中丝毫不见平日里的轻快,“李公公,我究竟有什么毛病你不妨直说。”

听得他的话,李桑微微一愣,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有隐疾么,还是根本没把隐疾当回事。“九皇子莫要担心,先服几幅药,等病治好了,对您和对平南公主都有好处。”

“……”元千霄默然,他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时候不早,还请九皇子回去歇息,早睡早起对身子好。”说完,李桑转身离去,留下一群侍卫站在原地。

元千霄无法,只得先回房。

他躺下身,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自己真有心疾?李桑安排御医给他治病定是梁钊授意,还说对他对梁缨都好。

听这意思,梁钊打算招他为婿?

想着想着,他再次陷入梦境。

临近午时,他从太医院归来,心里飘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愉悦,然而这股愉悦在听到孟筠的声音时轰然炸开,成了惹人厌烦的不快。

“听说伯父这次带了两位皇子过来,而其中一位箭术超群,我今日无事想与他切磋切磋,不知他可在千竹苑?”

接着,父皇的声音响起,“大皇子说笑了,霄儿年纪轻不懂事,待会儿他回来,寡人定让他向大皇子赔罪。”

“呵呵。”只听孟筠冷冷一笑,阴阳怪气道:“要他给我赔罪,我真是好大的面子,不过,我身为劲武国的大皇子确实要得起。”他顿了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前几日我父皇提过一件事,他说,成为太子的首要条件便是要拿下一个小国。嘶,我今早还在想,是不是该找你们淮越国练手,伯父你宅心仁厚,应该不会对我下死手吧?”

这话说得挑衅至极,他顿觉胸腔内起了怒意,如海浪一般层层漫开。

半晌,他竭力压下情绪,平静地踏入大门。

厅上,父皇端坐于主位。

孟筠坐侧位,高高地翘着二郎腿,满脸轻蔑之色,身后站着四名随从,其中一名随从还背着箭囊。

他看去的那一瞬,父皇面上杀意尽显,却又在转眼间化为虚无,用略带讨好的语气说道:“大皇子说玩笑了,这次确实是霄儿做了错事,眼下他还没回来,不如寡人先代他道歉。”

“切。”孟筠嗤笑一声,扬起脖子不屑道:“不必,我可当不起堂堂淮越国国主的道歉,还是等九皇子自个儿来说吧。”

“父皇,儿臣回来了。”说着,他一步跨入前厅。

虽然他对父皇没什么感情,可父皇终究是父皇,没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被人侮辱。况且,孟筠是冲着他来的。

“嗯?”孟筠猛然侧过头来,视线凛凛,“九皇子,我可是等你许久了。”

“霄儿,还不给大皇子道歉。”父皇看向他,厉声命令道。

“道歉?”他站在厅中直视孟筠,极有礼貌地说道:“哦,我不该说天巽国人懂得待人待畜的道理,我道歉。”

关于方才之事,其实他大可不必插手,毕竟这是天巽国的事,可他知道梁缨的手伤了。

他帮她是因为她会吹《梧桐谣》,且吹得很好,仅此而已,无关其他。

“好啊,真有骨气,希望哪日兵临城下时,你还能这么有骨气。”孟筠站起身,一字一字地说着,面容稍显扭曲,话一说尽便拂袖走人。

“大皇子请留步。”父皇疾步上前拦住孟筠,“大皇子,再容寡人说一句吧。”他转过头,大声喝道:“逆子,跪下!”

道歉可以,跪?他为何要跪孟筠,这烂人也配。

“呵。”孟筠挑起眉稍,怒极反笑道:“伯父,你家的九皇子确实有骨气,我最欣赏有骨气的男子。”

父皇默了默,眸中掠过一抹决然,随后给两侧的侍卫使眼色。

当即,四名侍卫上前,使劲按着他的双肩迫使他下跪,他强硬站着,直挺挺地望着孟筠。

“叫他跪下!”

父皇一声令下,四名侍卫一人一脚踢在他的膝盖膝弯上,他吃痛,咬牙忍着,还是没跪。

“逆子!”终于,父皇快步走了过来,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道:“你是想看父皇下跪求你是不是?”

“……儿臣不敢。”他死死地握紧双手,身子一弯,直直跪了下去。

“哈哈哈……”孟筠放声笑开,上下瞧了他一眼,似乎对此还不满意,慢悠悠道:“跪是跪了,可这表情真难看,心不甘,情不愿,没意思,好没意思啊。”

连说两个“没意思”后,孟筠作势要走。

父皇急促地吸了口气,再次去拦他,“大皇子究竟想如何,只管说出来,寡人都让这逆子做到。”

“伯父此话当真?”闻言,孟筠来了兴致,眸中燃起一簇亮光,“九皇子不是喜欢射箭吗?来人,拿竹箭来。”

“大皇子。”这时,那名背着箭囊的随从奉上箭囊,孟筠扬手便将箭囊扔在了他面前。

“啪!”箭囊落地,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有几支竹箭被震地散了出来。

孟筠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得意道:“九皇子记性这么好,一定还记得自己在射箭场上射过多少竹箭,你现在一支支吃下去。我这个人向来大度,你让我开心,我便不为难淮越国。”

他盯着地上的箭囊,双手用力握拳,骨节“咔咔”作响。眼下杀孟筠易如反掌,可之后呢,劲武国会挥军北上,而如今的淮越国毫无招架之力。

所以,逞能只会更糟。

“吃啊,我数三声。”孟筠慵懒地举起手,竖起三根手指,“一……”

“我吃,希望大皇子说话算话。”他强忍着血液里奔腾的屈辱,缓缓伸手去拿竹箭。

这次的事是他自己惹来的,怪不得别人。

他捏着一只竹箭放入嘴里,牙齿用力一咬,“咔”,竹箭立时被咬下一截。

“好,爽快。”孟筠走了几步在椅子上坐下,看得饶有兴趣,仿佛自己正在戏园子里,时不时还打打节拍,“记得吞下去。”

“嘎,咔……”他使劲嚼着竹箭,嚼碎了才吞下肚。这东西又苦又涩,还难咬。

“住手!”

这声音是……

他下意识看向大门,是梁缨,她的左手包扎着,比萝卜还萝卜,面容秀美灵动,稚气尚存,却格外地有气势。

“不准吃!”她小跑着朝他奔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竹箭扔下地上,催促道:“快吐出来。”

见他不动作,她急了,忍不住大喊一声,“快啊!你是傻子么,这东西也吃。”

她的双眸水灵灵的,好似荡着秋水一般,而此刻,这双眼睛正关切地看着他。

他怔了怔,张口吐出还未嚼碎的竹箭杆子,上头带着不少鲜血。竹竿坚硬非常,已将他口中刺破多处。

“啊,你流血了。”梁缨惊呼,小脸上满是担忧。“我带你去……”

“七公主怎的来了。”孟筠站起身,张手揽住梁缨的肩头。“是来找我么?”

“啪!”梁缨眼疾手快,一把打开孟筠的手,怒道:“放肆!”她狠狠瞪了孟筠一眼,像极了夺食的小狼崽子,“你站起来,不用怕他。”

他没起,垂着目光,也没再看她。

她瞧了看瞧,直面孟筠道:“劲武国若是由你继位,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相信邻国都会放鞭炮庆祝。”

“你说什么!”孟筠急遽沉下脸,声音里的怒意也毫不掩饰。

然而梁缨并没退缩,继续道:“我说,你弟弟孟苟可比你适合皇位,他待人有礼,进退有度,不知比你好多少倍。”

语毕,她也不管孟筠怎么想,利落地转向父皇,“伯父曾与我们天巽国签订过盟约,淮越国有难,我父皇如何会袖手旁观。”说到此处,她朝孟筠侧了侧脸,意有所指道:“倘若劲武国真能侥幸拿下淮越国,那我天巽国岂不被劲武国包围了,我看,有人是想故意毁坏盟约吞我天巽国吧?”

“你放屁!”孟筠脱口,神色微乱,着急辩解道:“我们两国百年交好,我岂会动那不仁不义的念头。”

“呵,世事难料。”梁缨冷冷地睨他,这一句是问父皇,“伯父现在还有什么顾忌?”

父皇不动声色地瞧了她许久,该是在思索她的话,“七公主说得对,是寡人一叶障目了。”

“你父皇同意了,快起来。”梁缨用右手拉住他的衣肩,嘴角上扬。

他站起身,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小公主也就看着娇弱,其实箭术好得很,脑子也会转,他方才都没想到那层。

“喂,本宫有话跟你说。”梁缨背过身,语调突然一变,带了点命令的口吻,“你跟本宫出去。”

“嗯。”他没管孟筠,也没管父皇,抬脚跟了上去。

待两人远离前厅,她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没敢看他,只将右手伸到他眼前,小声道:“那个,本宫刚刚,不小心抓到的,还给你。”

他放低视线,玉佩宽长二寸宽一寸,衬得她的手愈发娇小。

她暗中偷拿玉佩,他不是木头,有感觉,不过这玉佩是进都城时随手买的,他也没想拿它干嘛,所以没问她这事。

“你刚刚帮了我,送你吧。”

“啊?”仿佛是听了什么古怪的话,她抬眸看他,白皙的面上浮现出一点艳丽的红,“本宫不要,你也帮了我们天巽国,扯平。”

话音方落,她便将玉佩往他手里扔,他下意识伸手一接。

“你……”梁缨仰头看他,准确说,是在看他的嘴。

他自然知道她在瞧什么,无所谓道:“我是自愿帮你,也是自愿吃竹箭,所以你不用自责。”

“谁自责了,本宫才没自责呢。”她急道,小脸鼓起,右手紧紧抓着衣袖,“嗯,本宫,本宫还得再去一趟太医院,你陪本宫去。”

“公主真别扭。”他反应过来,好笑地说了一句。

“你!”梁缨睁大眼,跺脚道:“爱去不去!别去了!”

“我去。”

清晨。

房内放有两张床榻,梁缨睡左侧,梁轻鸢睡右侧。

“老板,来碗馄饨!”

“再加两个肉包子!”

“老板,一碗白粥!”

这客栈隔音效果差,外头吵闹声听得一清二楚,扰人清梦。梁缨烦躁地睁开眼,抬手搓了搓眼皮,勉强坐起身。

她又做梦了,梦里出现一个崭新的初见。

初见没问题,问题是,这个梦怎么跟前几次的不连贯,时间线对不上。

昨晚梦里的元千霄更像是现在的元千霄,跟前几次的那个不一样。这算什么,前前世?

他们俩是纠缠了两世么?

“七妹?”梁轻鸢转醒,见梁缨坐站在对面发愣便喊了一声。

“六姐。”梁缨走下床榻来到梁轻鸢这边,关心道:“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们今日继续赶路。”梁轻鸢摇摇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你昨晚在梦里喊了一个男人的名字。”

梁缨呆住。

梁轻鸢凑近她,调侃道:“你为何不问问我这个人是谁,还是说,你知道他是谁?”

“我若说他是我的小情郎,六姐信不信。”梁缨笑了笑,并不刻意回避,反而很坦然,“六姐,我们继续赶路吧,我想上马车补觉。”

上了马车之后,梁缨双眼一闭,靠在软垫子上补觉。她最讨厌被人吵醒,被人吵醒后心情容易坏到极点。

马车平稳前行,没什么声儿。

她一睡便入了梦。

这天的黄昏时分,她独自一人在蹴鞠场上练蹴鞠,左手依旧包着,只是没上一个梦里的那般肿。

场中摆着两箩筐的鞠球,她拿了一个,用足尖点着,不得其法。

要不是李妍媃放话,明日比试输的人要在脸上画乌龟,她才不愿玩这东西。

“啧,小孩子都踢得比你好。”

这声音,不用猜她都知道是谁。她转过身,果然,元千霄站在不远处,手指上转着一只鞠球。“我踢得如何干你什么事?”

“不干我的事,我只是说一句,别在意我的看法,你继续踢。”他耸耸肩,轻盈地跳上看台坐下。

他人是坐在这里,但并没关注她。

有人在旁,她哪里好意思再踢球,而且他还说她踢得差。算了,不踢了,大不了明日被画乌龟。

“喂,你真的不踢了?”没等她走几步,元千霄喊出一声,青年的声音里有少年意气,七分张扬,三分揶揄。

“不踢了。”她赌气,继续往前走。

他矫健地跳下看台,稳稳落在她面前,“干嘛不踢,我可以教你。”

“你教我?”她将他仔细端详一番,眼珠子跟着一转,“我扔十球,你全踢进风流眼才有资格教我。”

“十球?”他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锋利的眉尾往上扬起,“来。”

她行至放鞠球的竹筐前,里头起码有十五个鞠球,足够了。

“一!”她捡起一个便往他脸上扔,鞠球带风,重重朝他飞去。

元千霄反应迅速,俯身来了一个蝎子摆尾,一脚将鞠球踢进风流眼。

“二!”

第二球,她是朝他后背扔的,而他这次反应更是快,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偏头抬腿一踢,再进一球。

一连十球,不管她往哪个方向扔鞠球,他都能将它准确无误地踢进风流眼。她惊得目瞪口呆,不禁鼓起掌来,“啪啪啪。”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她立马放下手。

余晖中,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她走来,周身仿佛镀了一层金光。“我也不白教你,作为交换,你得教我吹笛子。”

“吹笛子?”她皱眉,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吹笛子?”

“嗯……”他抬手拨了拨黏在额角的碎发,眼神有些躲闪,“进宫那日不小心偷听到的。那晚,我也看到你了。”

是她和六姐去偷看的那晚?“哦。”她尴尬地应了声,“成交。”

之后,元千霄拿起一只鞠球,边讲解边示范。

他身形好,动作干净利落,格外地吸引人,那鞠球就跟长在他脚边似的,怎么也掉不下来。

正当她看得起劲时,元千霄停下身,挑眉朝她看来,“我讲了这么久,你再笨也能听进一些,过来踢一脚试试。”

她慢吞吞地往前走了三步便没继续,也不是不想踢,是单纯放不开。

这么多年,她习惯将自己困在狭小的世界里,真让她做这种舒展身体的动作,她放不开,觉得不自在。

元千霄将鞠球放在白线处,似笑非笑地觑着她,朗声道:“怕什么,踢啊,这里只有我一个。”

她没说话,似在犹豫,谁想他一把拉住她往前扯。“照我说的法子踢,别墨迹。”

“踢就踢。”她甩开他的手,抬头看了眼二丈远的竹圈,不知为何,心头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元千霄双手抱臂,站在一旁等她。

第一脚,她没敢用力,抬腿就踢,别说挨着竹竿,鞠球距离竹竿的距离都差远了。

“第二个。”元千霄倒没说什么打击人的话,又拿了只鞠球放在她面前。

她心想,定是刚才用的力道少了,再者,出脚的方向也不对。

“这里就我们俩,没人会在意你的矜持。”元千霄拿着个鞠球,眼角处笑意渐深,想想又道:“不对,你在我面前矜持过么?”

“你!”她侧头瞪他,一手提起裙摆,拉得高高的。下一步,她将眼前的鞠球想成孟筠的脸,狠狠一脚踢了过去。

这一脚着实猛,鞠球在空中高飞,走过一个好看的弧度,最后,顺利砸在一人的头上。

“哎呦!”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孟筠,他站在两看台的过道里,而那个方向看不到她,“谁啊,哪个杂种在踢球!给我滚出来!”

她张大嘴,呆呆地站在原地,正思索着自己该不该上去道歉。

“跑!”一听看台那边的动静,元千霄拉起她的手便往换衣服的小屋子里跑。

两人进门后,他快速将木门往中间一合,利落上锁。

直到此时,她意识到一件事,他们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不由往后退了几步,试探道:“你,你为何要锁门,想干嘛?”

“什么?”元千霄原本在观察外头,听得这话便朝她看来,两片薄唇勾了点细微的弧度。他故意将目光落在她身前,惋惜道:“你太小了,我不感兴趣。”

太小?她顺着他的视线往下一看,不小啊,明明刚好,“混账,你才小,绣花针!”

“绣花针?”他不悦地眯起眼,乍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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