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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妃救我!”

红妃从书房里走出来,只有几步路而已,虽来不及细想孙惜惜有什么要紧事非要此时来找她说,晚一会儿都不兴。但对于这种突然而来的私谈肯定还是有一定预计的,只是她真没想到孙惜惜开口就是一句‘救我’。

大家都只是教坊司女乐而已,能犯什么事,需要叫‘救命’。以及,真的遇到要‘救命’的事,不应该先找都知她们吗?找同为女乐的她,怎么看都不是上上之选吧?

红妃猜测其中该有隐情,事情可能不是她能想到的任何一种情况。

果然,当她疑惑表示:“惜惜此话怎讲□□,你我皆是教坊司在籍女乐,有甚委屈不能与都知她们说来?非得要我一个与你一般年纪的小小‘宫人’搭救?”

孙惜惜是来向红妃求助的,心里做过预演——有些事确实不好说出口,或者说,向红妃求助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让她很难堪了!

她幼时与红妃关系很好,之后为什么会渐渐生疏?这里面的缘故很复杂,她知道自己的问题更大一些,终究还是自己心胸太窄,见红妃太过出色,自己在她身边仿佛鱼目之于珍珠,暗淡无光。可人是很难‘苛刻’自己的,她更多的时候只能去怨红妃:

你为什么不能看看身后的人呢?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太过优秀的朋友的时候,如果能够待她亲热一些、开解一两句、体贴几分,说不定事情就不一样了。

孙惜惜其实就是这样的人,谈不上多有主见。只要别人在旁鼓动,就有可能走上完全不同的路。

只不过现在说这些都迟了,现实就是两人已经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对于心怀嫉妒与埋怨的孙惜惜来说,现在转过头求红妃确实太难堪了。想当初铺房之前,她还想请人带她多认识一些人,改变她铺房的艰难处境那是关系到她女乐生涯最初一段时间的大事,到最后她也没能说出口。

到底还是拉不下脸。

但难堪又能如何呢,如今来求助红妃是没得法子的事情所以要向红妃剖明自己现在的狼狈情形也是她想过的。此时听红妃问起,她虽然脸上不好看,却也只能开口说了。只是就是说明情况她也不老实,只能拣着来。

她先道:“其实于红妃你不是大事眼下我周转不灵需要钱,红妃你有钱借我些。”

红妃确实不是差钱的人,从出道起她就是极受欢迎的女乐了。

人人都说女乐有钱,但女乐内部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有钱的其实是一小撮正当红(或者至少红过)的女乐。其他女乐相较于一般人是有钱的,但女乐开销也大,这样一冲抵,其实手头也没什么钱。

从这个方面来说,红妃绝对是女乐里也很有钱的了而且红妃开销也不大(相较于当红女乐来说),她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没错,可对于当红女乐来说,收入太高了,正常的吃的用的根本无足挂齿。之所以很多当红女乐在走红的那几年也没能攒下钱财,大抵是她们有一些十分花钱的爱好。

什么都不怕,就怕人有爱好!女乐本来就豪奢,有一两个能开销出大量银钱的爱好,那钱就会像流水一样流走,根本不用去想金山银山花不花得完——其实还是女乐们从小受的教育有问题,很多女乐就是被教导着‘花,随便花’长大的,什么东西想要就要得到对于女乐是常态!所以一旦有钱,根本留不住钱,就像跟钱有仇一样。

红妃这方面好得多,一方面她的三观上辈子就定下了,虽不是什么节俭人,但也不至于恨钱。另一方面,也是这辈子处境就在那里摆着,面对一个被人视作玩物的人生,她能心大地沉沦于物欲?

她也会讲究吃穿,也会买一些昂贵的东西。但要说这上面寄托了她什么私人情感,会成为她的执念,让她不断往里面扔钱,那不能够被命运扼住的人,得心大到什么程度才能该吃吃、该喝喝之余,还享受生活、培养爱好?

相较之下,孙惜惜在女乐中就算是比较穷的了。

新人出道,本就该是攒点儿底子的时候,孙惜惜的姐姐都在铺房之前对孙惜惜、红妃几个新人女乐半调笑半教导道:“就该机敏些,男子从来喜欢鲜嫩,趁着客人最上心时,多要些好处是真的!若是功夫深的,等到与眼下铺房的好聚好散了,底子也就厚了!若是懵懵懂懂的,经过这一遭也照样手头紧巴巴呢!”

孙惜惜的姐姐没说的是,能铺房的都是有钱且舍得花钱的!眼前恩爱会,正是情重时,得好处也最容易。等到一年半载的,两边分手了,再想从别的客人那里得好处,难度变大了不说,也会面临有没有机遇的问题。

若真的到那地步,年轻女乐就不是初入行时底子薄的问题了。那时候底子薄归底子薄,却也没什么负担,刚做女弟子时欠馆中的一点儿账,经过铺房前后的‘金钱雨’,也都轻松还清了和铺房的客人分手,而不能攒下底子,与此同时,还有还没有一些‘好客人’在跟前,那需要面对的就是入不敷出的问题了。

考虑到一个女乐没办法从铺房的客人那里弄到足够多的好处,本身就说明了一些事,这样的女乐之后没有一些‘好客人’,更像是顺理成章。

入不敷出的女乐其实不算少因为女乐们光鲜,还款能力也比较强,商人们愿意给女乐逢节开销,等于是延后支付的时间。另外,放贷的也愿意为女乐放款,林林总总相加,女乐们其实生活在一个鼓励她们超前消费的环境中。

而凭借超前消费,入不敷出的女乐也能维持体面,外面的人倒也看不出这些女乐的经济情况。

孙惜惜的‘第一任丈夫’很是平常,当然,这是在女乐的入幕之宾这个群体里来说的——这个人也有钱有势,只是不够有钱有势。

花钱颇大方,对孙惜惜也不能说吝啬只是以一个‘丈夫’对女乐来说,他对孙惜惜花钱可以说是一板一眼。即该给的体面孙惜惜都有,不至于让她因为‘丈夫’的吝啬成为北桃花洞的笑话。但与此同时,多的也一个不用想。

非要说的话,可能不是这人舍不得花钱,而是孙惜惜没法从他口袋里掏钱。

为此孙惜惜的姐姐也是叹过的,觉得她果然没天赋——态度很积极,行动很努力,但这种事又不是靠积极和努力就可以的。

不过孙惜惜的姐姐也就是叹一声罢了,很快就丢开了。她确实作为孙惜惜的姐姐带了她近一年,收了她认姐姐的礼,教导她做女乐的种种,但也就是这样了进一步说,她还能怎样?

红妃知道孙惜惜银钱上不宽裕,但她想不到孙惜惜有什么理由来找她借钱现在孙惜惜还没和‘丈夫’分手呢。此时再不济也能有每个月两百贯钱,再加上赠送的礼物,以及四处出堂差等等——钱不够用或许是真的,女乐要是真放开了花钱,就算是再有钱也会觉得缺钱。

但不至于‘借钱’,而且还是这样声口。

“你这话我就不懂了怎么沦落到要借钱救命的份上了?”红妃是真的不懂。年轻女乐没什么底子,但大多也没有什么负担,从商人那里借钱也少。就算欠了些银钱,也总有办法应对过去才是。

孙惜惜是问一句才挤一句的,道:“原来是我欠了人家钱财,利滚利如今只想快些还了本钱。”

当然要快点还了本金,如今年月,外面专门给人借钱的,在后世人眼里都是典型的高利贷,利息高的惊人!而其中又有一种最不讲究的,不管对方的还款能力,随便放款的,称作‘回回债’——这是因为经营此业的多是回回人,他们无力与汉商争夺优质的放贷业务,只能在负债人的‘资质’上放低门槛。如此倒是能争夺到客户了,但坏账率又高的惊人,没有足够高的利息是支撑不下去的。

此时孙惜惜这样一说,红妃就眼皮一跳:“你莫不是欠了回回债?”

“未、未有此事!我怎能欠回回债!”孙惜惜连忙道。

红妃一想也是,孙惜惜可是女乐,正经优质客户。女乐只要人在,还款能力是没什么人质疑的。而且相较于其他负债人,女乐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她们只要有钱,总是不会赖账的毕竟女乐也是十分讲究声誉的一个群体。

红妃皱了皱眉:“你是作甚么欠了许多钱?欠了多少?”

听这话是有借钱的可能了,孙惜惜连忙道:“一万贯,不,红妃你只要借我八千贯就行了!”

“八千贯?说少也不少了只是你怎么不说是做甚欠债?”对于孙惜惜欠一大笔钱红妃是有预料的,若是数额不大,她何必这样拉下脸来找她借钱?但是真听到万儿八千这样的数字时,还是有些吃惊的。

八千贯红妃是有的,当初母亲师琼林林总总都给她和姐姐分别留下了万贯家财,即使那些遗产很多都是不能立即出手换成现钱的。而之后红妃长大,成为女弟子之后就更没关心过钱的事情了,就她来说,是过手钱财太多,根本计较不清!

一些于私财看得重的女乐倒是无论多少钱都能计较清楚,可红妃不是那样人说的明白些,她再多些钱、少些钱,她的人生又能有什么改变吗?

红妃如今手头多的是各种值钱珍宝之物,这些全是他人送来讨好她的礼物,有的时候其中随便一件就能值几十贯上百贯!也就是这种时候,红妃才真正明白,那些当红女乐是如何有恁般排场的。

相比之下,倒是没什么人直接给红妃送钱。

但这也不是问题,礼物中总有一些硬通货,比如说绢帛之属,红妃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用完,所以收到之后都是直接换成钱的。如此这般,红妃手中积攒的钱财其实很可观——八千贯现钱红妃确实能拿出来。

这可不容易,如今哪怕是当红女乐也不见得能一次拿出这许多现钱她们有钱归有钱,但钱财大多是以贵重物件的形式存在的。临时要凑八千贯出来,还得用一些东西抵账呢!

红妃一再追问为什么欠钱,孙惜惜实在躲不过了,只能期期艾艾道:“此事说来也是运道不好前些日子我见城中人人买票券,便是来往馆中的客人也是如此,心下便动了念头。只是因为实在不懂,便托了牙行,起初日日有的赚,后头不知怎得就”

牙行是此时做中介生意的总称,票券兴起之后自然也有牙行大力发展相关业务,这类似于后世的股票经理、基金经理。一些不懂票券的人,也能委托牙行来买票券,不论盈利与否,牙行都要收‘手续费’。

当然,牙行一般也会尽力赚钱,这样才有好的业绩可以吹嘘,让更多人将钱交给牙行,赚取更多的手续费。

孙惜惜说的模模糊糊,但大概意思还是明了了,左不过就是她找了牙行代买票券,如今赔了。然而红妃就更不解了,道:“票券的营生最多不过是亏本儿,怎会欠钱?你不是蒙我么?”

后世也有不少借钱炒股的蠢人,但此时借钱买票券的很少很少。不是此时的人聪明,而是后世借钱的利息相对低一些,此时的人如果不是能从亲戚朋友那里低息甚至无息借款,票券的盈利可无法冲抵高利贷的利息!

当然了,世事无绝对,一些特别的行情里,某些商品的价格大起大落,赚的钱足够多,总能让人脑子发热,想到借钱去买票券只是这样的行情,后世风起云涌的股市里还比较常见(股票数量比较多,但凡有一两支‘妖股’,就能让股民兴奋了),此时却是少有了。

红妃此言一出,孙惜惜就更难为情了,低声道:“那牙人欺我,只说当时行情难得,寻常时候不见得有那样得利的好机会我心中起了念头,便借了些钱。谁曾想如今亏空的厉害,眼见得体面都维持不住了!”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露了底不过她也没说出全部内情,因为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信了牙人的话,甚至为此大量举债。眼睛可以见到的丰厚利润只是一份饵料罢了,如果没有鱼钩,是怎么也钓不上来她这条鱼的。

孙惜惜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但在钱财这方面也保持着正常的警惕心。更何况,女乐从小训练人情世故,正常情况下可比看起来的要难骗的多!

红妃无意追究她到底是怎么被人勾动了贪念,然后心甘情愿入彀的,她又不是她亲娘,还得帮着她检讨错误!

“如此便罢了,这几日我与你筹钱来。先说好,我不要你利钱,只是有‘约法三章’。”红妃到底想着小时候与孙惜惜同进同出的旧事,想着小时候孙惜惜饭菜不够吃、日用不够花,对帮她的自己也有过感激,答应了这件事。

无论感情多好的人,谈到钱都是很敏感的,所谓‘谈钱伤感情’就是了。若是别的女乐,哪怕是要好的姐妹借钱,数额高达‘八千贯’时,也会有所犹疑。哪怕最后借了,也是要收利息的,只是没有外面的商人收的狠罢了。

红妃没有如此,明明与孙惜惜没什么情谊了,还是堪称‘爽快’。说起来还是她真的不太看重‘钱财’,钱财在足够使用之后,于她就是账上的数字了。孙惜惜不来借,就放在柜坊上久久不动,孙惜惜来借,就放在她身上,如此而已。

虽然早知道以红妃的性子,是不会要利钱的,这也是她来找红妃借钱的原因之一守着馆中这么多姐姐妹妹,真要借钱的话总能找到人,就算没人肯一次性借八千贯,东拼西凑也就齐了。毕竟她也是个女乐,八千贯这个数字当下看着挺多,但没人会怀疑一个女乐还不起。

何必要来红妃这里忍受她格外受不了的‘难堪’?

但眼下红妃真的亲口说出不要利钱,孙惜惜还是心头一跳,立刻觉得身上的负担轻了不止一半。连忙道:“红妃你只管说,莫说是‘约法三章’,便是‘约法十章’我也答应!”

红妃并不在意孙惜惜如何许诺,只是伸出手道:“其一,你须得写借据与我,口头说的不算。”

红妃真的不在意身外之物,但没有做冤大头的意思。借钱就要借的明明白白,因为原本就认识,所以没有留下扎实的借据,就算有的人关系好能这样,她和孙惜惜也不属于此列。

孙惜惜倒是没有犹豫,立刻道:“我与你写借据,这本就是应当的。”

她还以为红妃会有特别刁钻的说法,没有想到这样简单。

红妃没停,只是点点头就接着道:“其二,借据上必须说明还钱的时限。我既没有要你的利钱,便不能由着你随便哪年哪月还账!真要是如此,不说拖一辈子,只要拖过二三十年,也够让人恼火了——你自己说,八千贯你要多久才能还清。”

这下孙惜惜就有些犹豫了,她之前没想过还钱时限的问题。她来借钱都是往好处想的,想着红妃应该不会要利息,借她的钱就轻松了,有余钱可以还一些,没有余钱也不用着急。眼下红妃说到限时还钱,是超出了她原本的预计的。

但她又不能挑红妃的不是,人家没怎么犹豫就答应借她八千贯,一分利息也不要,要限时还钱也没人能说一句不好。

“五年?不,三年罢!”孙惜惜本来想说五年的,看到红妃视线如有实质一般落在她身上,下意识就改口了。

其实三年还钱是真有难度,女乐挣钱归挣钱,可能存下来的钱却不多。三年攒下八千贯,对于情况好一些的女乐,那确实不算难。可孙惜惜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哪怕她还抱着未来会好起来的想法,在当下也是很难有信心的女乐也是很需要培养自信的,像她这样总没有起色的女乐,时间久了也会不知今后该怎么办。

三年间攒下八千贯,只能寄希望于她从此以后养成攒钱的习惯了——很多时候女乐攒不下来钱不是因为挣得少花的多,而是单纯的没有攒钱的意识,钱到手上存不住。所以所谓情况好的女乐三年八千贯不难,也是建立在有攒钱意识的基础上的。

如果能节制自己的物欲,孙惜惜不说三年还八千贯了,至少还五千贯是没有问题的。红妃本就不是要逼她‘勤俭节约’,那对于女乐来说也不现实,只是希望她态度端正些。

红妃微微点头,算是对这个说法认可了,然后才道:“其三,你得让馆中替你做担保。”

正经的借钱,有个担保人很正常,不过一些高利贷不讲究这些也很常见(高利贷想要获客,很多时候都是调低了门槛的,真的有愿意为自己担保、且有资格担保的人,那直接问担保人借钱就是了,何必借高利贷?利钱可是很让人肉痛的)。

红妃让官伎馆为孙惜惜打包票,不是图这样稳妥,只是不想到时候真有什么争执,自己要和孙惜惜当面纠缠——她现在和孙惜惜已经形同陌路了,但她依旧不想临到最后为了钱关系变得更难堪。

有撷芳园做中间的担保,哪怕孙惜惜有让她不能忍的地方,也自有馆中规制她。

女乐请所在的官伎馆做担保这还挺常见的,官伎馆往往会考察情况后决定要不要做担保。像孙惜惜这样出头机会不大的新人女乐,开口就管人借八千贯,馆中可能不会为她担保。但因为借钱的是红妃,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红妃到底不是外头人,到时候真有什么不能达成的,官伎馆也不至于丢脸丢到外头去。

孙惜惜也想到了这些,只迟疑了一下,便很快点头:“如此也好!我去与都知、总管她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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