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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最重灯会,每当元宵节几之后数日,东京的日常就完全变了。平常大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只有元宵节,夜幕降临才是一切的开始,而整个白昼都是为了晚间的精彩做准备的。

这一点,在女乐中间尤甚!

天不亮的时候,东京城内各坊各街道就开始张灯结彩、搭建戏台、划分摊位等等了。女乐们昨晚很迟才睡,倒是不必那么早起来准备,但到了时间吃了午间那餐份例饭食后,之后半日也全是为了晚间忙碌。

这天下午没有出堂差,没有表演,什么都没有。但这不代表清闲,几乎所有人都在为表演做最后的准备,再不然就是忙忙碌碌试妆、试演出服,不好的地方得抓紧最后机会修改——似乎老这样,临到要表演的最后关头才发现总有地方不是那么恰当。

红妃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做过早课、沐浴完毕,照例不紧不慢用餐。而等到她用餐完毕了,自有梳头奴来。平常秦娘姨梳妆也足够了,但今次要登大舞台的,她又有重要的演出任务,馆中还是给他派了专业人士来。

红妃让梳头奴等等,自己先进内室,在秦娘姨的帮助下穿上了今天表演用的服装。

服装非常精美,这也是演出服的一惯标配。旁边秦娘姨等红妃自穿上衬裙、合裆裤后,这才捧来大红夹衣与织金唐褙子——《玉楼春》这个话本的故事背景是唐朝,所以戏服都是参考唐时仕女画做的。

织金唐褙子本身就是浅褐色的,又大量织金,看上去金碧辉煌。这件唐褙子很有初唐到盛唐的风格,属于没有袖子的那种,露出了夹衣的鲜艳到刺眼的大红。这已经足够浓墨重彩了,然而还嫌不够,秦娘姨又捧来了一条高腰间色裙。

说是间色裙,裙子的主要色调还是大红,中间夹杂的‘间色’只有一指宽,底色是金的,上面有玄色的动物纹。金色呼应了上身唐褙子的织金,玄色则是呼应了裙头。这条高腰间色裙的裙头是玄色的,宽宽绰绰,上有团花暗纹。

大红、玄色、金色,今天的红妃浓烈的有些过分了。

又穿好足衣和舞鞋,秦娘姨这才走到外间对梳头奴道:“小哥进去罢!”

梳头奴也是见多识广的,却也为红妃今日少见的妆扮惊艳:“小师娘子难得做如此艳装,如今如此,却不落流俗,只觉飒爽啊!”

这自然是讨好红妃的,但也不算说错话,高腰裙子、唐褙子,显得格外爽利,将红妃本就优越的身体比例衬得越发优越了。

红妃并不多言,只是在梳妆台前坐定,嘱咐道:“拜你拜,今日梳个半翻髻罢!”

半翻髻也是唐时,特别是初唐到盛唐之间非常常见的发髻,如今已经很少见了。但也不怕梳头奴不会,一则他是吃这碗饭的,二则半翻髻简单,略微形容一下这发髻的样式,很容易就能梳出来。

半翻髻与此时的圆髻有些像,但比之更加小巧,只要在头顶区域结一大圆髻,再将髻下一股长发向前绕盘,余发收入发髻中就可以了。这样发髻会完整露出整张脸,头长得好不好也能看出,所以如果本身有哪里不完美的,梳这个发式就有些不聪明了。而相反的是,条件足够好的话,这样简单的发式反而更能突出优点。

红妃就是如此,梳好半翻髻之后,她更显得精致美丽,又自有一种唐时女子的飒爽英姿。

当然,之所以梳这个发髻,主要还是图跳舞时方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发髻上都没装饰什么饰物,只用了一个非常小巧的金冠——金冠是用金丝弯折而成,上面有金叶、金鸟、金花等装饰物,用铜丝制成的‘弹簧’相连,走动起来就像步摇一样会颤动。

梳头奴要将这个金冠固定在发髻上,平常戴冠子,只要安上去就可以了。今天不同,红妃将要在舞台上跳舞,动作还挺大的,要是固定不好,到时候可能会甩脱。

梳头奴做好这一切之后,红妃自己给自己上妆,她这次就没有吝惜妆粉了,妆粉几乎完全盖住了她的肤色,使之如同一张白纸一样。然后她用红色的胭脂在脸上‘作画,画了小巧、饱满,如同花瓣一样的嘴唇,两腮也微微用色,眼尾则是用小拇指拈了一点儿胭脂擦了上去。

最后红妃用一支小笔在眉间画了梅花,这才算大功告成。

站起身来,秦娘姨给她打理衣服上每一个褶皱,拉拉平整。这一切做完了,红妃才抬抬手:“可以了,娘姨去忙自己的吧。”

秦娘姨依旧笑着:“今日元宵,奴有何可忙?就是替娘子打下手罢了。”

这般说着,果然外头有人来催了,元宵节御街上的演出是女乐们的集体亮相,差别只在有的人戏份少,有的人戏份多而已。而每当这个时候,女乐们就要骑驴赶往御街舞台那边,等待表演开始——之所以骑驴,而不是此时女乐更常见的出行方式‘坐轿’,其中既有传统中女乐骑驴出行的缘故(女乐地位低,开国之初规矩很严,说只许骑驴,真的就只能骑驴),也有女乐乐于如此的缘故。

平日坐轿子是舒服的,但今天这样露脸的场合,坐轿子就有些像‘锦衣夜行’了。骑着驴就不同了,女乐的美貌与华服都可以展示出来。而这一日又有许多人专门拥簇在街道两侧,专等着看女乐,那样的场面可大大满足了女乐的虚荣心!

撷芳园的众女乐在楼子前、欢门下站成了三排,都知柳湘兰此时才站到最前面‘点名’。确定一个人不差之后,宣布出发——干干净净的大青驴是早就准备好的,用了漂亮的绣鞍装饰。女乐们侧骑上驴,队伍行走起来,配上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倒是有些‘花车巡游’的意思。

女乐们各自的娘姨这一日则是着男装,专为他们执缰。

“哎呀!鞋掉了!”花柔奴忽然娇滴滴道。队伍中总有这样的意外,平常走路掉鞋都不奇怪,此时坐在马上更不奇怪了。

但红妃旁边与她并行的冯珍珍却是一下笑了,笑容中有些看不上的意思:“这才一年呢,就什么都学会了柔奴倒是爱出风头。”

言外之意,花柔奴这是故意的,正用这种方式吸引更多注意呢。

果然,等娘姨替她拣起鞋后,才过半刻,娘姨又得替她拾回花翠对此红妃只是摇了摇头:“谁不爱出风头?也没甚可说。”

冯珍珍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也是。”

随着花柔奴掉了几回东西让人拣,又抱怨鞍子不好,用着不舒服等等,撷芳园一行总算汇入了御街。此时前前后后都有官伎馆的队伍,香风阵阵、举袖若彩霞,入耳又是莺莺燕燕之语,好些人在路边都走不动道了。

等到到了预备宣德门前表演的地方,花柔奴兴高采烈地下了驴,对身旁的陶小红道:“方才你瞧见的了,那些穿斓衫的士子,多可笑啊!见到我打跟前过,眼睛都直了!”

“啧啧啧还真敢说啊!”冠艳芳从花柔奴面前走过,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如今你这般年纪的小妮子都是这般没有自知之明的么——想当初姐姐我,刚做女乐时也是以美貌出名的,也不敢说这般话啊!”

“世上美人其实不少,特别是有华服、美妆在,寻常女子也能成个美人。但要说是能让人看直了眼,只消一眼就走不动道了——”说到这里,冠艳芳看了立在檐下的红妃一眼,笑了:“今日真要说有谁配得上这话,也就是红妃了。”

虽然冠艳芳是花柔奴的‘姐姐’,但并没有因此真的结成多亲密的关系。再加上冠艳芳在撷芳园地位超然,习惯了有一说一,自然没有因为是花柔奴就格外收着的道理。

此时她看向红妃,眼睛里是有赞赏的。以女乐更新换代的频率来说,她和红妃都不是一辈人,所以见到这样出色的后辈涌现出来,她倒也没有嫉妒,更能客观地看待关于红妃的一切。

就是她这样不知道见过多少美人的,也得承认,今天的红妃美的惊人。

美的不是皮肉,真要说皮肉,人力有穷,美到极点的冠艳芳也见过,只是皮相之美已经不能让她也惊艳了。美的那难以描摹的气质——此时的红妃正在‘入戏’,揣摩她待会儿要演的角色,不自觉就不再是平常的她了。

她是余春娘。

《玉楼春》是去年一整年,开封府最受欢迎的故事了。这个故事选自一部《梦斋笔记》,这《梦斋笔记》其实就是一本类似于《聊斋志异》的志怪故事集。《玉楼春》在《梦斋笔记》中的地位,大概类似《聂小倩》之于《聊斋志异》。

而故事篇目之所以叫《玉楼春》,是因为故事中出现了三个重要的女性角色,分别是女鬼周玉贞、狐女楼七姐、傀儡精怪余春娘。

故事的男主人公照例是个失意书生,读书不成,家境清贫,没奈何只能暂时找个生计。又因为他百事不成,只家中长辈是演傀儡戏的,他幼年时也曾耳濡目染学过一些,还算能为。便从床底下翻出了装傀儡等物事的傀儡艺人行头,外出演傀儡戏赚些钱粮度过最艰难的日子。

演傀儡戏往往需要走街串巷,甚至去到乡中演出,这落魄书生,也就是‘张生’也是如此。

这个故事的起始是非常有既视感的山村遇雨、借宿破庙,然后晚间有自言避雨的女子敲门,这就是女鬼周玉贞——深山野林,雨下个不停,忽然出来一个佳人,谁都知道这有多不合情理,但意淫的作者才不管那些!

或者说,这也挺写实的‘张生’这样的落魄读书人,既因为处境落魄,从未与女子有什么交往,这方面缺乏经验。同时他又因为读书人的身份自矜,真有美女投怀送抱的话,自我感觉良好之下也不会觉得奇怪。

更别说,周玉贞可是个极出色的美人,这样的美娇娘出现在面前,理智都离家出走了,哪里还想的了那么多!

女鬼周玉贞其实是大官家女儿,因为年少病死,这才成了女鬼。她性情端庄、才学出众,此时来找张生主要是因为鬼生寂寞,想找个人交流交流。她这样的才女,一般人肯定不能,她是听说这个张生是个不俗的,这才来了。

张生落魄归落魄,有才华也是真的有才华,当夜两人从星星月亮聊到人生哲学,越聊越投机!

是的,这个女鬼并没有吸取人精气,和人‘啪啪啪’的意思,即使是做鬼,也是大家闺秀的样子。

聊到近天明时,周玉贞才离开——白天的时候,张生在乡中表演,狐女楼七姐就找上门来了。原来是张生小时候养过一只受伤的小狐狸,最后还将其放归山林了,那就是某次糟了劫的楼七姐。

这是报恩情节。

至于红妃扮演的余春娘,她拿的是反派戏码。

余春娘是张生演出时用的一个傀儡,张生特别喜欢这个精致的红装女性傀儡,平时比起别的傀儡,待她总是更小心,生怕磕碰坏了。本来‘余春娘’就是传了几代的傀儡了,傀儡这种像人的东西又比别的物件更容易生出灵智,到了张生手里,受他细心‘看顾’,精诚所在,终于是化人了。

在化人前,木头身体里已经寄宿有神智,当时她是懵懵懂懂的。只是化人时正好撞见张生与楼七姐你侬我侬,这才懵懂里生出怀春之意——她本来就眷恋张生,这怀春之意自然也是往张生身上去的。

余春娘面对周玉贞和楼七姐,想法很简单:明明是我先来的!

身为傀儡人偶,她的世界里张生就是全部。理所当然的,她也认为张生的世界应该全是她才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她天性里的独占欲完全无法满足。这种情况下,她只能用尽全力去抓住张生。

她化身为人后是一绝色美娇娘,自说身份,又说她本就是张生所有,此时以身相许也是应该——自荐枕席的戏码也来了。

成其好事之后,她不断与张生纠缠,仿佛纠缠到死之中她才能确定张生是属于她的。

这时候,周玉贞和楼七姐才渐渐发现张生情况不对,竟有油尽灯枯之感。她们都是经年的妖鬼了,知道人与妖鬼肌肤之亲过多会有怎样的后遗症,所以平常都很注意这一点。特别是周玉贞,和张生真的就是柏拉图恋爱了。

按照道理来说,张生不该这样啊!

她们其实早知道对方的存在,所以这个时候都当是对方没有自制力,不顾张生的安危,只求一晌贪欢。

因为这个,两人大打出手,同时在余春娘的引导下特别仇视对方。是后来又经过了一些事,这才发现自己错怪人了,一切背后都有一个傀儡精怪在搞事情——念在余春娘初初化形,很多事情都还不明白,周玉贞和楼七姐本来打算掰正她,然后就放过她的。

哪里知道余春娘根本不听教导,她能看到的就是周玉贞、楼七姐要分开她和张生,张生也完全听她们的!

之后自然是越加黑化,又是一场风波。

最后的结果是大团圆结局,周玉贞和楼七姐变得情同姐妹,一起嫁给了张生。她们还想办法取来了一件宝物,解决了张生作为生人,不能和她们太过亲近的问题。至于恶毒女配余春娘,最后的结局则是被张生套出了弱点,找到了她藏起来的傀儡本体,扔到了火塘之中,‘毕剥毕剥’灰飞烟灭。

红妃其实很喜欢余春娘这个角色,她在故事里做了很多坏事,让一些读者很不喜欢她。但从一个舞蹈演员的角度来看,这样复杂的角色显然更有挑战性,也更有扮演的欲望。

所以余春娘这个角色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似乎很有心计,但实际却很单纯,她化形成人的时间很短、对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了解很少。她像一张白纸,之所以被染成了黑色,只是因为她还没来得及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就被困在了张生身边。

她最后败的那么容易,除了因为她未对张生设防,未尝没有性情单纯的缘故。

还有,余春娘对张生的感情也很有说法,毕竟这个角色在故事中做的一切是,都起因于这段情,也终结于这段情。她是真的爱他吗,还是仅仅是少女心事无人寄托,就落在了张生这个对她来说很特别的男人身上?若她爱他,那又是一种怎样的爱?

是掠夺,是占有,是极致,是互相伤害,是纠纠缠缠、至死方休——我的世界里只有你,这是很多人希望爱人能有的心情,但一切真的如此的时候,才会明白那是怎样的负担。

但这是余春娘的错吗?至少不会只是她的错,她也只是在跟随自己身为傀儡人偶的天性行事而已。她在害人的过程中仿佛操控了一切,没有暴露出自己前,简直可以说是将其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然而事实却是,她从未真正操控过什么。相反,她从根子上一直无法摆脱张生,修成人形之后,她依旧为张生这个主人牵引操控。只是这一次,张生不是通过有形的丝线操纵她这个傀儡了。

余春娘这个角色的特质就这样被总结出来了:美丽、单纯、绝望、占有欲、癫狂、无法挣脱命运。

她生于情,耽于情,极于情,死于情,为情所困。

这个时候红妃站在檐下,她身上的美丽与绝望是引而不发的,但谁也没法否认那种存在感。就连身为‘如夫人’、见惯了各色美人的冠艳芳也叹息道:“与红妃一道出演的那两个,这下可要糟糕了!”

“怎么会!”花柔奴不服气,也就是这话是冠艳芳说的,换一个弱一点儿的人来,她都要驳斥为‘荒谬’了。但眼下她还是回道:“扮演周玉贞与楼七姐的娘子可是‘如夫人’!红妃再厉害,还能压倒两位如夫人?”

“柔奴你还是太年轻啊”冠艳芳并没有再往下说,只是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她还是比较了解花柔奴的,知道她遇上红妃之后是解释不通的。

扮演周玉贞和楼七姐的都是有‘如夫人’身份的前辈,但冠艳芳并不觉得她们能压制住红妃。

这种教坊司摊派的新节目,特别是难得演一次的新节目,女乐们为了交差肯定是努力排演过的。但要说用心到极致,那不可能特别是参演的‘如夫人’,她们都什么地位了,有那么多精力,随便做点儿什么都好啊!

元宵节宣德门前的演出固然很盛大,但对于这些时常在各种盛大演出中做重要角色的‘如夫人’来说,这也就是一年之中许多演出中的一个。稍显重要一些,但也到不了独占鳌头的地步。

所以,这些‘如夫人’在这种摊派节目上展现出的水平都是比较‘稳定’的,身为‘如夫人’中的一员,冠艳芳也是很懂的。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确定,演周玉贞和楼七姐的‘如夫人’,只以这出《玉楼春》而论,怕是要给红妃做配了!

总的来说,冠艳芳的预测没有什么问题,和红妃一起担当《玉楼春》这出杂剧女主角的另外两位,其实在排练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被压制了——被后辈在舞乐中被压制,这当然很丢脸,她们也想找回场子。

所以,事情还是和冠艳芳想的有不同因为不想被压制,那两位‘如夫人’激发出了十二分的用心,可不是往常应付摊派的作风。

然而这没有什么用,直到最后一次排练,红妃依旧表现超过其他所有人。仿佛这出杂剧不是《玉楼春》,而是《余春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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