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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明宫。
梁缨与元千霄一前一后踏入正厅,两人面上一派平静,瞧不出花头。
正厅里头灯火通明,靠近东面的位置放着一张大圆桌,上摆二十三道菜,耀金桌布在烛光下亮地晃眼。其中,元旭中坐主位,面容威严平淡,瞧不出一丝情绪,霍东玙紧挨他,嘴角挂着端庄大方的笑。
“九弟,九弟妹。”元永谙含笑点头,语调温和。
季攸宁笑着看他们俩,但她的笑里多多少少有点假,比霍东玙都要假。
相比之下,孙幸薇最不适合出现在此处,她半低着头,不看人也不喊人,元添昭则完全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姿态。
光看这几人的表情,这晚膳就不简单。梁缨在心里告诉自己,事到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吧。
两人各自落座,梁缨特地挑了个离元千霄最远的位置。她看得出,元旭中不喜自己跟元千霄过于恩爱,若是他们俩恩爱过了,他一定有后招。
她不坐身侧,元千霄也没大反应,瞧着两人关系一般。
一等他们俩坐定,霍东玙便开口问道:“媛儿,你们天巽国人可是有什么驻颜之法?”
“自然是有的。”梁缨扯开嘴角,这问题她早有准备,侃侃道:“古法有云,辰时正,以羊乳为水沐浴,再加九花玉露,可驻颜,可益寿,别人过十年,你只过五年。”
“此话当真?”霍东玙跟季攸宁听得双眸一亮,同时脱口,说完又觉失态,旋即收敛不该有的情绪。
“嗯。”霍东玙捂嘴清了清嗓子,关切道:“听人说,你们俩昨晚吵架了,为的什么?”
元千霄率先回道:“小事,不劳母妃操心。”
梁缨配合着冷哼一声。
季攸宁认真审视两人,心头疑惑,这俩究竟有没有吵架。
“媛儿刚嫁过来,定是有许多事不习惯,母妃这几月都得操心。”霍东玙左右瞧了两人一眼,试探道:“你们俩吵架是为廉将军?”
听得这个名字,元千霄随即看向梁缨,梁媛与廉冠的事,也不知她清楚几分。
他们提起廉冠,梁缨心头便有数了,确实,她对廉冠没什么印象,但她如今是梁媛,得有梁媛该有的感情。
她压着双眉,哑声道:“儿臣与廉将军的事已是过去,何况他已战死沙场。在我们天巽国,有句话叫死者为大,还请母妃尊重我们天巽国的将军。”
霍东玙神色微变,梁缨都这般说了,她再问,便是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不尊重天巽国的将军,丢份儿的事哪里能做。
“九弟妹,你可知自己的封号由何来?金玉,听着真衬你。”季攸宁笑着问道,故意将“金玉”两字咬得极重,仿佛是在提醒她什么。
梁缨抬手勾了勾鬓边的发丝,柔柔一笑道:“这个我倒是可以说说,母后生我时正值日落,霞光满屋,照得榻前的白玉发了光,美轮美奂。我的封号便由此而来。”
“原来如此。”霍东玙点头,紧绷的眉眼间松了些。
季攸宁不死心,继续道:“用膳无趣,九弟妹不妨说说儿时的事,让我们听听天巽国是如何养公主的。”
这下,梁缨发现一件事,原来他们以为她是假公主。“那我可有的说,不过等我说完,这桌上的饭菜怕是要凉了。”她转了转眼珠,故作惊讶道:“为何母妃与大皇嫂今晚要问我这些,不会是怀疑我的身份吧?”
话音一落,桌上几人除元千霄外悉数变了脸色。
元永谙瞧瞧几人,试着打圆场,“九弟妹,你误会了。”
不等他说完,梁缨站起身,冷脸道:“本宫可是天巽国的大公主,自幼便有父皇母后宠着,谁愿意远嫁他国。再者,是你们淮越国求娶的本宫,不是本宫非要嫁过来。”
她想,与其等他们次次试探,不如先发制人。“本宫脾气好,可不代表本宫好欺负。”
没料到梁缨会说出这话,元千霄扬起眉梢,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她站得直,小脸一沉,瞧着还挺有气势的。
桌上几人神色又变,霍东玙面无表情,季攸宁死死地咬着贝齿,孙幸薇依旧低头不语,仿佛她的头天生抬不起来似的,另外两位皇子一个惊诧,一个兀自看戏。
厅内气氛压抑,闹剧闹到了最高点,然而元旭中一直没出声,他在打量梁缨,从她进门的那一刻开始打量。
昨日他问过元千霄,他没说自己娶错人,何况梁钊送的城池到手了,他便没打算追究。
如今天下形势明朗,天巽国并未将劲武国的军队收编,若他们两国今日开战,胜负六/四开,可以一试,真等天巽国将劲武国的军队收编了,胜负八二开,淮越国必败。
所以这公主若是个假的,那他连退路都不会有。
转念一想,他又否定了前头的猜想,梁钊为何要送个假公主过来,还赔上一座城。
念及“梁媛”的身份,元旭中总觉得是个隐患,莫不是梁钊怕他淮越国日益壮大,有意安插个眼线在元千霄枕边。
元旭中久不说话,桌上气氛愈发凝固,突然,他开了口,“媛儿,我们一家人随意聊聊,别放在心上。坐下吧,吃饭。”
“是。”众人异口同声道。
用膳间,元添昭似笑非笑地看着梁缨,朗声道:“父皇,儿臣前日救下一名从劲武国逃难来的宫人,他是孟苟身边的随从,曾与孟苟去过天巽国多次,说是件宝物想送给父皇,父皇可愿一见?”
心头剧烈一跳,梁缨不可置信地往元添昭瞧去,她都过关了,结果这人又来一茬儿。紧张归紧张,她并没将情绪表露在脸上,暗自看向元千霄。
他没看她,神情淡然。
“是么?”元旭中不经意地瞥了眼梁缨,心道,假东西放在身侧总有危险,再三确认为好。“让他过来。”
“……”梁缨愈发紧张,心跳在不知不觉中加速,一下一下地撞着胸膛。她伸手去夹菜,对上季攸宁时还不能慌,怎么甜怎么笑。
“啪啪。”元舔昭拍拍手,朝外喊道:“来人,将胡执带上来。”
没一会儿,那名叫胡执的劲武国人被带了进来,情势急转直下。
梁缨屏住呼吸,自然地垂下眸子,想当初,她主动与孟苟搭过话,而且不止一次,所以这人多半能认出她。
眼下,她只能盼着此人是八十老翁的记忆力。
胡执跪地,趴着身子道:“小人胡执,叩见淮越国君主。”他说话间带有浓厚的口音,一听便是劲武国人。
“你有何宝物呈上?”元旭中抬手饮下一杯清酒,目光镇定,瞧不出一丝感兴趣的模样。
胡执直起身,从怀中取出红绸布包,一层层揭开,里头是一枚翠色的玉佩,色泽莹润,岚光乍现,“此乃劲武国的翠王玉,每年只出一枚,价值连城。说来,这本是我们大皇子同天巽国大公主的提亲之物。”
单单一眼,梁缨便认出了这玉佩,正是前世孟筠送她的那枚。若不是它,她跟元千霄兴许不会有后面的事。念及此处,她下意识往他看去。
“天巽国的大公主?”季攸宁故意拨高调子,有意无意地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梁缨身上,“她如今可是我们淮越国的太子妃。”
闻声,胡执的目光往桌上几人掠去,复又低下头去,“正是这位太子妃殿下。”
这发展始料未及,梁缨张大眼,有种想说又说不出话的困惑之感。他为何说自己是梁媛。
有人证明,元旭中便松了口气,疲惫地挥挥手,元添昭点头,立马示意胡执走人。
临近亥时,夜色浓厚,肆无忌惮地笼罩着一切。饭后,三位皇子打道回府。
元千霄与梁缨隔着一段距离走出承明宫,一路上,两人煞有默契,谁都没说话。
“九弟!”陌生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随后,元添昭一把揽住元千霄的肩头,意有所指道:“答应你的事皇兄已经做了,你可千万别忘自己答应皇兄的事。”
“嗯。”元千霄应声。
梁缨念着这话,很快便想通了方才那事,原是他计划好的,怪不得一点都不着急。
“我见过孟苟画的一幅画。”元添昭目不转睛地盯着梁缨,幽幽道:“上头画了五位天巽国公主,虽然我不清楚你是哪位公主,不过我敢肯定,你一定不是大公主。”
周遭太静,托得元添昭的这几句话格外清晰,犹如破空而来,直扑面门,梁缨默然站着,并不接他的话。
元千霄不悦地拿下那只揽在肩头的手,侧头看向梁缨,冰冷的声音里嵌着一丝温柔,“你先回去。”
“嗯,你记得早点回来。”梁缨点头,元千霄不让她知道的事,她也不喜追问。
等人走远后,元千霄踏入昏暗的地方,开口道:“父皇不是一般人,你有几分把握?”
元添昭跟着走入昏暗中,沉声道:“有霍贵妃帮忙,应该不是难事。”说到此处,他侧过头,语带好奇,“你喝了那药,居然还能反抗父皇,真不可思议。”
“若是你不能成事,我有……”没等元千霄说完,元添昭便截了他的话,笃定道:“不,我一定能成事。你只管走人,以后,淮越国有我。”
一到东宫,梁缨先去的不是寝殿,而是马厩。风羿的事,她须得问个清楚。
淮越国与天巽国风俗相差可大,方方面面都有,比如马厩,天巽国的马厩只有一处,叫御马苑,而淮越国每名皇子的住处都设有马厩,东宫自然也有。
梁缨一进马厩便觉味道冲鼻,地方不大,四丈见方,里头养的马比两只手多点,十三匹。
她缓缓移动目光,最后落在钱伯身上,也就是风羿身上,他正在井边打水。“你们下去吧。”
“是。”宫女放下宫灯离去。
“你是,风羿?”梁缨出声,径自走向风羿。
佝偻的背影微微一颤,风羿转过头来,整个人直起,双手交叉放在手臂上,颔首恭敬道:“见过圣女。”
他说话的声音依旧沙哑,怎么听都不像二十岁人该有的声音。
“别行礼了,我不是圣女。”梁缨摇头说道,她原以为他那声音是装的,没想不是,“你的声音为何会变成这样?”
风羿放下手,平静地望着她,“璃姑姑是圣女,你也是。”顿了顿,他抚上自己的脖子,“我的嗓子受了伤。”
兴许是暗卫做久的缘故,他说话跟成谭给人的感觉差不多。
梁缨听着犹如这砂纸磨过的声音,心想,若是元千霄的嗓子伤成这模样,她得心疼死,同样的,六姐知道此事后也会心疼死。“那你少说话,用写的,为何来淮越国。”
“不必。”风羿摇头,简短道:“我来淮越国是为寻找叔父。”
“你的叔父?”梁缨眨眨眼,心底油然冒出一个微妙的念头,试探道:“他是淮越国巫医?”不知为何,这个猜测让她有种被命运捉弄的无力感。
风羿点头,“正是。”
梁缨问道:“他好像不认得我。”记得那个梦里,他们俩见过面,她跟母妃长得像,按理他应该认得她才是。
“叔父自小便爱摆弄巫术,还喜拿人试药,害死过不少人,族里长老容不得他,便将他赶出了灵族。他不认得璃姑姑,自然也不认得你。”话一多,风羿吐字便有些艰难,像是忍着痛楚说的,“我出来时,父亲曾叮嘱过,如有机会,必要找到他。”
“他在碧落楼,明日我去寻他。”说到这诡异的能力,梁缨徒然记起另一件事来,“以后,我不会再用那个能力,你也忘了吧。倘若你出事,六姐会伤心的。”
梁轻鸢的名字一入耳,风羿便合起薄唇,嘴角隐有笑意,这笑很浅,一如月影拂过荷塘。片刻后,他再次开口,“明日我扮做宫女与你同去。”
“不用,我自己能……”
“你在这里做什么?”
梁缨话还没说完,元千霄来了,他踏着夜色走入马厩,眸中半带阴翳,面颊在墨色衣袍的对比下显得尤为苍白,而这苍白中又带着积雪的冷。
看得出,他很生气。
这样的脸,梁缨只在梦里见过,她快步上前,挽着他的手臂道:“你跟三哥说完事儿了?”
元千霄忽略她的话,定定地瞧着风羿,视线一冷再冷,直至杀气爬上整个面庞。倏地,他低头看向梁缨,像是在等她说话。
“你要想听我解释,我们回房说。”梁缨也不隐瞒,直言道。
他抿着嘴,转身便走。
“元千霄!”梁缨鼓起脸,无奈地呼气,吃醋也不用这么吃吧,况且风羿现在是个老人,他想得未免太偏。“我有事先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不等风羿回答,她拔腿便跑,急着去追元千霄。
元千霄人高腿长,走得也快。
“哎呀!”前头那人越走越快,两人之间的距离越加越大,大地她根本追不上,无奈之下,梁缨只能使出苦肉计,软软地摔地上。“好疼。”
元千霄飞快回身,他一看便知道她在装,可见她坐在地上,咿咿呀呀地喊疼,他又狠不下心不管她。
遇着她之后,他有了情绪起伏,也不知是好是坏。
他冷脸走过去,矮身将她从地上抱起。
“你终于肯搭理我了。”梁缨张手环住元千霄的双肩,顺势在他面上亲了一口,贴近他问:“夫君,你是不是在吃醋?”
被她亲过的地方悄然一热,不消片刻,带着整片面颊都热了,仿佛有火煨着一般,他大步往前走,“没有。”
“你不说真话,我们今晚分房睡。”她凝视他的侧脸,月光在俊挺的五官上落下一层银辉,透出一丝清冷的意味来。
“……”元千霄抱着她的手猛地一紧,期间,他缄口不置一词,就在梁缨以为他不会说话时,他应了一声,这声很轻,轻地几乎听不见。
“真诚实。”梁缨“咯咯”地笑了起来,解释道:“他是我的族人,来皇宫里找叔父,就是给你熬药的那个巫医。”
“嗯。”元千霄抬起目光,漠然望进黑夜。她一说巫医,他便知道,她还是想另一个自己回来。
从马厩到绵延的回廊,再从回廊到明亮的寝殿,元千霄没再说过话。
到达寝殿前,梁缨靠近他耳边,小声道:“我们,一道去沐浴?”他吃醋生气了,她便哄哄他。
深深吸了口气,元千霄目视前方,两片唇瓣闭得紧紧的。脚下步子一转,他抱着她走去寝殿旁的浴房。
梁缨盘算着,他们俩已经成了夫妻,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为何要一直盖着被子纯睡觉,不合常理。
嗯……主动开口,她总觉得自己不矜持。
眼前这个元千霄像前世失忆的元千霄,却又不完全像。前世的元千霄喜欢强迫她,而眼前这个没有,他要等她主动才会回应。
她再次看向他,视野一变,两人进了浴房,浴池里已放好热水,沐浴用的东西也已准备齐全。
“你……”正当她开口主动留他共浴时,元千霄放下她,头也不会地走了。“嘭”,房门被关上。
梁缨:“……”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
“啪啪啪!”梁缨越想越气,气了便开始拍打水面。今晚这沐浴,是她洗得最火大的一次。
他是木头么,居然听不懂她的话。
算了,他没记忆,姑且当他听不懂吧。
梁缨重重吐出一口闷气,抒出胸腔中的郁结。她学过那么多闺房课,拿他练手也不少次,技术应该还算可以。
呵呵。他不搭理她,她反而来劲儿了。
沐浴后,梁缨换上新寝衣走进屋,此时,元千霄半坐在床榻上,长腿交叠,面上愣愣的,似乎在想事。
她想,直接说没情趣,间接点儿。
左思右想,她从箱子里拿出了那本《霸道驸马的十八种报恩方式》,用力拍了拍,捧着它走到他身前,略带祈求道:“我睡前喜欢听故事,你能不能读给我听?”
元千霄斜眸看去,看清上头的名字后,嘴角一抽,他抬眸看她,她眨巴着眼,一脸期待。
“嗯。”他拿过书,单脚曲起,懒洋洋地靠上床头,随手一翻,“第十一回,强娶。这日,玉琼公主得知自个儿被拒婚便去翰林院找状元郎,冯桦一见她便低下头去,她怒极,将他案上的书册全甩到地上,逼问道,你为何不娶本宫……”
梁缨走上榻,在元千霄身侧坐下,静静地靠着他肩头。
夜深,烛光“噼里啪啦”地燃着,跟新婚夜那晚一般亮,元千霄的声音同以前没什么差别,只是感情更淡,如同水一样地浸入耳中。
“那日与我在榻上不够快活?后头,你都不肯出来。”读到这里,他下颚骨一动。
“怎么不读了?我还没睡着。”梁缨眯着眼,扯了扯元千霄的衣袖。
元千霄偏头往她瞧去,见她即将入睡,便含糊道:“玉琼公主穿的衣裳领口太低,一动,便……呼之欲出……”
声音渐渐低下,他念得含糊其辞,跟那时一模一样。约莫一炷香后,他的呼吸急促了。
“咕噜”,是咽口水的声音。
她睁开眼,翻身跨坐在他腿上,
他双手拿书,书和双臂正好围成一个圈,她弯身往圈里钻了上去,贴着他的胸膛凑到他面前,轻声问道:“读出感觉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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