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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三,相国寺庙市,商贾汇聚,客似云来。

大相国寺在东京内城东南部,这里绝对是东京的地标性建筑。只不过让这座古刹拥有这样人气的并不是梵音,而是东京首屈一指的商业氛围这里就是后世一线城市的商业中心,每月逢初一、初三、初八、十三、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八这些日子,就会开放庙市。

这个时候,国中、海外商品尽荟萃于此,胡商、高丽人、东瀛人都来此做生意,京中百姓,也都喜欢来逛看一番。哪怕兜里没有银子呢,看看、看看也好。

“大相国寺到底有多少人?”耶律阿齐似乎不太来大相国寺庙市,此时看到眼前场景也是脱口而出。

旁边红妃拿着小团扇,遮了半张脸笑了起来:“总有数万罢!这两庑便能容纳上万人,到处是摩肩接踵的,人是少不了。”

红妃这样说着,已经走到大殿前的区域了——大相国寺庙市之时,贩卖各类商品的商贩都是分区域练摊的,书籍、文房四宝之类就安排在大殿前。

红妃在旧书摊前站了一会儿,本来只是随意翻翻的,没想到却翻出了一部《新唐书》。《新唐书》是本朝人编撰,中间隔了五代十国,再说唐朝事就有些不可靠了。但红妃还是挺喜欢《新唐书》的,因为文章好。

就像《史记》,因为史料的缺乏,以及太史公本人的个人倾向,有些内容也不太符合实际。但这不影响《史记》在历史上的地位,更不影响后人去读它。

一部《新唐书》并不稀奇,红妃自己本来就有一整套从《史记》开始、由官方修订的史书,其中自然也包括《新唐书》。让红妃觉得惊喜的是,这套《新唐书》上有许多笔记,用朱砂小字写在空隙之间,密密麻麻。

只看了一点儿,就觉得记笔记的不是庸人!

红妃翻来翻去,本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书籍原主人的记号在古代这种教育资源有限的环境中,能显露出这种素养的,很大可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非要说的话,要么很有名气,要么名气一般,总归不太可能‘查无此人’。

然而最终也没有找到什么记号。

红妃很干脆地买下了这部《新唐书》,又请书摊主人请寺里管书摊的大和尚来。

“请大和尚做什么?”耶律阿齐脑袋挤到红妃旁边,和他一起看《新唐书》里的笔记。他是不太喜欢苦读,但也不是不学无术。或者说,平常国子监教授的,四书五经他是有怠慢,但学史他是比较用心的。

他觉得世界上很少有真正新鲜的事发生,大多数正在发生的事情都可以在过往的历史中找到差不多的。学史学的好的话,足够他聪明地应对一切事了——事实上,一个人不需要避免掉所有历史书上的教训,只需要能够避免一小部分,就足够过的成功了。

可惜的是,绝大多数人总在重复犯错。

“请大和尚帮忙买书啊!”红妃笑了笑,等来了一个身形魁梧的大和尚,便说明了自己的意思。

“禅师,奴拜您拜,请您帮忙留心一事。”这样说着,红妃指了指自己手中的书籍:“奴爱这般书中有笔记的旧书,欲托大相国寺代为收购这等书籍。只有一样,这笔记不能是凌乱凑数的,须得言辞有物,非是流俗才好。”

魁梧的大和尚打了个稽首,念了回佛号,才笑道:“女菩萨客气了,此事说来容易。寺中代人收购货品是常有的,自有定例只是女菩萨也该知道,由寺中收购,常价是不能得的。”

大相国寺在此时,说是一家寺庙,还不如说是一个大型家族企业,用的是家族企业的方式管理、营业。到了特定的日子开庙市也就算了,做做担保人、放放贷款、干干掮客的活儿,这都是有的。

像红妃这样,需要某种特定的商品,市场上一时没有,又或者市场上有,但很零散,她懒得费那个功夫去淘,就可以请大相国寺来干这件事。

这样省心省力,要付出更多的钱财就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了。所以红妃点了点头,认可这一点:“常价两倍便是。”

至于大相国寺作为中间人的好处费,红妃没有开口,因为这些都含在两倍于常价的价格里了——这类生意能赚多少钱要看大相国寺的本事,他们如果有能力压低收购价,那常价两倍以下,有多少算多少,都是他们的。

“可以。”大和尚同意了这笔交易,一边让小沙弥去拟契书,一边问道:“不知女菩萨要得多少书籍?”

红妃想了想:“先要各色书籍五百部,若是不错,还可续约。”

“我见读书人买书都是一部一部买的,怎么有你这样的!”耶律阿齐见红妃买书比买萝卜青菜还大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如今这世道书籍本身就有超出其价格的意义,总觉得红妃这样有些让人不习惯。

“奴有‘温居’之喜,这些书籍正好可以装满书斋。”红妃扇了扇团扇,应该是不止一次考虑过这个问题的:“奴从小到大过的书籍都用书箱盛着,早就不喜欢了!一直想要一个能有书橱盛书的书斋!”

“有了书斋,总算能放开手脚买书了!”

红妃上辈子就是喜欢买书的人,这辈子一直压抑着这个爱好,看完一本书才会买新书,就是因为住的地方限制了她的发挥。

红妃说这个的时候,有着一种奇异的孩子气。耶律阿齐看她说完这话,额前因为天热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抽出轻薄的雪色罗帕擦了擦,又把罗帕塞回到了袖子里——他才注意到,红妃今天几乎没有搽粉。

像红妃这样的女乐一般来说夏季会少抹一些粉,但也不存在不抹。非要说的话这是个态度问题,就像后世一些企业会要求女性在职场上一定要化淡妆一样,而且这也是区别身份的一个方式。

但红妃今天就是没有搽粉她的粉底是自己调的,与此时的普通妆粉相比最大的好处是无毒副作用,但要说附着力,可能还不如此时的铅粉呢。毕竟铅粉成为女子爱宠,很大一个原因就是附着力强,不容易脱妆。

用铅粉的在天热的时候尚且要十足小心,尽量不做让自己流汗的事,这怕的就是流汗之后妆面糊掉,红妃自然更在意。

更何况,红妃自在惯了,也实在不习惯大热天的脸上糊一层,让自己透不过气来。

当然,红妃不涂粉就出门了,而没有被姐姐师小怜抓住说教一通,也是有她的底气的!她的底气就是她肌肤足够白了,莹润有光,如玉如瓷白天出门又没有晚上灯火吃妆的问题,她当然乐得省去那厚厚的粉,只描眉画唇就好了。

红妃今日穿了一件直领对襟衫,里面雪白抹胸看的分明,整个脖颈、锁骨都露着——脸、脖子、锁骨、耳垂都是白的发光!拭汗之后不显的狼狈,反倒色转皎然,仿佛美玉无瑕。

没有察觉到耶律阿齐的出神,说话间红妃的注意力已经放到拿过来的契书上了,确定没问题之后就签下了花押。不过不同于桃花洞左近的商人,与女乐、雅妓们早有默契和信任,在大相国寺这里,红妃没有签账单后节下开销的优待。

按照契书所说,红妃先得支付五百部书籍的三成定金,若她事后反悔不要这些书籍了,这定金也是不退的。

红妃要付钱时,耶律阿齐从腰上取下缠袋,从中抽出了几张飞钱,抢先递了出去:“这是京中宏升柜坊飞钱,三成定金算账是三百贯,大和尚自派人拿钱。至于剩下七百贯,也一道取出,挂在大相国寺柜坊,事后银货两清。”

虽然红妃说是买五百部书,但算账的时候并不是按照五百部算账!也没法按部数算账,因为每部书籍内容多寡是完全不同的,《汉书》一百卷是一部书,《汉隽》两卷也是一部书呢!

一部书的价值一般看的是卷数,一卷书就是一册书,此时印刷作坊虽没有统一规格,但一卷书的印刷量和页数总归差不多。

按照市价,雕版印刷、质量上佳的新书是五十钱一册,没有特殊意义的,但保存完好的旧书也是差不多的价格。红妃虽然要求有比较好的笔记,但她这个要求只会增加人工拣择的成本(有笔记的旧书,其笔记只要不是名人记的,也没有特殊的故事在其中,就不会因此价值变高),所以按照约定,红妃每卷书要给大相国寺一百文钱。

又因为此时书籍几卷一部的有,上百卷一部的也有,但大概还是十几卷、二十几卷一部的书籍最多,所以说是五百部书籍,定在契约上却是一万卷书,二十卷就算是一部了。

红妃见耶律阿齐出钱,叫住了他:“不要世子你的钱,奴也带了飞钱!”

红妃也拿出了荷囊里的一沓花花绿绿、印刷复杂精美的皮纸,这是桃花洞柜坊出的飞钱,红妃如今存银越多,也达到办理飞钱业务的标准了。

飞钱是各大柜坊推出的,这个东西从唐朝时起就有了,不过这不是想象中的纸币,而是更像支票的存在。在柜坊里有大额存款的顾客可以得到‘支票本’,要花钱的时候填上数字和花押就可以了,收到飞钱的人自可以去柜坊兑换到现钱。

耶律阿齐执意出了钱,等到大和尚那边收了,才转向红妃道:“我听人说,与女乐出门是不能让女乐动荷囊里的体己钱的我倒是不在意女乐不女乐的,可让你在我面前出钱,也是不能的。”

这是绝对的‘大男子主义’,对这个红妃也不陌生。莫说是古代了,就是后世男女平等这条路走的越来越远了,世界各国也多的是这样想的男人——人们已经踏入了现代社会,但依旧会受过去数千年经验的影响。

“呵,男人。”

红妃没有再阻止什么,但就是这样简单两三个字和一个白眼,却是让耶律阿齐一下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

耶律阿齐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仿佛急于转移红妃注意力一样,看到旁边卖笔墨的摊子,便指着摊子前挂着的招子道:“这是卖潘谷墨的?这边是潘谷墨?”

潘谷墨因为得了当世几位书法大家的赞赏,如今正是走红的时候,售价可不便宜。然而即便是如此,在大相国寺庙市上,卖潘谷墨的摊子上依旧多的是问津的客人,成交率可不低!

红妃走了过去,瞧看了一会儿,拉着耶律阿齐走了。稍远之后才道:“哪里是潘谷墨如今到处都说是潘谷墨,人制墨师有几只手,能制多少墨?做不过是借人家名气,卖自家墨罢了。”

“世子若喜欢潘谷墨,我那里还有两匣子——如今市面上说的潘谷墨,若是其徒弟制的,也不会说假,多的也是这种!真正潘谷墨难寻,有钱也难买忒多假货。”红妃她们这些女弟子学的东西是真的多,在读书这方面他们其实和真正的读书人也差不多了!

或许读书的深度和广度差士大夫一些,可以写精致的讲究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这潘谷墨,红妃从小用的多,此时分辨真伪就和吃饭喝水一样。

“倒也不必。”耶律阿齐拒绝的飞快,露出了有点儿腮帮子疼的表情。他似乎有点儿困惑,但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在离开大相国寺,送红妃回撷芳园的路上,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如何做的?”耶律阿齐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我早先就觉得难解了,国子监里许多监生,平时把玩金石、书画,其中形制、真假头头是道也就罢了。用的笔墨纸砚之类,也能说出哪户工坊,哪位工匠所出其中能有什么不同?”

他早就觉得这不亚于那些他看不穿的戏法了。

就有什么诀窍吗?

红妃笑了笑,快活地点头,比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道:“是有一点儿诀窍”

说到这里红妃不说话了,加紧几步路赶在了耶律阿齐前面,等到站在撷芳园侧门了,才笑着道:“诀窍奴就不告诉世子了!”

说完话就消失在了侧门后,动作灵巧地像是一只小鹿。

给耶律阿齐出了一个‘难题’,红妃是很快活的,此时的心情如果能具现化的话,她的心情也该是蹦蹦跳跳的样子。

这样的好心情直到她踏入雏凤阁还在继续,正在雏凤阁里与花柔奴她们说着什么的柳湘兰听到动静,看向院门口,就看到了这样的红妃——她连脸上的红晕都没有散去,眼睛里也是笑意盈盈的。

看到这样的红妃,柳湘兰忽然就晃神了。这样的红妃让她想起了很多,大都是她年少时的事。

每个人都年轻过,有些专属于少年人的东西是相通的。

很快柳湘兰就从恍神中恢复了过来,她朝红妃招了招手:“红妃正该来呢,我们正在说你们这些女弟子今后住所地事儿。”

女弟子转为女乐之后就要从雏凤阁挪走了,按照规矩‘分房子’是在中秋宫宴之前就要确定下来的。因为大多数新人女乐是不会满足于‘拎包入住’的,她们往往会对居所做一些安排,以符合自己的喜好和格调。

“红妃是打算住‘昼暖阁’?”柳湘兰看了红妃一眼,确认道。

昼暖阁就是原来花小小住的那个院子,如今花小小都离开撷芳园了,院子自然也空置了下来。昼暖阁可是撷芳园比较好的院子,又在师小怜院子隔壁,师小怜早就劝红妃到时候选昼暖阁了。

红妃点点头,道:“昼暖阁在姐姐院子旁,往来最是便宜了。”

柳湘兰自然知道这一点,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算是认可了这件事——这种事自然没这么简单,女弟子们选择未来的居所也是有一定之规的,不是想住哪里就住哪里。就像刚刚,柳湘兰就没有问孙惜惜想住哪里,直接安排她和冯珍珍同住去了。

冯珍珍原来是和别人同住的,前年同住的女乐退籍了,柳湘兰便安排了孙惜惜和她去住。

都是从小在撷芳园长大的,自然都认识冯珍珍。冯珍珍从出道起就不红,同时心气还有些高,便懒得和当红的女乐打交道了,她一般交际的同馆姐妹都是冷妓、老妓,总之就是和她差不多的人。

孙惜惜从小看着冯珍珍如此,虽然对她有对着娘子的表面尊敬,但随着长大,她是越来越看不起冯珍珍的。

这有些像少年人看社会上不那么成功的社会人,特别是这个社会人还丧失了上进心,这就更让少年人瞧不上了——少年人不会想到自己长大之后,也会和这个社会人落入一样境地。

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是斩钉截铁的。

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很多人自己是无法对自己做出精准定位的,只有来自别人的评价才是最精准的官伎馆中的一切待遇,除了一起供应的那份餐食,其他一切都和一个女乐的资历、走红程度有关!只不过有的时候是明着来,有的时候是暗着来。

现在给女弟子分住处,就是明着做了一次划分。

所以红妃能自己挑住处,挑中哪里就是哪里。而孙惜惜则是都知安排,和别人同住一院也不能拒绝。而在官伎馆中,和别的女乐同住一个院子,本来就是不红、地位低的体现——这种体现方式真是再直白不过了。

另外,花柔奴和陶小红也在红妃之前选好了,但她们选住处的时候也没有红妃这样遂愿。

听都知就这样认可了红妃的选择,花柔奴嫉妒的眼睛都红了,嘟嘟囔囔,假意撒娇,实则暴露真心地道:“都知也太偏心了!方才奴说要住昼暖阁,昼暖阁是母亲原来住的,奴住得习惯,都知却是不许。如今红妃来说,都知就一发点头?”

花柔奴和陶小红在女弟子这条赛道上算是不错的,虽然和红妃不能比,但也是未来可期。事实上,每届女弟子多的就是这种,水准线上高一点儿、低一点儿的,像红妃那种远远高过偏差的存在才是可遇不可求的。

出了一个,都知就知道自家官伎馆要出名伶了!

这样的花柔奴和陶小红也能住到单独的院子,也能有选择的余地,只不过她们得在红妃之后选,选红妃选剩下的——虽然是这个时候才问,但馆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柳湘兰又常常关照红妃,自然知道她属意哪里。现在问一问,更像是在走流程。

“就你这妮子最刁钻,从小吃的穿的都要争个出挑的,如今也是一样。”柳湘兰这话是用调笑的语气说的,仿佛是在和自家调皮捣蛋的晚辈说话。但就和花柔奴说话一样,懂得察言观色的女乐都知道她话里有话。

果然,柳湘兰一这样,花柔奴就不敢‘放肆’了,直到柳湘兰笑意盈盈地离开,她都没有在分配住处的事情上再说什么。

只是等到柳湘兰一走,对着红妃她就不客气了,冷哼了一声道:“有些人到底是要做花魁的,难怪得都知看重呢——只是都知哪里知道,有些人看着还好,其实心最大了,欺上瞒下的事都做的出来!”

说着斜睨着红妃,一幅抓到她把柄的样子:“今日请你出堂伴游的是哪家公子,仿佛姓关罢?但我瞧着不像,该不会又是和那个契丹人出去了?”

这些日子耶律阿齐和红妃又见了几次面,不过给红妃下帖子用的不是耶律阿齐的名义。因为眼下报丧的队伍终于抵达了东京,他和亲生父亲没感情是一回事,在讲究孝道的背景下,得注意自己的举止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耶律阿齐偏要此时和红妃见面,其实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罢了。

耶律阿齐和亲生父亲没有感情归没有感情,却不至于非得这个时候做出世人眼中的‘荒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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