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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乐与此时所有从事声伎行业的贱籍女子一样,都是拿黑夜当白天的。所以每到日上中天才起床,这时前面楼子里做着开张前最后的准备工作,后面院子里却是不紧不慢。梳洗、吃饭、练功差不多了,再换上出堂穿的衣裳,确定自己的妆容没有一丝问题,乘着小轿往外去。
红妃倒是没有那样不紧不慢,她每天都给自己规定了早课的。如此,即使她每日要比别人都早起一些,也免不了起床后的时间紧凑。
“秦娘姨!秦娘姨!拜你拜,你就是我亲娘姨!”王牛儿在秦娘姨跟前拱手作揖的,又不敢让内室中的红妃听到声音,只能压低了声音道:“你是知道的来,林公子已经在高阳店开席等着了你帮着催催娘子罢!”
秦娘姨斜睨了王牛儿一眼,根本不搭他的话茬。她进入官伎馆很迟,比起王牛儿这种‘坐地户’,她对官伎馆的了解就差远了。之前她是风尘中混事,但寻常娼馆与官伎馆的情况完全不同呢!
但经过几个月时间,她也不是一开始那样好哄的了。此时就只笑笑:“我可不催娘子,娘子正上妆哩!再者,别说娘子未拖延,就是娘子有心拖延,你我也不该催。老话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我吃的是娘子的饭,林公子自等他的,干你何事,这般帮人?”
王牛儿这般上心,自然是刚刚收了林公子的钱了。
当红女乐身边多的是人愿意奉承,如今红妃在撷芳园,馆中除女乐外,其他人对她都是周到的不行!如王牛儿这般的阉奴,更是与她拉关系,只想更近一些!而之所以如此,图的自然是实实在在的钱。
当红女乐给赏钱大方,手松一些,随便就打赏出去了,而这也只是小头!大头在外头,那些与当红女乐结交的都不是一般人,为了在女乐面前显得豪绰,打赏也是不吝惜的。至于平常为了追求女乐,‘贿赂’女乐身边人的时候则更加大方,这也不必说。
王牛儿收了钱,这也不算什么,大家都是如此。只是这里头有一个讲究,收豪客的钱再多,豪客也越不过女乐去,这些人很清楚自己赚的盆满钵满的根底在哪里。若是失了分寸,被女乐厌弃,那就是因小失大了。
见王牛儿不说话了,秦娘姨这才哼笑了一声,转身回了内室,对红妃道:“娘子,出堂的帖子拿来了,我与娘子念念。”
官伎馆中连娘姨都是识字的,不识字会很不方便,自然也做不了娘姨。
女乐的行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昨天就有柳湘兰身边的娘姨将红妃今天的行程送过来了。当时红妃自然是过了一遍的,此时临出门了,又得确认一遍。
“林公子请娘子去高阳店略坐一会儿,尔后则是铁屑楼罗官人的接风席,赵舍人在任店做生辰,高开府在千春楼招待一众内宦樊楼班楼北山子茶坊丰乐楼陆检阅茶坊”秦娘姨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地方兼姓名。
这些都是红妃今天白天的行程,至于晚间,那倒是清闲一些,至少不必这样‘奔波赶场’了。晚间有几批人要在她这里开酒席,她专在馆中等着就好——女乐的营生,四时四节之外也有开酒席的,但像红妃这样不是一个两个人开酒席,却是当红女乐的派头。
“十几个地儿,有的赶了。”红妃站起身来,秦娘姨连忙过去帮她整理服饰,确保万无一失。
“十几个地儿算甚?娘子不晓得,每日送来馆中,指名娘子的堂差帖儿少说也有六七十张!这些已经是都知筛出来的了,或是要紧人物,或是馆中熟客,再不然就是地方聚在一起了,方便娘子辗转。”秦娘姨邀功一样将自己从别处听来的消息说给红妃听。
考虑到能投帖子到撷芳园的本来也不会是随便哪个人,算是做了一次筛选,可见红妃如今多红!
红妃本来就属于当红女乐了,但在元宵节之后,又红上了一层楼。女乐这个行当真就是花花轿子众人抬,越是有好客人在前,后头就越容易被其他人看重。红妃先有赵循、李尚书、王驸马、魏良华等人捧,后又有康王柴禟关照、李大相公李汨铺房,外人看着是很愿意‘凑个热闹’的,因此声势已经很大了。
一众常在官伎馆中走动的人,既有真的欣赏红妃的,也有人抱着非常实际的目的——红妃的客人都是不折不扣的优质资源,成为她的熟客后就有机会借重她的人脉了!女乐的很多客人其实都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来的,女乐也不以为忤,将各色客人之间牵线搭桥的活儿当作是才艺一样的本行!
而且就算不图那些优质人脉,一些人也愿意点红妃的名。与红妃结交的不乏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物(在东京这种地方,好像到处都是大人物,红妃结交的人却是在东京都极具‘权力’的),对于这些大人物染指过的女乐,某些人就是更有兴趣。
再加上红妃经常出现在小报上,有种种事迹闻名在外,名气足够大。说是好奇也罢,虚荣也好,行院子弟就是愿意为这份好奇与虚荣付账。如果说女乐也是这些行院子弟的‘勋章’,红妃在他们眼里就属于极有价值那一类了。
如今红妃在元宵节宣德楼前又大大露了一回脸,愿意找机会亲近她的人更多,其中也不乏首屈一指的人物。这股人气烘托着,她眼见得是要越飞越高了!
秦娘姨抱着一个大包袱,随着红妃往外走,前头是王牛儿在外开道。轿夫早早候了,见到红妃之后都是叉手唱喏,跟着红妃之后他们也多赚了不少,晓得不少人盯着他们这份工,所以格外勤谨仔细。
“往高阳店去!之后可别乱跑,只在楼下候着要吃茶吃点心解手的也手脚快些,下一场要去铁屑楼,紧凑的很呢!”秦娘姨叮嘱了轿夫几句。
一般女乐的轿夫在送到地方之后,都可以去附近一些茶摊、铺席喝碗茶、吃个点心。但当红女乐如此就不行了,他们在一个场子呆不了多久,很快就要别处赶场去了,所以轿夫不能离得太久,让女乐反过来等他们。
“小人知道,小人知道!”轿夫带着讨好的笑。从红妃出道之后,他们就跟着了,这些事说起来比秦娘姨还懂呢!不过他们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对秦娘姨显露出自己不需要她提示。相比起他们,秦娘姨无疑是离红妃更近的人。
在‘办公室政治’里,离领导越近就地位越高,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不外如是。
红妃来到高阳店之后,有早就等在外的小二哥见了红妃的轿子就立刻上前。女乐的轿子和普通轿子不同,会在轿帘子旁挂一盏小栀子灯,栀子灯上还会写字,比如红妃的栀子灯上就有一个‘红’字。
而高阳店这样属于东京七十二家正店的大酒楼,小二哥的素质也是一等一的!早记得红妃这个当红女乐的轿子了,此时绝不会弄错。
接到红妃之后,立刻将红妃带往早有吩咐的林公子所在阁儿。
林公子就是那位来自泉州的海商之子,曾在樊楼一掷千金给所有买单的事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看似这是在撒币炫富,林公子在其中就是个单纯的迷恋女乐的败家子,但其实人家也有一本账!
有这样的事在前,他也算是出名了!人傻钱多这种名头看起来戏谑,其实大有作用!他从泉州老家来东京,一则确实想要饱览京师繁华,二也是有家族派给他的开拓市场的任务的!
此时国内国外的奢侈品都喜欢往东京发卖,因为这里有最大的奢侈品消费群,奢侈品不愁卖的同时,价儿也比别处好太多了!林家在泉州也是数得着的大海商,但从国外贩来的宝货只能在当地销售给中间商,少赚了不知多少!
人心就没有足的时候,时间久了,林家自然也想打通下游,赚的更多。只是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家都想卖货到东京,而东京各行各业都有行会把持,打通关系不是件容易事——对于林家这样的外来新人,行会有种种考量,其中忧虑之一就是不信任。
不信任他们的资本,不信任他们的信誉做生不如做熟,和熟人打交道已经成为惯例了,若无特殊情况,又何必冒险呢?
如今林公子在红妃身上撒币,别的不说,肯定是打消了某些人的疑虑的。
能以一个外地人的身份约到当红女乐,这既需要花钱,也需要有人牵线搭桥、中间作保——当红女乐多忙啊,一般人根本约不到她们!对于她们的每一个客人,官伎馆也会认真把关,生怕遇到个充大头的当红女乐的‘朋友圈’门槛是很高的,若让随便哪个人进来了,微小的影响也不是当红女乐和官伎馆愿意接受的。
而‘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官伎馆结交三教九流都有,调查一个客人的真实底细上,他们一般都比别处可信。
今日林公子在高阳店约见的就是一个香料行行首,香料向来是进口商品中非常重要的一项,这位行首也是林公子的重点公关对象。如今自家香料入京之事已经有些眉目了,两边谈到了比较具体的利益分配阶段。
请红妃过来,一是希望这样的场合能有个女乐协调,不然一时僵持不下,中间连个说和的人都没有,说不得事情就黄了。二是借此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重视,而在红妃当红的当下,还有什么能比请来她更显得重视的?
人都好面子,果然香料行行首一见林公子请来了红妃,大觉受尊重,态度都不一样了。
之后两边因为利益分配协商,红妃在中间并不插嘴利益分配本身,只是在气氛不好的时候暂时岔开话题——即使到如今,她依旧没有八面玲珑的能力。索性她受过姐姐师小怜提点,知道说不好话就不说的道理,不说总比说错好。
当然,这也是她性格使然不然换一个愿意在这种事上显示存在感,且多话的,即使知道自己不擅长这种事,也是忍不住开口的。
其实也是林公子这个外地人不够知道红妃,真正相熟的都知道,红妃不适合在这种场合从中协调,也就不在这种场合请她了。
不过只以今次来说,红妃这种表现却是恰到好处。林公子和香料行行首属于自有主意的那种人,应对他们说的太多反而不美。
所以事情结束之后,香料行行首格外欣赏红妃,瞧了红妃一眼,心念一动便笑着道:“师娘子性情高致,雅量非常,如今这般女乐也不多见了——今日事成,也是有师娘子的功劳的!黄全,稍后替我备些香料与师娘子,寻常的别送去,师娘子哪里缺那些!送些最上等的,教师娘子平日烧香时也能使!”
香料行的行首,说要送好香料那自然是好香料,一般的人家也拿不出手啊!
事实上,红妃天擦黑的时候返回撷芳园,准备开酒席之事的时候,就有人过来禀报了礼物的事她人不在馆中,礼物都是钱总管代收的。
“到底是香料行里的行首,送人香料竟是用箱子装的!这要值多少钱?”秦娘姨咋舌道。她在红妃身边也算见过世面了,但别人送香料了不起了一匣子一匣子地装来,哪有这样用箱子的!
专程送给红妃的香,早些时候红妃刚做女弟子时,或许还有中等香,但如今可没有了——香料过去是官方专营的,为了方便估价,主管这门生意的香药榷易院将香料按大致价格分为了上中下三等。如今香料已经不是官方专营了,但香料分等的方式却是照旧的。
中等香料在市面上大约是三贯多每斤,就算是中等香料用箱子送,一只不算大的箱子装百来斤也是轻轻松松,那就是几百贯了!
这次人家香料行行首送来了两只箱子,两只小匣子,大箱子里一个装的是三佛齐进贡的上等,市面上售价要六贯多一斤!这一箱子装了一百斤出头,少算一些也是大几百贯钱了。至于另一个箱子里,则是‘钦香’,这是海外来的沉香,因躲在钦州集散,所以有此称呼。
沉香也是非常名贵的香料,但舶来的海外沉香因为香气过于浓烈,反而不符合此时烧香的品味,所以价格和海南沉水香不在一个档次上。海南沉水香来到东京后,其中第一等的要价十贯钱一斤。至于‘钦香’,大约只是五贯出头。
所以香料行行首随手送出两箱子香料就是一千多贯了,虽然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东西到手是拿货价,甚至都不一定有花钱,但东西值这个价钱是明摆着的,也难怪秦娘姨咋舌。
红妃却不怎么在意那两箱香料,反而是打开了两只精美至极的小匣子,然后就摇了摇头:“要说值钱,大的不如小的。那龙脑也就罢了,待会儿一发转手就是,只这龙涎香留下罢。”
龙脑在之前就是极贵重的香料了,就是香药榷易院在估价的时候也以‘星’计算(就是‘两’),一星值一到两贯!换算成斤,那就是十几贯了!而近几年,龙脑更是涨价厉害,因为朝廷规定官员死后赙赠要用龙脑。
一时之间供不应求,龙脑价格应声而涨!如今每两就要五贯左右,匣子里装了两斤,就是一两百贯了——但这不是红妃说那话的理由,红妃之所以那样说,完全是因为另一个匣子里的龙涎香。
龙涎香用个琉璃瓶子封着,上面贴了洒金笺子,说明了是上等龙涎香,重五两。
龙涎香有‘诸香之中,龙涎最重’的说法,哪怕是在广州的上岸价,如今上等也是一两不下百贯,次等五六十贯。而抵达京师之后,龙涎香不以‘星’来卖,而是用‘钱’算账,上等龙涎香一钱值二三十贯呢!
只这一瓶龙涎香,就要抵过其他香料的总价了。
而除了香料行行首送来的礼物,林公子也有礼物相赠,只是远没有那样‘夸张’。他送来的都是一些海外宝货,婆露国的水晶、珍珠,蓝里的象牙,数把高丽扇——所谓高丽扇,就是折叠扇。
据说折叠扇起源于东瀛,但高丽也精于制造折扇,此时国中也仿制折扇,时人以折扇为潮流,但以工艺而论,尚且比不上高丽和东瀛。所以此时称折扇作高丽扇和倭扇。
不过高丽扇和倭扇还是有点儿差别的,高丽扇喜欢用鸦青纸做扇面,扇面绘图,极为精致华丽。倭扇则主要劈杉木如纸做扇,上面彩绘装饰也有,这和红妃印象中的檀香木扇类同。
从审美上来说,国人更偏好高丽扇,所以同样是奢侈品,价格也差不太多,高丽扇的名气却是后来居上,比倭扇更大了。出使高丽的使臣,借着福利从高丽采买特产首选也是高丽扇,只不过这高丽扇不是他们要卖的,而是自用。
盖因高丽扇画工极精,不是一般工匠能得的,所以产量极低。很多时候使臣也只能拿到一两把,如此珍惜,自然是自用的。
另外,今天除了香料行行首和林公子的礼物,红妃还收到了其他人的礼物。这些礼物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甚至不能以礼物来说,只能说是正常的往来——一些熟客时不时就要给红妃写信,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些小礼物,有值钱的,也有不值钱的。前者一支钗儿,后者一本书、一篮花,都很正常。
而事实上,哪怕是女乐,这种往来才是日常。至于大笔大笔送礼物,特别是如香料行行首那般字面意义上‘一掷千金’的,寻常女乐等闲没机会,当红女乐亦不是经常可见。
检视着这些礼物,留下红妃要自用的、送人的,剩下的自然就是发卖处理了。
看着往来红妃院子里抬礼物出去处理的,这会儿回馆中等晚间客人登门拜访的花柔奴又酸了,听着秦娘姨嘱咐做事的人:“小心些,这两箱子全是上等香料,沉重的很!若是一时不察摔了,散落破碎了香料,如何算!”
两人抬一只箱子,旁边还有一人接过秦娘姨递过来的装龙脑的匣子,忍不住问道:“这匣子都这样精巧了,里头又装的什么?”
秦娘姨表面上推说不好说,实际上旁边人鼓动了两句,就与有荣焉地说了出来:“这匣子里是龙脑!如今官员赙赠一定要龙脑,龙脑价儿一日比一日高呢!别看只是这一个匣子,盛了两斤龙脑,却也值一两百贯!”
旁边人也是官伎馆的人,见过世面,倒不为这个数字惊诧,反而好奇问道:“这样好东西,小师娘子怎得不自己留用?这都不自己用,小师娘子平日使着什么啊?”
一般送来的礼物,女乐都是拣最好的留用的。最好的东西固然能换更多钱,但在封建社会里,最好的东西常常是有钱也没处买的。所以有机会得到,女乐都会尽可能留用。
“我们娘子平日用的香料都是极齐全的,龙脑香虽然价高,但也是有钱就能得到的,怎会缺少!”秦娘姨说着稍稍压低了声音:“香料行的杨行首送来这般多的香料,我们娘子只留下了一瓶龙涎香上等龙涎香,那一小瓶只五两重,就快要抵过这两只箱子并这匣子龙脑了!”
“到底是香料行行首呢”一只手抱着匣子的人也忍不住咬着指头发痴:“这一份礼物就是两三千贯了啧啧啧啧,真遮奢啊!”
听到这里,花柔奴再也忍不住了,正好孙惜惜也经过这边过道,她便高声说起风凉话:“到底是红妃,比我们都强,只收一份礼也值这许多钱!我见着红妃如今竟是时不时就要收一次大礼如此过不得多久,她该多豪富?”
看着孙惜惜,花柔奴又故意以可惜的语气道:“只是人再能为又有什么用,到底冷情了一些,叫姐妹们看了不愿亲近惜惜寻她借了些许钱财,她巴巴让写了借据,又是说定三年还钱,又是让馆中做担保的,钱财看的忒紧!要是我能有她这样的力量,帮姐妹一把连眉头都不皱的,何必这样扭扭捏捏!”
慷他人之慨总是这样轻巧,红妃甚至懒得理她。事实上,打断她的风凉话的是新送来的礼物。
押送礼物的是郑王府的管事,让人将礼物送进了红妃的院子,自己则是恭恭敬敬奉上礼单与自家主人的书信,叉手向前道:“家大王有分教,师娘子休嫌轻微,些许玩物,当不得师娘子摆设,送人也使得。又说明日派人接师娘子去花牌船游玩,问师娘子与谁家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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