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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过冬月,腊月里东京大街小巷便一日热闹过一日,这一是因为腊月里节庆多,大家都出来过节逛看。二则是眼看着要过年,生意好做的很,而生意一旦好做了,市面上活钱便多,到处都生发起来了。
这一日天刚刚擦黑而已,朱英便与二三好友出门去看东京夜市。草堂社的吴菖也是朱英好友之一,今日便是一道的。这一行人在正街上行走,走到东华门附近,入了景明坊,朱英忽然道:“那是不是程络?”
程络也是草堂社的重要成员,朱英平常与文人相交,既然与吴菖相好,自然也熟悉程络。此时远远看着,一下就点了出来。吴菖则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点头笑道:“是他呢!咱们走走近!”
既然遇见熟人了,那就不可能不打招呼。一行人走过去时,程络正在路边铺席的红油条凳上坐了,嘱咐小二哥道:“好黄酒烫半角来,须得热热的才好!下饭此时有甚好下饭?”
小二哥满脸堆笑道:“晚市上来前新送来的牛肉,极肥极新鲜,花糕一般,正好拿与官人吃!又有后巷赵小官家做得好水晶脍,即刻能得。至于别的,不过就是几般菜蔬罢了。”
“那牛肉拣那肥的,切一斤与我来,要切的薄薄的,不要大块切来。水晶脍也要一盘子,做得干净些!旁的菜蔬也不论了,小二哥拣两样也就是了。”程络做决定做的很快。
眼下冬日里,正是吃水晶脍的时候,这确实不能错过——所谓水晶脍,其实就是皮冻!用蛋白质极高,能凝结成冻的食材,如猪皮、鸡皮之类煮汤,过滤掉渣滓,所得皮冻再切成薄片,仿佛生鱼片一样铺在大盘中,薄如蝉翼、能透出盘子的花纹,这就成了。
古代又没有冰箱,一般情况下只有冬天才能享用这道美食,是不折不扣的时令菜了。
吴菖在程络身后笑道:“程兄好兴致,夜市里一人自斟自饮么?”
程络转过头来,才看到吴菖、朱英一行人,笑道:“哪里好兴致,不过是落了单!原来与人约好逛夜市,谁曾想临了有事不能来,这便只我一个了——你们往哪里去?”
“既入了景明坊,自然是要去樊楼的大王自冬月初回了东京,尚未迈过樊楼的门槛,今日都走到这儿了,哪能不去!”吴菖解释了一句后,看同行其他人的眼色,便邀请道:“程兄同去罢!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么!”
程络也洒脱,见同行之人没有自己讨厌的,便站起了身。另外一边又对小二哥道:“小二哥,我等往樊楼去了,菜蔬酒水得了,自送到樊楼去就是!”
樊楼坐落在东华门外景明坊中,是东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里头一位!东京城外的人若只能数出一家东京正店,那必然是樊楼!如今天下承平,城廓之中多的是热闹大酒楼,但樊楼的热闹还是不一样的——樊楼是此时极为少见的三层,居高临下,借景大内,登樊楼之后可以看到皇家花园的景色!除此之外,樊楼还紧挨州桥、邻着汴河,尽得市井繁华。
正如诗中所说,是‘日边高拥瑞云深,万井喧阗正下临。金碧楼台虽禁籞,烟霞岩洞却山林’。
事实上,如果樊楼没有这样水准,朱英也不必两年不来还特意往这里走以他的身份,天下哪里的销金窟去不得呢?他人在杭州的时候,一样能享受到不属于东京的种种。说起来杭州如今也很繁华,单纯从享受上来说是不输东京的。
至于说程络吩咐的,让铺席小摊上的小二哥送菜送酒去樊楼,那也是没有问题的。此时的酒楼,包括樊楼在内,都没有不许外带食物酒水的说法。甚至有的时候在酒楼点餐,觉得不满足,想要酒楼外的美食,酒楼的人也会积极替客人准备齐全!
一行人就这样步行至樊楼的欢门彩楼前,朱英抬眼觑了觑:“怎么的,樊楼改建了么?”
吴菖在旁道:“是年初时的事了,如今樊楼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子,用飞桥相连,看起来更气派了,往来其间也更加方便。”
此时已经入夜,樊楼和别处一样都点起了灯烛。按照樊楼的传统,是要在每一道瓦楞之间放莲花灯。此时灯火辉煌、彩绸扎花,扑面而来是都下富贵。
朱英一行才到门口,便有小二哥迎了上来:“客官往里走,三楼还留着阁儿,正好临街,瞧看夜市也是极好的!”
大酒楼里的小二哥最需要有好眼力,朱英一行走进来,小二一眼就看出他们是什么层次的客人了。那里还会提底层散座,直接拿出了三楼位置最好的包厢!
上了楼,要了酒肉菜蔬,在酒肉菜蔬还未得时,先有小二给上了一些清茶、干果、点心之类。
小二哥一边将这些摆了半桌,一边笑着道:“客官,外头有几个小娘子,吹弹歌唱都使得,要请进来么?”
风月女子中,女乐断不会这样送上门!事实上,属于雅妓的搊弹家、女校书、茶娘子也不会如此行事!一般来说,会在酒楼主动往阁儿里钻,寻好客人的,主要是‘娥儿’,甚至‘娥儿’最开始仅仅指代这些在酒楼‘擦座’的妓女。
娥儿已属于俗妓之流了,但这一等妓女更多是用拉客方式来划分的,并不能说明娥儿不如女校书、茶娘子的素质。特别是一些年轻的娥儿,其实容貌、才艺并不差茶娘子之流,只是因为各种原因尚未去雅妓那边混事。
事实上,‘娥儿’可能是各等妓女之中素质最为参差的了。
至于眼下这些‘娥儿’好不好,那应该是好的,毕竟这里是樊楼呢!樊楼并不阻止‘娥儿’来阁儿里‘擦座’,这不仅是‘与人方便’,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能给樊楼自身招徕客人——为了维护自家的金字招牌,太差的‘娥儿’樊楼会拒之门外。
“不必了,请小娘子们回罢。”朱英掷下一些银钱,道:“给与小娘子们,送她们家去罢,天阴阴的,又要下夜雪了。”
小二不认得朱英,只惊诧于他的阔绰,立刻拿了钱就去照办了。他并未多想什么,主要是来樊楼的多得是阔客,打发娥儿走这般大方并不常见,但那些阔客怎样花钱的小二哥见得多了,相比起那些拿钱不当钱的,这算不得什么。
几人对坐着饮茶、用点心,间或瞧看楼下夜市,谈些京师之中的新鲜事。
有一人就笑道:“大王果然是惜花之人,哪怕丝毫不属意这些娥儿,也这般周到——前两日还听说大王与张采萍过生日事,好大场面!大王这般与她做脸,前些日子传的大王冷了她,自然不攻自破!”
娥儿里有容貌和才艺都不错的,但再好又能好到哪里?茶娘子的程度,女校书的程度?总不会搊弹家的程度吧?而在朱英这里,只要他想,随时都能给城中花魁下帖子,请人过来作陪,无有不应!
要知道,朱英对女子温和有耐心是一回事,他格外挑剔又是另一回事了!
听到这人提及‘张采萍’,朱英皱了皱眉,然后很快又散开了。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外面好大喧哗声。熟知这些套路的吴菖立刻站了起来,好奇道:“又有何事?樊楼又要出什么新闻了?”
打开阁儿门,正要向外头走动侍奉的小二哥打听呢,吴菖就见到有一女子从外走了进来。然后自楼下上来,来到三楼后在走廊尽头看的分明——此时阁儿里的宾客都听到外面动静,出来探看。
看到人之后,又更多人加入了喧哗。
朱英坐在阁儿里,见吴菖站在门外不动,也不回,奇道:“这是怎得了?”
坐在靠门位置的人侧耳听了听,听到几个关键词,一下就笑了:“我说了,原来是师红妃来了——大王,外头热闹是因师红妃起的。也不知是谁家子弟请了她来,她一来,自然有许多子弟坐不住了。”
程络此时也笑了:“难怪他在外站着,动也不动!他向来爱师娘子人才,碰上师娘子便有些‘呆意’。”
这是回京之后朱英不知第几次听人提及‘师红妃’这个名字了,听的多了自然也知道了许多红妃的轶事。不过他还没有见过红妃,此前听了许多传闻也没多想,只当是京中新出了一位花魁。这般出道即花魁的,在女乐中少见,但也不是没有。
朱英都见过多少女乐、雅妓的派头了,哪里还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
相比起那些有的没的,唯有红妃有李汨铺房这件事他实在印象深刻,以至于红妃在他这里单独有一个说法,而不是和其他众多女子一样混同——别说是没见过的花魁了,就是过去相交过的花魁,在现在朱英的脑海里也大多是面目模糊的。
又过了一会儿,大约是红妃进了阁儿里,吴菖这才回来,叹息道:“方才师娘子瞧见我了,还对我点头示意了。”
朱英见他真有些火山孝子的样子,挑了挑眉:“我听说李灵均与这位师娘子铺房了,你还这般作态,难道是想做下一个?”
主要是吴菖的样子不像是一般般喜欢,更像是不能弄到手就不能收场了,所以朱英有此一说这也是以己度人了。
吴菖却是迅速摇头,像是被踩了痛脚一般,道:“大王怎么也和其他人一般?我虽偏爱师娘子人才,但却没有别的心思!师娘子这般人,正是文章里说莲花那样,‘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如何能唐突!”
吴菖说的很认真,朱英却只觉得荒唐可笑,揶揄着对吴菖道:“倒没想到你还是情种呢!你这言语,早半年说也就算了,如今都有人与这位师娘子铺房了!还如此说,该说你是质朴,还是愚蠢?”
这种言语,简直像是在说自己的母亲冰清玉洁一样真要冰清玉洁,孩子从哪里来的?
吴菖听闻此言,却没有像朱英想的一样有所觉悟,而是非常认真地对朱英道:“大王的话我也明白,只是总之大王若是见过师娘子就知晓了,见到师娘子的,自然就觉得她是‘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的。”
朱英只当他着了迷了,不以为意一个男人,要是为了个女人上了头,脑子就不会转了。朱英自己没有过这种经历,但见别人如此过,所以也是见怪不怪了。
此时他们点的酒肉菜蔬也一一送来了,与这些酒菜前后到来的是整个樊楼地动山摇一般的喝彩声。
“又如何了?这般动静,总不能还是为这位师娘子罢?”朱英也是有些无奈了。
小二哥跑出去问了问,回来后笑着道:“是泉州来的林公子,方才叫随从与楼中宾客都说了,今夜楼中所费,皆有他来会账!”
“这是谁家败家子,这般遮奢图什么?”程络听了觉得不可思议。程络本人不是穷人,但远称不上豪富,想到樊楼一个晚上的营业额,这位‘林公子’这样花钱简直让他目瞪口呆——他也见过一些人挥金如土,可就是那些人,花钱也有个由头罢!有些时候他们的钱花的值,程络也不会觉得多吃惊,更多只是羡慕罢了。
小二哥笑嘻嘻道:“听闻没有什么缘故,就是师娘子座中弹唱了一番,他心中喜欢,要与众客同乐!”
简单来说就是高兴的没法说了,给路人发个红包,算是同喜了。当然,这之中有没有借此炫耀财势,从而达到迂回追求‘师娘子’的效果,小二哥就没说了——他内心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女乐们再是清高自持,也一样看重钱财!这种豪客来京,挥金如土起来是非常受欢迎的。
想到这里,小二哥还感叹道:“听说这位林公子家在泉州也是大海商!家里往来于高丽、东瀛、真腊等地的商船不知有多少艘,泉州市舶司他家都很说的上话呢难怪如此阔绰!”
如今这年月,说到‘海商’,在其他人眼里等同于‘壕’!
吴菖听了这个后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位林公子若真是与他人同乐也就罢了,要是他有心借此教师娘子青睐于他,就有些想当然了。”
“难道不成?”朱英百无聊赖道。他知道一些风月女子非常清高,而有些男人还非常吃他们这一套!但哪怕是再清高的女子,也不至于钱财一点儿用都没有吧?不管怎么说愿意为她们花钱总比不愿意为她们花钱要好。
花的钱不多不少时或许会显得庸俗,可花的钱一旦可以用‘一掷千金’来形容,那就不同了。虽然还是花钱,但就是带着一种特别的气魄与浪漫言情里‘一掷千金’的桥段总是一用再用,不是没有原因的,这里并不能说喜欢这个桥段的女读者都是拜金。
吴菖笑得眉眼弯弯:“这可如何说呢,只能说师娘子脾性与他人不同她不爱钱,也不恨钱,她是真的不在意钱财。”
“怎么可能!”朱英想也不想就否了!他承认世界上有将钱财看的比较淡的,甚至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也不是不能有。但一个女乐,她们的生活就是由大量金钱堆砌起来的,她们从小也被教导挥霍这样的人不爱钱,也没有因为日常受钱财支配而恨钱,这怎么可能!
但却是真的,旁边程络也跟着道:“此事确是真的里头也没有特别的缘故,我听蒋竹山说过——蒋竹山与师娘子常谈‘黄道十二宫’之事,其中有提及命理。照师娘子的意思,她一生所难不在钱财,既然钱财救不得她的命,也就无甚好说了。”
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钱财当然是非常重要、非常有吸引力的。但对于一个身患绝症,有钱也不能治的病人来说,手头上数之不尽的金钱又有什么意思呢?
朱英和红妃并不认识,所以程络说这个话他也没能真正理解。只能想了想道:“请这位师娘子来坐坐如何?”
女乐的日程没有随意更改的道理,像红妃这样正当红的女乐更是一个场子跟着一个场子,更改、插队都非常难!但这种事也并非毫无可能,毕竟女乐做的就是服务业,一点儿弹性没有,那就不好做了!
总有一些人有特权,正好遇上这位当红女乐了,想请人过来略坐坐、唱一曲、喝一杯酒——或者提前离开一会儿,或者路上赶得急一些,又或者回头与下一个场子的客人告罪,时间就像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
无疑,朱英属于极少数有这种特权的人。
不一会儿,红妃就过来了,她不是一个人,一起的还有抱着琵琶的严月娇。
朱英抬起头来,一下看到了灯烛下的年轻女乐说实在的,不出所料确实是个极出色的美人,更难得的是其人有一种极为罕见的气质。正如之前吴菖所说,见到她就会相信,她是‘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的。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站在那里,就让人相信她原来是人间国色不染尘。
要说为什么会让人有这种观感,朱英可以说出很多理由,从红妃比贵籍女子更清正的眼神,到她挺直的脊梁但朱英又有一种感觉,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从门外走进来的女乐和腊月里四处走动的其他女乐没什么不同,都妆扮得如花似玉。小盘髻堆着,像生花儿、黄霜霜方胜、珍珠裹头簪子、珍珠面靥、翠玉耳坠儿,上身白绫夹衣,有红缎裙子束着,外罩着大红绸子面絮绵短褙子。怀中抱着一把嵇琴,就这样施施然走进阁儿,朝众人行了礼。
貌美吗?自然是貌美的。但在朱英这里,眼前这个女乐有那样声势,这般貌美才是正常的!她若没有这般貌美,朱英反而要更有兴味些毕竟,没有这般美貌,还要有如此声势,那她就得有别的天大好处才行了!
心里如何不以为意不说,朱英表面上还是如常:“师娘子受累小王今冬回京,此前离京已有两载,以至错过师娘子!如今满城谁未见过师娘子舞乐,偏只小王无福。今日恰在樊楼遇见,见猎心喜还请师娘子莫怪。”
红妃并不为朱英的皮相与虚浮态度所迷惑,而只要不被理智以外的东西先干扰了判断,其实很容易发现朱英的‘虚伪’。他真的那样看重红妃吗?并不会。以他的身份,他真的那样看重红妃,根本不必等到今天才和红妃认识。
但红妃也没有因此对朱英有什么成见,真要说‘假客气’,女乐才是最多的!真要说的话,这甚至能被说是‘高情商’不然的话,要劈头盖脸说真话,说他对她其实没什么兴趣?不是不能够,只是那样的话大家都要尴尬了。
红妃也宁愿要现在的一团和气,而不要无端尴尬。
红妃以女乐的常见话术应对了一番,朱英也没有因为她的应对就看出她有什么不同,以至于她能有李汨铺房,并有如今声势——正如红妃自己都知道的,她不是八面玲珑、善于交际的女乐类型,她这方面甚至有些笨拙。
真正让朱英开始将注意力放在红妃身上,是红妃开始演奏时。
嵇琴是擦弦乐器,但这种擦弦乐器一开始都是能够弹的!此时的嵇琴还是如此,日常演奏常常能见到‘弹’。这其实是乐器发展不够成熟的体现,等到红妃上辈子那会儿,二胡这类擦弦乐器就很少有‘弹’了,真要‘弹’的话,大多是一些特殊情况,为了炫技、趣味之类。
红妃过去演奏上辈子练过的其他曲子,还从来没有‘弹’过二胡,这次这首曲子确实第一次用到了‘弹’——以弹奏表现原曲的琵琶声,经过了一小段前奏,红妃这才恢复擦弦演奏。
此时红妃一边演奏,一边唱道:“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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