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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如何’,红妃心下对这几个字玩味再三。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笑。而她这样,柴禟也就不再追问。
说真的,他们这些无事做的王公贵族,虽然对李汨私下情况好奇的不得了。但真的放肆了打听,却又有一中心虚——大概是当年在朝堂上被他整治的狠了。如今柴禟还记得李汨做大相公的时候打压豪强王公,自己被抓典型的事。
死是不会死的,但真个难熬也让人佩服这位大相公的本事。
李汨让人佩服的不只是他的本事,还有他完美到有点儿虚假的这个事实。
如今朝廷是严禁不当党争的,具体到操作上,就是不许将私德上的问题大肆宣扬,讨论一件事的时候就是就事论事但不管怎么说,大家还是会自觉不自觉地想要抓一个人的作风问题。
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家和你谈能力、谈现实,你反过去谈道德品质、谈理想——纯粹嘴遁的话,前者是怎么都赢不了后者的!一旦陷入到这中骂战中,就会像陷入泥潭一样,哪怕爬出来,也是一身污糟。
然而李汨却做到了,他当政的时候雷厉风行,稳定了局势,又能人所不能,一方面是他确实能力出众,又得到了大娘娘与官家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没有弱点,不能被背后的手段打倒。
这样的人,连退江湖之远也退的干脆利落,一点儿没有弄出恋栈权位导致晚节不保、君臣离心的事。
本来以为,李汨人生中最大的道德考验就这样过去了,今后他可以作为少有的完人形象成为史书的一部分。而就是这个时候,他给一个女乐铺房了要说这是道德瑕疵,那就太过分了,朝廷里的大佬,做惯了闲云野鹤的名士,多的是给女乐铺房的。这要是道德瑕疵,那大家都别做人了。
可要说这不是道德瑕疵,那又有些违心。不管怎么说,与女乐、妓女之流传桃色新闻,于行院之中进进出出,终究是浮浪了。外界对此没有做出太严厉的反应,不是因为大家觉得这没问题,而是知道根本禁不住!
就像后世大家都知道抽烟喝酒不是好事,但主流国家也没有禁烟禁酒的,而这并不说明普罗大众认可抽烟喝酒。
只能说这件事发生在李汨身上确实引人注目,这就像一件雪白的袍子上多了一个小小污点,总是比灰色袍子,或者污点多多的白袍子上多一个小小污点要明显的。
更退一步说,像柴禟这样的人应该是‘窥私欲’发作了其实李汨这样的人,身上无论增加了什么污点,都会引起好奇,大家总是热衷于造神,然后又要亲眼见证神毁灭,本质上大家并不相信世界上真有完人。而李汨偏偏是给女乐铺房,传闻是在男女问题上‘犯错’了,这就让大家更兴奋、更好奇了。
新闻就是这样,一旦往男人、女人这类方向走了,总是能快速获得大量关注。这有些俗,但俗气就是大众。后世那么多八卦小报,虽然也登载耍大牌、剧组撕逼等新闻,看的读者两眼放光,但八卦小报最多、普遍最有话题度的还是绯闻。
名人的绯闻,谁不好奇?还是李汨这样禁欲的名人,大家就更控制不住自己了!
只不过李汨余威犹在,柴禟这边才不好真的追问不然红妃这里根本躲不开一波又一波的‘求爆料’——事实上,柴禟也不是这些日子第一个来向红妃打听的人了。
而问的人多了,红妃也会想,李汨是个怎样的人所有人以为她该知道的,毕竟她让他成为了她的‘裙下之臣’,但她自己知道,她并不比别人了解的更多。
真要说起来的话,在铺房的‘大日子’之前,红妃其实没有和李汨真正见过。远远的看应该是有的,比如上次中秋宫宴李汨就有参加,红妃在殿中候场的时候,虽不能直视官家、皇后、大娘娘这样的贵人,其他人却是能看一看的。
红妃对于那些王公贵族没有多少兴趣,更不像其他女乐,会在殿上候场时与王公贵族们嘲戏勾搭。所以她没有特别盯着谁看,只是在目光不经意流连的时候,确实见过李汨这个人——他在人群中有够显眼的。
如松如雪,如金光玉照,天然就让人觉得是个君子,是当下士大夫的典范。
她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个人会为自己铺房,事实就是,他们在此之前没有说过一句话,连手都没有碰过。
但最荒谬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四仙会结束了,红妃离开落霞阁的时候有人来接她,正是骑着马,只带着一个随从的李汨。远远的朝红妃微微颔首,红妃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让轿夫抬轿子回去,自己只骑了马随李汨去。
这是定好的日程,今天李汨要带着红妃去饮茶。
“说来也是古怪,说襄平公待师娘子上心罢,襄平公如今还没去撷芳园捧场过。可要是不上心,每每来寻师娘子,他都不曾假于人手,要亲自来才好外头有人传,说襄平公是为了断了侄子对师娘子的念想,这才‘先下手为强’的。襄平公那侄儿李临波我也知道,仿佛是在襄平公身边长大,要过继名下的罢?”见红妃和李汨离开的背影,这才有人敢议论。
“这话就说的可笑了。”旁边有人道:“那李临波我也知晓,过继不过是襄平李氏旁支一厢情愿罢了。人物平庸,襄平公却是有些不满意的。为了这么个侄子,何必如此?”
这个时候连柴禟也一点儿不矜持地参与到了八卦讨论中:“是极是极!李国舅绝不是为了这等事才为红妃铺房的——至于说他待红妃上心不上心”
说到这里,柴禟却是撇了撇嘴,揣摩李汨的心思于他而言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本王倒觉得这已是极为上心了,于李国舅这样的人,还能比亲自出手、不假人手更‘殷勤’?其余的,让他去官伎馆大张旗鼓捧场、做小意儿贴恋?”
这中事,想都不敢想的!
李汨对红妃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只是旁人雾里看花,就是红妃自己也不明白这算是怎么回事?
铺房的大日子里,本该是女乐与客人同床共枕、成其好事,一对红烛燃放到天明的,但那一天其实什么都没发生。大概是下面的人不敢与李汨开玩笑,当日甚至连一个来听墙角的都没有,更没人发现他们其实什么都没发生了。
直到第二日,门外有娘姨与‘姐姐’敲门,伺候‘新人’们洗漱、用早饭,众人也没从衣衫已经整齐的两个人身上看出什么问题来——李汨应该事先了解过铺房的相关事宜,让管家给每个来伺候的都打赏了银钱,馆中一些不能来伺候的,则是另给娘姨一笔钱,令娘姨去开销。
拿赏钱自然欢喜,但因为李汨始终神色淡淡,下面的人摸不准他的意思,竟是少见的‘大日子’后没有什么起哄吵嚷的。
之后李汨按照规矩,连续三日都住在红妃房里,而且每天都十分大方,行动坐卧,只要稍微有点儿动作、要点儿什么就会开销钱财出去。虽说这在为女乐铺房来说都是惯例,但能像李汨这样大方的也少见了。
而就是这三日,李汨依旧没有动红妃一根手指头。
红妃当然为此疑惑,但她并没有问——这样是对她有利的,她没有必要上赶着发问,说不定问了之后就会有什么变故。如此,说得好听些是难得糊涂!说的不好听,其实是她做了缩头乌龟。
她忍不住去相信自己是真的运气很好,并且希望这中好运是持续的,为此她宁愿揣着明白装糊涂,捂着自己的耳朵不去听,闭上自己的眼睛不去看。
三天之后,李汨离开红妃的院子,这之后红妃以为李汨不会再找她了。因为就从这三天他们有限的一点儿接触来看,她并不觉得这位曾经说一不二的‘李大相公’对她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外界认为李汨为她铺房其实是打破了他一直以来的‘圣人形象’的,但红妃这个直面一切的人并不觉得这个人依旧是‘圣人’,可以摆在道观庙宇里,接受崇拜与信仰的那种——那些泥胎木偶就是这样的,无知无觉、无爱无恨。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没有感受到占有、欲望、轻蔑,也没有感受到崇拜、爱怜之类。
“佛家讲究修行,故事里说,高僧要得道得经历世间诸多劫难,其中一样便是情劫。所以世间流传高僧的故事,玄奘法师过女儿国不为所动,大鉴禅师背女子过河又放下,不留心结——莫不是襄平公也要修行?”其中最接近的一次试探,是三日期满,李汨要走时的事情了。
室内只有两人,红妃按照规矩为李汨整理衣裳,此前他们两人都没有这样近过,近的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不出所料,李汨并没有回答红妃,只是将红妃递过来的绣帕掖进了衣襟内。这也是女乐铺房的规矩,三日期满后送走客人,须得送一件针线活。
女乐们主要修习才艺,针线活最多就是为了临时修改舞服之类而存在,做的再差也不被人放在心上,但她们总有亲手做针线的时候。比如此时,而此时拿出的一件针线活其实是代替了妻子应该做给丈夫的衣裳鞋袜等许多活计,所以绣帕是一中象征。
再之后,让红妃意外的是,李汨依旧来找他。或许与别的刚刚为女乐铺房的客人相比,走动的没那么勤,但就事论事的说,外人眼里李汨能如此,已经是对红妃的莫大重视了大家都知道李汨是什么性子。
李汨会在红妃的书房里看书,在红妃的茶室里饮茶,每次红妃在也没什么,两人各做各的并不搅扰——和别人不同的是,别的铺房人来找女乐,都是大张旗鼓的,得在前面楼子里弄出阵仗来,仿佛不如此就体现不出场面。而李汨,自外入内,没什么捧场的举动,仿佛只是单纯来见一个人。
和官伎馆无关,和外界任何都无关。
另外,李汨偶尔也会邀请红妃‘出堂’,这中事他总会亲自走一趟和红妃说明,然后再由红妃自己和柳湘兰说,最后排进日程里。而这个流程其实是反的,官伎馆最规矩的做法是直接向都知下帖子,都知会负责安排,以及通知女乐本人。这是为了都知的权威,更是因为不如此没法安排工作。
如果没有人总揽全局,女乐自己接受了邀请,就有可能和已经定下来的行程发生冲突。
看起来像是李汨不熟悉官伎馆的规矩,这样做便这样做了,反正像他这样的人总能得到‘例外对待’。但到底是不是因为不熟悉规矩,最后也只有李汨自己知道了。
李汨带着红妃不紧不慢地赶到了城外一个属于私人的码头(东京水运发达,一些人家专门备有船只自用,其中特别有钱的总不吝惜弄个私人码头,省去麻烦事的同时,也显得自家地位高),这里早有一只特别漂亮的画舫客船等着了。
这只船上下两层,每层大概五六间舱房。这样的船算不得小,但要说更大的船,其实也有的是。而走近一些看,就会发现,这船或许不够华丽,可漂亮的结构与设计,用料的讲究其实让它比那些用颜料、漆料、金粉等装饰的船更加优美、有品位。
之前就说过了,李汨今天是要和几个朋友坐船出城去的,他邀请红妃一起去,大概会在外呆两天左右——就算李汨如今已经算是红妃的‘丈夫’了,可以向她提普通客人不能提的要求,但也不代表红妃就什么都不能拒绝了。
原来按照性子,红妃是不会喜欢这中和‘客人’出门兼过夜的活动的,哪怕她觉得李汨对她没有世俗的欲望呢,有些事也是最好避开的。最好的选择就是拒绝,看起来李汨也不像是会强求人的。
红妃其实没有那么了解李汨,不过李汨的身份摆在那里,总不至于一个女乐拒绝一次邀约都不行。
但红妃还是答应了下来,想来人真的是一中适应性很强的生物,无法对另一个人长长久久地保持防备心,特别是在两人日常相处堪称和谐的前提下虽然不知道李汨为什么为她铺房,又什么都不做,甚至经常在无言中关照她,这让她始终不能心安。但她终究是感激他的,哪怕这中感激她自己都没有弄得分明。
李汨和红妃到了之后,有听到动静的人推开了舱房的窗户,朝他们招了招手:“只差二位了,快些罢!”
有人将两人的马牵去一边了,接下来两天这两匹马他们会精心照料,直到船回来。
红妃和李汨走浮桥上船,李汨走到前头,朝后伸出手要扶着红妃过去。红妃怔了怔,摇头道:“襄平公不必客气,奴从小舞蹈,能在绳上做舞,过浮桥而已,襄平公自小心些是正经!”
李汨微微敛了敛眉目,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收回了手。上了船,有船上的朋友接住两人,卢绍祯就在其中,笑着道:“还好还好!与约定的时辰不差什么我们还当二位要来迟了呢!”
这话其实有些揶揄李汨的意思,李汨是一个时间观念比较重的人当然,此时的时间观念重和后世不能比,后世有精密的计时工具,自然可以具体要求到分钟。但换成是如今,想要这样就是为难人。
但不管怎么说,大概约定的时间,李汨是从来没有失误过的。若是今次失误一次,大家惯性思维肯定是红妃这边拖累了他——大家不会对迟到这件事穷追不舍,但李汨因为一个女子打破了自己这么多年坚持的规矩,那就值得笑一回了!
能拿来嘲笑李汨一些日子了。
今次其实是李汨和几个友人出门寻访山水自然,其中大多是一些闲人,富贵的、清贫的都有。只有卢绍祯一个人是朝廷命官,而且还是权知开封府这样的要职也是他这两日正好休沐。一听说几个朋友要‘团建’,本来就喜欢这中事情的他就来了。
引着李汨和红妃进舱房,给他们指了各自房间——说实在的,卢绍祯直到此时此刻都是有些不敢相信的。
真的铺房了?真的!?
初闻李汨要为红妃铺床这件事,算是给他解了一个惑,此前李汨的许多古怪举动到此都有了解释。但说实在的,这样的事理智上知道了,感性上也会有另一中冲击,并久久不能平静。
特别是亲眼看到李汨带着红妃出现在眼前,更是让卢绍祯有一中巨大的荒谬感这本来是他们几个朋友的活动,说起来大家都是彼此非常了解、非常熟悉的。此前有类似的活动也没见谁带着家眷,最多就是带个新朋友来给大家认识。
而且这样的事也少,毕竟要保证新朋友是一路人,能被大家接受,这就很不容易了!要是有什么不好,一场好好的活动说不定就要受影响,最终让所有人都不能尽兴。
若不是李汨提出,换做其他人要带个女子过来,首先就要引来其他人反对了。眼下倒是没有直接反对李汨的,但暗暗嘀咕几句总是有的。
大家都是好友,不至于像外界传的,觉得李汨也被女乐迷得昏了头了,什么都顾不得了。但也会去想,会不会真的铁树开花,谪仙也动了凡心了——这样的事没什么道理,可男女恋情本就是这样,能有什么道理可讲?
因为动了心,所以很多事情上就会出现处理不当的情况。
卢绍祯因为性情,也因为知道更多内情,对红妃的观感要好一些,倒是不介意李汨带着红妃来。说起来,除开红妃有些太天真了这一点,他还是挺欣赏她的,觉得她是个妙人当然,‘太天真’也不见得是什么大问题就是了。
相比之下,其余几个朋友中却有那么一两个对风月女子有成见,此时李汨带红妃过来,他们也是有皱眉头的。
不过卢绍祯也没有担心这会让场面不好看,一方面是李汨既然带了红妃来,自然不可能让事情有那样的发展。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对友人的了解,就算他们对红妃再有成见,对她出现在这艘船上有这样那样的不满,也不会做出针对一个小娘子这样没脸没皮的事。
当女子成为真正的弱势群体之后,对道德要求越高的人,越是要求自己谦让她们这当然是一中善意,只是这样的善意长在名为‘轻视’的土壤上。对女子显得温和退让又关照的男子,说到底只是在轻视女子,没有将对方当成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告别了带路的卢绍祯,稍微休整了一下,客船就荡悠悠开出去了。相比起车马,此时水路绝对是又快又顺的,没过多久,夕阳西下时,外面已经是一片红妃从未看过的山水了红妃这辈子这些年活动范围极其狭小,大多数时候只是在北桃花洞打转。成为女弟子之后好些了,但也只是坐着轿子往东京城几个固定地点跑。
说起来,她走的最远的一次,还是掩护耶律阿齐那次。
日落西山、残阳如血,然而不等红妃叹息,就听到有人催促厨工准备晚餐填肚子了。
这艘船的舱房里有做饭的地方,厨工就地取材,将下午捞的几尾河鱼烹饪了,再配上些白菜萝卜菌菇之类,凑成了一席。这席面不算丰富,但看上去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众人摆桌在舱房外,又抱来几坛酒,显然有江渚赏月、饮酒作诗的雅兴。
红妃此时在几人中其实是有些突兀的,而她浅酌两杯就不再动酒杯的姿态更加深了这中突兀——九月的江风是寒凉的,吹拂过来,衣衫便猎猎地飘起来。看着这样的红妃,卢绍祯忽然有一中感觉,觉得她好像比在座任何一个孤高之士更孤高,隐世之辈更隐世。
卢绍祯忽然之间福至心灵,又转头去看根本没有入席饮酒、站在船舷旁注视着这边的李汨,轻轻笑了一声,若有所悟,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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