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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是在五代动乱中成长起来的,古代社会向来有大乱之后大盛的规律,大周也不例外——承平大几十年后,如今的大周脱去开国之初的质朴,在承接盛唐繁华之余,又别有一种文雅的审美趣味。

此时国家的统治阶级是一群士大夫,士大夫好诗文,好书法,好丹青,好烧香点茶,好秦楼楚馆,好悠游于山水间按照这个标准,王阮就是最典型的士大夫。他唯一的问题是没有出仕,而按照此时士大夫的格调,还需要治国理政才好!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娶了燕国公主。而以此时官场的潜规则,他就再不能参与政事了。

换做一个事业心强的,这个时候怕是要郁闷死了。好在王阮这里错有错着,尚公主之后可以顺理成章过上潇洒的富贵闲人生活,这正是他所愿的!

王阮老家是涿郡的,不过他如今随着公主住在公主府,所以一惯生活在开封。

涿郡也是赵循的老家,涿郡赵家和涿郡王家都是当地望族,赵循虽是年长王阮七八岁,但两人确实因为家中世交的缘故有些交集——真论起来,赵循家总有几个堂姐表妹嫁到王家,而王家也保不齐几个女孩去到赵家,两人还连着亲呢!

所以赵循如今在京中安顿,王阮寻了空时不时也过来拜访。

这一日王阮去的时候,有管事在前引路,正逢着赵循展开一卷画轴细看出神,心里好奇,便也凑过去看了。

而就是这一眼,王阮轻轻‘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身为一等一的风雅之人,王阮平素打交道的就是诗书、画卷之类,这算是他的老本行了!只单论画的话,他发掘、提拔过好些画工,家里也收藏了许多前代、当代的好画!至于他自己,也是个画手。

王阮的画属于能卖钱的,市面上要是有人卖,一幅尺寸常见的画,总能卖个四五贯。虽然这里头有王阮本身身份的加成,但他的画确实能卖钱这是没错的当然,以王阮的身份是不会有卖画拿钱这样的事的,他的画最多赠给亲友,所以市面上的画价,也就是一个价儿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王阮在画画这个领域也算是此时的‘专业人士’了。

不提画画的水平算不算此时的第一梯队(很大可能不算),至少欣赏的水平是当世最好的一批人之一。前两年他还编了一本《画鉴》,历数隋唐至今的画家,赏析他们的画作,每有言语往往一语中的。《画鉴》出版之后,士林评价可是很高的。

之所以有这样高的欣赏水平,一方面因为他本人就是专业的,一个专业画家就算水平一般,欣赏水平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另一方面就和他的出身,以及人生经历有关了。提高欣赏水平这种事,最主要的还是要看得多!

一般人就是喜欢,也没有条件随便看精品古画、收集当代杰出作品但王阮有这个条件!

涿郡王家本身就是名门,收藏不少,也有足够的金钱支持他的爱好。而等他娶了公主之后,他又借着这个便利,时不时去赏玩皇家收藏。可以这么说,天下画者落到他眼里,一眼看出跟脚是轻轻松松的。

见识的多了,再想让他有惊艳、意外之感就很难了!如今想要得到他评鉴,从而青云直上画工很多,但是那些画工的画送来却很少有人让他满意他的眼光也是越来越刁了!此时想得到他的提携,非得是一时俊杰才行了!

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在赵循这里,随意看到的一幅画,竟然让他有了久违的惊艳可谓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哪里来的宝卷?”王阮忙忙地开口:“难道是子徽从陕西路带来?哎呀呀,没想到陕西路还有这样的逸才!这人可有一起带挈来往京中若是留在地方就太浪费才情了,该不会真没来京罢?”

见赵循出神不说话,王阮心里咯噔一下,大叫:“可惜可惜!这样的人怎可被埋没!不行,子徽,你且去信陕西,将人邀来东京再说!”

“不是。”这个时候赵循也回过神来了,只是他这‘不是’也没说明白,说过之后就转而问道:“四郎说什么,这画那样好?”

王阮在堂兄弟中间排行第四,赵循家与他家也算是通家之好,这样亲近称呼是一直的事。

“不是好不好是不同寻常,很不同寻常。”王阮拿过画轴,细细赏玩着,啧啧称奇道:“若只论画工,算不得最顶尖,看得出来画者年纪不大。难得的是这画中清趣,以及一片推陈出新之感!”

这幅画正是红妃送来的雪景图,被命名为《断桥残雪图》,旁边就有红妃的题跋。不过题跋之时总会用字号,红妃写了一个‘聊斋主人’的号,王阮也不知道这里哪里来的无名无姓君。

那一日初雪,红妃和赵循,以及赵循的两三好友一同去城外踏雪赏景。有人记得山中寺庙里有好大一片梅林,雪中一定清俊,这才提议一起去的。但行到半路,入山过河的古桥却断了。

断了没几日,所以同去之人也不知道。

所以当日去寺庙梅林赏景的行程没成行,还是附近有不少别馆,而权贵之家往往彼此相亲,这才临时寻到了地方消遣。没让好好一场踏雪寻梅的娱乐,变的扫兴至极!

赵循没有想到,他请红妃画一幅雪景图,她会画城外所见的‘断桥残雪’。

说起‘断桥残雪’,于红妃肯定最先想到西子湖畔的十大绝景之一。大约是《白蛇传》的故事太过知名,带动了‘断桥残雪’的热度,哪怕是不知道‘西湖十景’的人也晓得‘断桥残雪’四个字。

‘断桥残雪’是西湖很早就有文字记载的美景了,最早断桥和残雪还没有合起来说,但‘断桥’确实是唐朝就有的。至于断桥残雪这两个绝美意象相连,成为天作之合,这也不会太晚。

不过大概是这个世界历史与红妃上辈子的历史已然不同,红妃看过一些杭州相关的地方志,总没见过断桥残雪的说法,甚至连‘断桥’都没有了。

虽然没有了杭州的‘断桥残雪’,但断桥和残雪本身是十分符合华夏审美趣味的。所以红妃以‘断桥残雪’为景入画,反应过来之后赵循立刻拍案叫绝,为的就是‘断’与‘残’两个字!

开封内外那么多的桥,那么多的雪,偏偏要断桥残雪,只这几个字落下来,就很美了。

其实杭州的‘断桥’是断桥不断,断桥只是个名字,本身桥是完好的。至于为什么叫断桥,说法很多,争议不断,也没有个官方解释——但红妃见过一些借用‘断桥残雪’这一意象的作品,那是真的用了‘断桥’,因为从国人的审美来说,荒涩的断桥,留着残雪,白的是雪,黑的是桥,本身是十分美的,也是人听到‘断桥残雪’之后第一直观的想象。

所以红妃这里的‘断桥’用真的断桥,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王阮对这幅《断桥残雪图》十分赞赏,不只是因为‘断桥残雪’这个选景,虽然这也体现了画者的清趣,一般人没有这个审美还真不能够如此但他站在一个画家的角度,更看重的是画中体现的技法、构图之类。

画卷之中,只在左下角有断桥残雪,远远看去则是连绵不断的山景,寥落粗疏,若有若无——这和此时山水大景常见的画满、画全、画精是完全不同的。

这对于红妃来说只是一种很寻常的构图,她上辈子的历史中,从马远、夏圭之后,就有了这样的山水小品(所以有所谓‘马一角’‘夏半边’的说法)。这种构图方式影响深远,后世的画家常有学他们的。红妃虽然没有专业学过画画,但她见过的各种艺术作品或多或少都会展现这种影响。

而她又被那些艺术作品影响,不经意带出了相关痕迹。

这确实是全然不经心的,只能说一个人的方方面面都会昭示他的来历。这一点在平时显现不出来,因为大家都是一个世界的人,对此感知是不明显的。但当一个人来到另一个世界之后,随便一个细节都能显露一二。

构图出新外,画中技法更让王阮在意。

红妃仿的是宋朝‘二米’的画法(米芾和其子米友仁),米氏作画和前代不同。画山水时一改传统的勾皴斫擦,首创泼墨点染的画法,杂用积墨、破墨,又用焦墨来突出。这样的画法非常适合表现烟雨、云气,作画完毕常让人有满纸烟霞之感。

所以历史上说二米的画是‘点滴烟云’,又有‘墨戏’之说。

红妃的这幅《断桥残雪图》就有这个意思,当日初雪之后并不见天晴,反而是天色沉沉,有大雪将来的感觉。去到城郊看山看景,北风卷地,天色空蒙,景色也不分明了。

红妃就用米氏特有的破墨点染法表现这一点,落到画纸上真是如同风积云聚,山色渺渺——表达如此清楚,偏偏不见矫饰。这也是米氏风格了,擅长以简驭繁,多有留白,以多多胜少少。

这在后世也会成为文人画的精髓文人画当道的时候,写实画风虽然没有断绝,也有属于自己的发展,但在文人画画家眼里,自己这样随意点染,重传神,而不重写实的,这才是文人所作!至于那些想要一比一细致描绘,只想复原现实之物在画作上的,那是匠气!

“自成一派,烟霞满纸,实不是如今画工之中能见到的。”王阮赏玩之后又叹息:“画者该不是一般人能教出来的,不像是画工之流,倒有些像游戏山水间的士大夫了——平淡天真、不装巧趣,难得啊!”

听到王阮的评价,知道内情的赵循险些促狭地笑出来。摸了摸胡子,他才对王阮道:“四郎真个这样想?”

“确实如此。”王阮老老实实道。

“唔就算是如此罢,让四郎你来说,这卷山水放到大相国寺卖,你愿意出价多少?”赵循饶有兴味地问道。

“这怎么好说!”说到这里,就是王阮的本行了:“这画卷买卖是要看纪年和名气的,若是古画,哪怕画者名气稍逊,如今作价几十贯上百贯也常见。若是那一等大家所作,一卷千金又如何?换做是当世之人的画作,那就逊色多了,除非是画风清逸绝伦的李大相公,不然哪怕是画院里第一等的,也就是十几贯、几十贯。”

这里所说的只是工价,因为此时画画用的颜料分两种,民间画作、画着玩儿的不值钱,但要是按照宫廷画的路子来,那就非常贵了!常见各种宝石磨成粉末做颜料,和油画早期时差不多。所以颜料什么的往往另外算钱,由订画的人自己料理。

王阮有的是话说,摆弄道:“就算是李大相公,他的画卷能一本百贯钱,也不全是因为画技多少有身份的缘故摆在那里。再加上李大相公少有笔墨流落在外,外人求片纸不能得,这才如此。”

“所以不值钱?”赵循反问。

“倒也不是。”王阮一脸‘你这人怎么这样’看着赵循:“子徽兄,话不是这样说的。哪怕单说画技,这卷画在市面上卖个三贯也是不成问题的近日我正认识一个年轻人,画的好花鸟,出一匹画绢并颜料,只一贯钱便能做‘六幅’大小的画轴。这样算账的话,一幅画连工带料也差不多是三贯钱了。”

“这正是这样没有名气,而画作出色的画工该有的价儿!”

“三贯?”听到这个报价,赵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得出来这幅画是花了心思的,红妃画这幅画花的时间精力不会少。而女乐的时间多值钱?这样算账,还真是‘亏了’!

“若是画者知晓这个价钱,也是要笑的平常做些什么不值这三贯钱。”其实三贯钱不能说少了,但赵循是大家子弟出身,王阮也是豪门人物,如今又做着驸马,三贯钱于他们确实不多。

王阮以为作者真是个士大夫,画画只是消遣娱乐,赵循这样说他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只是跟着道:“不过,俗语道‘千金难买欢喜’,也不能如此算账若是大相国寺卖画的要一百贯才卖,我心里一狠心,拼着被人笑,说不得也是要买的。”

如果是名人字画,一掷千金不止不会让人笑话败家子,反而会被说风雅、豪气!但如果不是名人字画,画的再好,出了高价也会被人笑这世上懂一幅画艺术价值的毕竟是少数,或者说就算是懂的,也会忍不住用更现实的心思衡量这场‘买卖’。

“就算不知这‘聊斋主人’是谁?”赵循反问。

“正是因为不知道‘聊斋主人’是谁,才这样出价呢!”王阮嘀嘀咕咕的:“若是知晓是谁,错过了一幅画又如何?回头上门求画就是了。因为不知道,怕错过了后再也不见,这才志在必得啊!”

“此画到底是何人所作?”说到这里,王阮总算问了出来,他是真心想结交此人的。

赵循大笑!笑过之后才道:“此人可不是什么陕西路画工,她是开封人士”

“开封人士?”王阮面露迷茫这开封还有他王驸马不认识的高逸之士?画出这样画的人,总不会是一般俗流罢!

赵循清了清嗓子:“此人家住内城桃花洞乃撷芳园师红妃小娘子!”

说到桃花洞的时候王阮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虽然知道桃花洞是什么地方,也去过那里。但他也知道,桃花洞不止有女乐和私妓,寻常人家也是有的——但说到‘撷芳园’,又提了一个女子的名字,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这个时候他想起了最近听到的传闻,连忙道:“是那个女弟子?传闻你如今迷恋上个女弟子,难道是真?”

说实话,传闻出来的时候王阮是不相信的。别人不知道,与赵循走得近的他还不知道吗?一般人以寻常世情揣度赵循,并不觉得他喜欢亲近男子有什么问题,性癖是自由的!自由万岁!

应该说,如今的人根本没有同性恋的概念,只当那些喜欢同性的当成是‘嘴馋’。和同性在一起算是一种消遣,并不妨碍他们找个人绵延宗嗣。

再者说了,赵大人那么倔了,最后还不是有妻有子?余下之人更不当回事了。

但王阮很清楚,赵循是真的只喜欢男子。当初能和妻子生下儿子,纯粹是老夫人狠得下心,连虎狼之药都用上了,那才成的——这一点他隐隐约约知道些影子,因为他母亲与赵老夫人是手帕交,这件事她母亲知道,一次不小心对着他这个做儿子的露了些口风。

正是因为清楚赵循是什么人,王阮才更觉这传闻荒谬。

“说的什么话并非是子弟对女乐那种痴迷。”赵循摇了摇头:“这话说来也太轻浮了,我都这个年纪了,做师小娘子父亲绰绰有余。”

“这又算什么?”王阮不把这话放在眼里,眼睛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采:“所以外头的传闻既对,又不对。”

正如他所想的,喜欢男子的赵循并没有爱上一个女弟子但要说他迷上了人家,似乎也无不妥。只是不是世人理解的男欢女爱,而是落脚到别的东西上——就像他们平常也会钦佩、喜爱某个人,却不定是异性,也不定有情爱在其中。

“别的我不知道,倒是这画是真好这个女弟子不同寻常,有林下风气!”这样说着,王阮又赏玩了一会儿画卷,道:“我寻那位小娘子,请他作画,子徽你看可使得?”

“那是你的事。”赵循并不理他,只是让管家准备一些东西,充作给红妃的‘润笔之资’。其实这是不必的,两人又不是画工和买家,没有这个时候为画出钱的道理。但赵循还是想出这个钱,这幅画已经和他最开始预想的‘玩笑之作’完全不同,他觉得这幅画该有个价!不然便是轻辱了。

转过头,‘润笔之资’便送了去,就连王阮也凑趣送了些颜料、画具之类,算是鼓励人家小娘子,令她不要忘记精研画艺,浪费了一等天资云云。

润笔之资和礼物一起送到了雏凤阁,同住雏凤阁的花柔奴、孙惜惜、陶小红,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不好奇的。但因为和红妃的关系不好,最终也只有孙惜惜过来探看——这两年孙惜惜和红妃的关系也大不如前了,但终归不是花柔奴、陶小红那种敌对的关系。

故作无事的话,大面上也能过得去。

“红妃,这是赵相公送来的礼物?”孙惜惜看了看桌上放的盒子,低声道:“听说赵相公接连与你送礼他该不会有为你铺房的意思罢?”

女乐不可轻易委身于人,一旦与客人有了亲密关系,一段时间内就和这位客人结成了类似夫妻的关系。而在这种关系开始时,客人得送上‘聘礼’,还要将女乐内房之中的铺盖等物全都换新,而若是女乐的第一个男人,更是有义务包揽铺盖、家具、摆设等一干物品(那个时候女弟子成为正式女乐,要从单间小屋搬到独门小院),这被称之为‘铺房’。

如今说到‘铺房’,也专指男客成为女弟子的第一任‘丈夫’。

看到敞开的锦盒里放着一把金执壶,并四个八角小酒盅,心里计算起这东西的价值。又想着其他没有打开的盒子里装着什么好东西,孙惜惜慢慢道:“红妃,你可不能轻易就动心了!像你这样的,将来定然是花魁这位赵相公虽不错,却打不住日后能有更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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