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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荡漾,朱七姐家花牌船就这般荡悠悠往城外去。汴京人家喜好踏春游玩,此时两岸常见士庶人家游玩身影不说,金水河上也总时不时见到飘荡的河船。
有些是小小乌篷船,船上有船夫摇橹,一二士人对坐,一小童烹茶温酒。有些则是大户人家自有的画舫,船舱双门对开,装饰的也很精美。至于如花牌船这般,船头漆成红色,挂上船中红妓名号的,自然也有。
“说来近日鸿胪寺倒是有一桩趣事”王阮起了一个话头。他身为世家子,却因为娶了公主而不能涉足权力核心,但要说完全不参政涉政,那也是不可能的。他自己的圈子,妻子燕国公主的圈子,里头多的是朝廷大员、皇亲国戚,甚至皇室本身,总不能完全隔绝了他去吧!
所以王阮实际上是在鸿胪寺领了一个闲职的,这个职位没有具体差遣,所有有的时候他自己都会忘记自己有这个职位。
但这个职位终究存在,所以他在鸿胪寺中有一干‘同僚’,其中脾性相合的自然也就有了交往王阮自己出身高贵,性格又温和,在鸿胪寺里担闲职,也不会妨碍到谁升官、做事,人缘可以说相当不错,大家也愿意和他打交道。
本来就喜欢结交朋友的王阮,在鸿胪寺里还真有不少合得来的。而有这些人做耳报神,鸿胪寺一些新闻,他就算不去鸿胪寺点卯,也常常是最早知道的。
鸿胪寺在本朝是专管外交的一个衙门,过去华夏作为周边的中心,是很有些睥睨天下的作风的,所以鸿胪寺这类衙门并不重要——外国来了使臣,虽说是以礼相待,可实际上也不太看重他们。
这年头如果是地方霸主,放眼望去没有能掰手腕的对手的话,受限于交通、传播等方面的条件,外交一事本身就很单纯。
到了柴家建立周朝,事情又有些不一样了,‘皇周’是地方霸主没错。举目望去,北面草原各族咸服,四公四伯分封之后,北方草原民族至少暂时不是威胁。而华夏政权自古以来的威胁也就是来自北方,至于其他的方向,哪怕一时出了个强势人物,对华夏政权来说也不至于动摇根本。
这时的‘皇周’正是一个封建王朝的黄金岁月,政治清明,军事力量强大,经济繁荣,文化昌盛,辐射向四周国家,是真正的‘□□上国’。
但就是此时,鸿胪寺却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衙门,无他,实在是此时的航海业发展太快!政治军事等还受限于封建社会的天花板,太远的国家只能遥遥相望。经济就不同了,此时跨国贸易可是做的风生水起。
在华夏的农业社会,说是男耕女织,其实并不恰当。女子在此时根本不局限于纺织,田间农事也需要她们的参与。不过有一说一,男子的体力天生胜于女子,所以在农事上教女子确实有不小优势,这也是古代社会男尊女卑的‘法理’所在。
所以,在这样一个男性人口比例高的惊人的社会,类比红妃上辈子历史中的封建社会,哪怕是同样的总人口,同样的耕地面积,皇周也会有许多原本的农业人口被赶出农村,进入城市。
农村需要的农业劳动力过剩了。
这一开始自然是个痛苦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其实远在唐时就开始了。而到如今,社会已经习惯了新的规则城市发展迅速,手工业迎来爆发期,商业在国家经济中占据更重要的位置,一切的一切很有资本主义萌芽的苗头。
国家生产出来的手工业品,除了供应本国这个大市场(在此时的全世界,这也是最大的市场),与外国贸易也是重要出路!甚至说,手工业的本国市场利润很低,只是胜在安稳量大,能让手工业活下来。而对于手工业来说,想要活得滋润,就得国内订单配合对外贸易的订单一起做!
这种情况下,鸿胪寺必须要做好更复杂的外交工作——只当自己生活在一个孤岛上,只要能自给自足,就可以关上门过自己日子的时代已经不再了!为了保护好手工业产品的出口,确保商业利益,鸿胪寺的工作可是很被看重的!
譬如现在的东瀛,会进口大量的福建瓷器,福建不知多少瓷器作坊的雇工靠此谋生。而若此时东瀛与皇周交恶,又或者其国内内乱,耽误了做生意,那这些福建瓷器作坊的雇工怎么办?红妃上辈子的历史上,东南沿海地区就曾因为走私通道不畅,很多丝绸布匹陡然间失去销路,织工搞过城市暴动呢!
所以,鸿胪寺的事在如今的朝廷中真不是不值得议论的小事,王阮此时拿来说也很正常。
“前几日有一批海外使臣来访,佛朗吉、罗马、景国、竟是一同来的,若是算上年前滞留在京中的罗斯使臣、大秦使臣、大食使臣、绿衣大食使臣,如今鸿胪寺的使臣馆竟是人满为患了你们是知道的,东瀛、高丽、琉球、麻逸、三佛齐诸国、西域高昌回鹘等国常驻使臣在京中,使臣馆只能说将将够用。如今一时凑齐这些使臣,好叫章少卿烦扰!还是向楼店务借了房舍,这才安顿下这许多使臣!”
东瀛、高丽等国家常驻东京,这很正常,从唐朝起,华夏对周边国家的影响就已经不局限于间接传播了,周边国家向华夏派遣‘遣唐使’非常常见。如今周承唐之根基,对于周边国家的辐射能力还更强了,陆陆续续有‘遣周使’也是一个意思。
这些国家和皇周或是直接接壤,或是间接接壤,可以纳入一个圈子,华夏这边对他们的了解也比较深。
但这些之外,另一些海外国家对华夏来说就有些雾里看花了。也就是近三四十年,海贸越来越重要,皇周与那些海外国家都不甘心被中间商赚差价,一拍即合联络起来,这才算是有些了解。
只是这种了解也是皮毛都算不上,最多就是理清楚了比西域更遥远的西方、比北边游牧民族更遥远的北方,这些地方有哪些国家罢了。至于更深层次的东西,就连鸿胪寺的人也往往是大约加估计。
“其中佛朗吉使臣有呈送一封国书,这本不算什么,只是这封国书一呈送,罗马使臣便向章少卿告密,说国书中佛朗吉国主自称‘皇帝’十分不妥。”说到这里王阮又忍不住笑了:“鸿胪寺多的是东瀛、高丽文通译,这些远方小国文字上粗疏的很,还是与‘一赐乐业’人学的,一开始竟未看出不妥!要不是这罗马使臣告密,少不得就糊弄过去了。”
一赐乐业人就是以色列人,此时海外贸易繁盛,多有在广州泉州一带经商的。
“按理来说,都是万里之外的国家了,说人是国主,还是皇帝,我大周有甚在意的?只是不懂这罗马使臣为何叫破此事,听闻为了此时佛朗吉使臣与罗马使臣还当众互殴!当时各国使臣都看着,高丽使臣李正往外说起此事时都叹息是有辱斯文,到底是蛮夷呢!”
在古代华夏文化的语境里,自己以外的国家,蛮夷也!而对于东亚文化圈的其他国家,大概是华夏与我之外,蛮夷也!而当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又会对更外面的国家嗤之以鼻,统一称呼蛮夷。
华夏很早就有朝贡的传统,有些国家会朝贡,有些国家则不要求朝贡。不要求朝贡并非是认为其与华夏可以平起平坐了,而是认为对方连朝贡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心态自然有问题,但在此时又是普遍而根深蒂固的。
“听闻这佛朗吉与罗马是兄弟之国,数代之前由老佛朗吉国主分封三子,为东佛朗吉、中佛朗吉、西佛朗吉,东佛朗吉便是如今佛朗吉,西佛朗吉则更名罗马这般关系,如今交恶到如此地步了么?”华夏有‘亲亲相隐’的传统,这个时候还真不太理解罗马使臣告密的心态。
红妃对照自己所知的欧洲古代史,想到了什么,一下笑了起来。引得朱英看了她一眼,问她:“师娘子笑什么?”
“没甚。”红妃不说。
朱英想了想,一下也笑了:“师娘子难道知道这佛朗吉与罗马之事?若是真知晓,便与我等说说罢!也算是开眼了。”
这时柴禟、王阮等人也都看过来了,红妃推辞不过,只得道:“这里头有缘故的诸位该知道,大约是秦时,极西有‘罗马’统一了广袤国土,后来才有罗马皇帝。不过当时东西不通,‘罗马’之名几经辗转早就不见了,只因其强盛,汉时才以‘大秦’呼之。如今之大秦,实乃当年之大秦遗脉。”
现在所说的‘大秦’,其实就是东罗马帝国,即拜占庭帝国。因为东西方交流频繁通畅了许多,很多欧罗巴国家的国名不需要转译了,在大周这里也恢复了本来面目。之所以还对拜占庭用‘大秦’这个称呼,更多是惯性。
“鸿胪寺此前只当‘罗马’之为罗马,是因为在罗马龙兴之地建国,就如同昭烈帝在旧蜀国地建蜀国,孙氏在吴地建吴国一般其实不是。”
“不是吗?”王阮有点儿茫然了,此时鸿胪寺对欧罗巴那点儿掌故真的不了解。虽然有商业往来,但哪怕是商业往来,也大多是间接通过大食、大秦等完成的。只能说相比起以前任由中间商赚差价,甚至阻碍了东西方贸易成长,如今中间贸易商的作为不再是黑箱了。
没办法,此时虽然已经有绕过好望角这条航道了,但并不成熟,主要是海船想要多绕这么长一段,船只难以支撑,船员也难以支撑(后勤太难以保障了)。所以绝大多数时候,东西方贸易在西方的集散地还是集中在波斯湾一带。
红妃慢慢回忆上辈子所学,忽然有一种成就感生活在这个时代,她和上辈子一样还能够跳舞,还能够以此为生,但身为一个‘贱籍女子’,实际上是没有人将她评等交流的存在的。很多时候,自己在那些男人眼里,就是一个漂亮的花瓶。
至于跳舞、拉琴?这些技能在男人眼中根本不算正经玩意儿,就和花瓶上的装饰图样一样。
上辈子红妃不见得喜欢和朋友们掉书袋,也没人觉得能够和别人交流时政、历史常识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在键政时代,似乎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这个但想不想做这件事,和能不能做这件事,是两回事。
在这个世界,她很多时候是没得选的。
若不是偶尔还能与一些此时的社会精英谈一点儿不着边际的东西,她都要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所见只在眼前的傻瓜了。
“并非如此,说起来也是罗马盛极而衰,后经过许多事,分裂为东罗马与西罗马。西罗马便是如今所谓‘大秦’,至于东罗马,已然逐渐消亡,为当初罗马眼中的北方蛮族‘日耳曼’所灭。日耳曼那时有许多类似部落的国家,其中最强者后来成为佛朗吉。”
“佛朗吉传至国主‘查理曼’时,空前强盛,后查理曼死后路易继位,路易死前才有分封三子之事。只是中佛朗吉渐渐为西佛朗吉与东佛朗吉吞并,此后东佛朗吉越发强盛,其势力范围甚至笼罩景国,景国教宗约翰为其加‘罗马皇帝’位,这才有了罗马之称。”
听到这里,其实众人已经有些糊涂了,不是红妃说的有什么问题,而是这简单的言语里已经透露出了和华夏完全不同的政治生态。
朱英似乎对此很有兴趣的样子,问道:“这怎么说,怎么要景国教宗为其加‘皇帝’位?难不成景国教宗还是极西诸国共主不成?”
“此言不中,亦不远。”红妃有点儿头疼怎么解释,只能道:“就如同夷民,当地不止尊奉首领,也会崇拜萨满、祭祀这种人,有的甚至将后者抬得更高些。极西之地,自从罗马之后便四分五裂,哪怕一国强盛,也不能压服其他所有,反而是景教,是极西之地百姓共同仰赖的一些强国国主即使不怕景国教宗,也要表面尊敬讨好,以免百姓生怨,而周边诸国借机生事。”
“如此,倒好似东周之时,周天子一般了虽说是摆设,还是要尊奉的。”王阮点点头,按照自己所知的去套。
“比周天子还是强些的,春秋时不说了,战国之时,百姓只知有列国,哪里还知有周天子?”朱英不以为意,尔后又看向红妃:“还未说呢,怎得佛朗吉与罗马这般不和,这样小事特意搅黄了?”
在朱英看来,佛朗吉的皇帝之所以以‘皇帝’自称,也不过是为了抬高身价罢了。就如同春秋战国争霸之时,原本各国的爵位有高有低,所谓‘公侯伯子男’。弱的时候封的是什么就是什么,强的时候就得提拔到‘公’,尔后甚至有称王的!
要面子的事,有什么稀奇?
“这可不是小事‘唯器与名,不可假人’,孔夫子诚不我欺!便是王朝交替之时,各地草头王对外称号也是有讲究的,称王、称帝,自有一套规矩,若是随意为之,外人还要嘲笑‘沐猴而冠’呢。”红妃摇了摇头。
其实她知道,这种事,朱英这些人应该比她更懂。此时之所以丧失了这种政治敏感度,更多是因为这事发生在他们眼里的‘海外小国’身上,便只当是看了一场戏。这就像红妃上辈子听说某某农村里一村民称帝登基一样,称帝当然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但发生的背景如此儿戏,她怎么可能用严肃正经的方式去分析。
“说起来也很简单,当年佛朗吉幅员辽阔,查理曼不再满足于‘国王’之称,谋求当初罗马皇帝之荣誉。通过取得景国教宗认同,这才得了‘罗马皇帝’之名号。如今‘罗马皇帝’之名号又落到东佛朗吉身上了,西佛朗吉要怎么想?”
“西佛朗吉,也就是如今之佛朗吉当初不如东佛朗吉强势,只能引而不发。如今罗马倒是未衰颓,但佛朗吉也能与之争锋了,国主便不甘心只是‘国主’,平白矮人一头了。”
“这称帝便称帝,难道还有许多讲头,偏偏要在一封国书上做文章?我皇周便是认了佛朗吉国国主为皇帝,又有何益?”柴禟搞不清楚这些外国人的想法,只觉得脑回路清奇。
红妃只能叹口气,解释道:“这极西之地的‘皇帝’位是很贵重的,不能随意自立,得有‘传承’。其实我华夏也是如此,若谁不能一统天下,这所谓‘称帝’就可笑了,后人也大多不认。所以,华夏传‘皇帝’之位在于‘天下’,有了天下在手才能说是皇帝。”
“极西之地若是能有哪位雄主一统极西,那倒是能自己做皇帝,谁也碍不着。偏偏如今是谁也不能独霸春秋,如此要‘传承’皇帝之位,就只能从古时罗马上找凭据了!大秦乃是古罗马东出而来,其主称皇帝,其余人无话可说。至于‘西罗马’之皇帝位,那便是公说公有理了。”
之所以要在一封国书上做文章,其根源就在这里了。要是此时高丽国主给大周皇帝递国书,自称‘皇帝’,并表明自己与大周皇帝是平等的,而大周也认了,回函还承认其皇帝身份表面上啥也没有改变,实际上却是大事件!
这种事,无事的时候只能当一个笑谈,最多关起门来自家沾沾自喜一番。可一旦出现机会,高丽不就有了法理上搞事情的凭证?
“有趣!这倒是让本王想起汉末大乱,五胡乱华旧事了。”其他人从红妃这里听到这些,最多只是觉得长见识了,‘无用的知识又增加了’这样的,但朱英是真的觉得有意思,他似乎对这类事情特别感兴趣。
“南匈奴贵种正脉刘渊建国为‘汉’呵呵,北方胡族,不过是中原板荡,便乘机鸠占鹊巢。以为占下中原,称帝立汉,他就真的姓刘了?”
汉时南匈奴不断内附,受华夏文化影响很大,很多匈奴贵族都改姓了‘刘’。后来五胡乱华,其中之一就是内附匈奴,而且其建立的政权还号为‘汉’。以此对比欧罗巴大陆上日耳曼蛮族占下罗马核心地区,然后请教皇加冕为罗马皇帝,集成古罗马的正统,这还真是巧合极了。
只能说太阳底下无新事!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柴禟注意到朱英的神色,不似平常,有一种很难形容的‘狂热’。心里晃晃悠悠叹了一口气,主动转移了话题:“这般游乐场合,说这些怪没意思的——你们谁来与本王唱个《船儿调》,如今来了花牌船,定是要听一听这个的!”
《船儿调》是花牌船上妓女常常临船自唱的,非常有名,也非常有花牌船特色。
大家谁都会唱,只是都越不过‘招牌主’(就是名号写在船头花牌上那位)去,便由招牌主上前去,一边弹筝,一遍唱出柔媚动人的小调:
“汴梁春水碧于天,郎是画船奴是河;
船到河心荡悠悠,河为画船起波澜。
沿河杨柳绿丝绦,画船游来为等潮;
潮似郎心船是奴,任郎高下任郎摇。
”
就如同此时很多妓女传唱的流行小调一样,这《船儿调》也是带有某种暗示的,只不过相对于后世的《十八摸》之类,隐晦含蓄了许多。
听着这样的柔媚歌声,之前谈论的东西似乎都随风散去了。朱英挑眉看向柴禟,而柴禟只做没注意他,半阖着眼为《船儿调》打拍子。末了称赞道:“唱的极好,如今汴梁的河湖上,花牌船都唱《船儿调》,甚至不是花牌船的也唱,在这之中脱颖而出就难了。”
一边说着,一边让身旁随从放赏。
旁边朱七娘这时候按规矩讨口彩,道:“大王厚爱,娘子还不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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