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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越来越临近‘揭花榜’的日子,东京城里的气氛也越来越不同——其实普通人的日子还是照过,毕竟参与到‘揭花榜’中去的不是色艺俱佳的娘子,就是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这些人加起来不算少了,但相比起东京城里的寻常百姓,又只能算是十之一二。
不过,十之一二也足够掀起不小的动静了,主要是这十之一二就是这时候有‘发言权’的人。这就像是后世,大家都从网络上知道了程序员的九九六福报,知道了他们生活的苦。但其实很多人比程序员生活地苦多了,以打工人来说,程序员的投入产出比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而之所以程序员之苦大家都知道,无他,这一人群掌握了网络上的发言权。真正的底层,是没有发生渠道,或者没有剩余的精力去发声的!
此时不比现代社会,世界的参差更加明显,发言权就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中。说的明白一些,就是统治阶级那一小撮!具体到这时的东京城,这些参与到揭花榜中的人,绝大部分都属此列!
这些人搞的事情,哪怕参与的人再少许多,也能做到让城里不相干的人知道,更不要说此时这倾巢而出的架势了。
三年一次的‘揭花榜’,很多南边、北边的贵人都凑热闹赶来了,大家似乎将这当成了一次大联谊。等到了‘揭花榜’正式开始前几日,亲朋故交们四处串联,借着‘揭花榜’这‘盛事’,联络感情的联络感情、炫富的炫富、找乐子的找乐子
“‘揭花榜’在即,也不知今次又能有哪位绝代佳人中选,成就花神对了,如今东京城中有哪些出色的娘子么?那等过去已经扬名的就不必说了,只把那今次第一回‘揭花榜’的说来!”说话的正是一位此次因‘揭花榜’入京的贵公子。
此人姓周,名叫周环,是杭州人,书香门第且家大业大。他在杭州也是很出名的了,不只是因为他的家世,也因为他的文采风流。他是杭州本地非常有名的神童,七岁就能作诗,十二岁那年获得了文坛大佬的青睐——但他这人有一点令家中长辈非常不喜,那就是极其讨厌科举!
这可能和他父亲在他十岁那年死在考场上有关科举考场么,连考数日,衣食住的条件大家都知道,生活艰苦加上心理压力极大,以一个贵公子的体格,出点儿事儿也不算稀奇了。说起来,每年科举贡院都是要抬出来几个的。
也不知道这件事给年幼的周环造成了多大阴影,反正他从那之后对科举就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哪怕长辈强制送他参加科举,他也可以交白卷他对外的说法就是科举,功名利禄之事,俗!【走开,这些该死的俗物!我才不要做国贼禄蠹jpg
长辈知道周环的才华,那才气满的都要溢出来了!又头痛于他散漫至极、绝不科举的作风。科举这种事,就像是给儿子娶媳妇,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就算是娶进门没问题,也没法让儿子去睡。
如今杭州周家的长辈其实已经半放弃了,只能安慰自己,还可以走名士的路子,对于他们这样的门庭来说,本来就是权、钱、名都不可少的。真要出个名动天下的名士,对于家族一时之间看不出多大好处,没有出个大官来的‘效果明显’。但从长久来看,却能大大增加家族的底蕴,这又是其他所不能比的。
周环在杭州的时候就是杭州西湖‘船娘’船上的常客,风月场上总少不了他。但他这样的‘风流才子’又岂是一个杭州能满足的?所以广州选‘珠娘’,蜀中选‘女校书’,洛阳选牡丹仙子,东京‘揭花榜’等等,他都会捧场。
当然,这些风月场上有名的‘盛会’也只是他到处乱跑的理由之一而已,借此满天下游玩也很合他心意就是了。
和周环一起的有好几个人,要么是与他书信来往的才子,要么是周家在京师这边的同辈亲故。这些人都常年呆在东京,说起‘揭花榜’的娘子们,自然有的是话说周环路上因为一些意外,迟来了近一月,眼下马上就要‘揭花榜’了,他这是赶着补课呢!
“你上回来东京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就知道你小子心性凉薄,天下之大哪里都留不住你。特别是京师,人家看来这里时风流荟萃,于你看来就是功名利禄浑浊!若不是这里还有天下最多的美貌娘子,你三年也来不了一回!”坐在对面的是周环的表哥,此时也是笑骂。
“是啊,京师之中也就是美貌娘子值得一观了不过要我来说,京师之中的美人也是糟蹋了!美则美矣,却少有灵气!想来是在这东京呆的久了,一样沾上了太多名利,再多灵光也消磨掉了。”周环一点儿都不带否认的,立刻应了下来,还顺便嘲讽了一波。
“那你怎么还来,找不自在么?”旁边一个朋友觉得抓住他的话头了,将了他一军!
周环此时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透露出一点儿郑重来:“这就是你们这等人不知道的了,这美人与美景、美物没有什么不同,越是极品,越不是一般境况能有的,美景要在奇崛处,美物要出自险境里——譬如珍珠,北珠要在大江冰层下采集,海珠要下到九幽深处。”
“东京好比是一染缸,再是洁白无瑕的,都要在这里染上各种颜色。若是这般大染缸里走一遭,还能本色依旧,就是所谓‘出淤泥而不染’之辈了这不是一般美貌娘子可比,属‘奇女子’之列!”
“‘奇女子’之‘奇’就在于难得,别处都是可遇不可求。而在东京,女子足够多,又有这如染缸一样的环境,却是每回总能见到一两个的——别扯开了,还未说如今东京城里有什么出色娘子呢!”
一众朋友亲故们都笑了,他们都知道周环这个人其实是有点儿‘痴’的,所以总能说一些歪道理。此时也懒得纠正他了,便顺着他的话道:“出色娘子么,这东京城里就没有断绝过!不过你要说是新出头的、你不知道的,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撷芳园的师娘子了。”
说话的是之前要将周环军的朋友,周环见他神色之间有悠然向往之意,便笑了:“怎么,你如今捧着这小娘子?”
“哪有那回事,我如今只能说是在师娘子跟前多走动了两回其实我也不见得非要多亲近师娘子,师娘子这人性情冷淡,对于客人着实没有用心过。”这话不是朋友在说反话,他点过红妃几回,很知道红妃一些情况,但并没有迷恋上这个当红女乐。
但就是并未迷恋红妃的他,寻常时候忽然想起行院中的出色女子,一下就想到了红妃,也只想到了红妃。
见朋友的态度如此奇怪,周环也多了分好奇。又向其他人打听了一番这个‘师娘子’,发现不管是打不打算捧她的,此时都众口一词推荐他去捧她其实这也有这些亲朋故旧对周环的‘设计’。
大家都知道红妃的难搞定,此时自然想让周环去碰一碰这个‘冰山’,若是能借此看他吃瘪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至于说周环会不会碰这‘冰山’,根据他们对周环的了解,可能性很大。因为以周环的喜好来说,红妃等于是长在他的喜好上了。
他就喜欢这种不同流俗、性情冷淡的,真要是主动留他这个风流才子,他反而会避之不及有几次他从暂居之地跑路,都是因为他一直追求的娘子对他也有了心思。
朋友们都觉得周环有毛病,但这种情况在各种奇葩冒头的后世,倒是不难被理解——有些人就是只享受追求的乐趣,真的爱情来敲门,得到了回应,他们又怂了。
“听你们这样说,倒真是难得了不如趁着揭花榜还有两三日,去会这师娘子一会?”打听了一些情况,周环果然有了一些兴致,提出了去见见真人。
周环的表兄听他这样说就笑了:“你不是一惯知晓行院规矩么?如今立时就要‘揭花榜’了,像师红妃那样的当红女乐,哪里还是轻易见得着的!眼下,她们要么自家举行宴会,邀请一众客人混眼熟,要么私下与一些热客打的更火热,换得更多关键支持。你这样外地来的生客,哪有功夫应付!”
倒不是说揭花榜前不在外地客人身上下功夫,外地客人在揭花榜这一事上也是很有力量的。在揭花榜前夕,一些门槛较高的女乐、雅妓,也常常为这些‘生客’放低些门槛,以免错过了之后可能到手的支持。
但周环来的太迟了,眼看着马上就要揭花榜了,这时候从头开始结交一个客人?有这功夫,还不如在一些态度摇摆的客人身上加大力度呢!如此才能利益最大化。这也是参加揭花榜的女乐、雅妓积累下的经验了。
周环这个时候对红妃也只是有些兴趣,并没有一定要见的意思,听表兄提醒,想起是这么回事儿,便笑笑也就过去了。等到了‘揭花榜’第一日,也就是参与揭花榜的女乐、雅妓在东京城内各瓦子的勾栏棚献艺时,他才把‘见见师红妃’放在了自己的日程里。
对此他也不很着急,为了多见几个他从没见过的娘子,周环还规划了一条路径,一路从第一家瓦子到第二家瓦子红妃所在的瓦子并不在这条路径的第一站,也不在最后一站,就是不前不后的位置。
东京城里的小报早就搞到了消息,知道揭花榜第一日时哪一个娘子在哪一家瓦子的哪一座勾栏棚作场。专门搞了一个地图做标识,专门给这些行院子弟做当日的行动指南这可大大方便了周环。
所以,等到周环见到师红妃,已经不算早了。红妃所在的勾栏棚里已经人满为患——周环来到的时候,先买了一多黄金打造的秋海棠花做‘门票’,进去的时候还为勾栏棚里人满为患的景况惊讶呢。
他看得出来,红妃在的这个棚不小了,大概是看她当红,特意分的一个大棚。一般来说,这种棚很难在揭花榜第一日装的这样满,不是因为支持者没有那么多,而是支持者是流动的。
就像周环一样,这一天很有一些人都是‘走马观花’的!一个场子从头呆到尾,除了死忠,也就是一些囊中羞涩之辈了。而恰好,‘揭花榜’这样的事情里特别活跃的这些男人,很少有死忠,也很少有囊中羞涩之辈。
特别是眼下正是一场揭花榜第一日的表演进展到中后段的时候,像这种当红女乐的场子,正该少些人才是(当红女乐么,那些到处捧场的总会比较早捧她们。等到捧过了,才回去各处继续散钱)。
周环心里暗暗纳罕,但因为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所以也没有仔细去想。很快,他和同来的朋友就将目光放到了勾栏棚中舞台上说实在的,勾栏棚里人实在太多了,他们这种后来的根本挤不到前头去,再加上前面人头攒动,是有些看不清舞台上的人的。
但也不必看清本人。
红妃正在跳的是《仙人指路》这支舞,就是那支曾经一舞惊人的水袖舞!
这水袖舞的美丽与震撼根本不需要近前细看,因为这属于有眼睛、只要能看到,就知道非常厉害的舞蹈。
当红妃的水袖在舞蹈中甩出、收回,水袖砸在鼓面上,乐工在后面随之重击一次,在场的观众便觉得自己的眼与心也被台上这个盲人舞伎给敲了一回——站在周环的位置,其实看不清舞台上红妃的神情与细微的动作,但他确实感受到了红妃这个舞蹈演员要传达的情绪。
舞蹈相较于其他艺术形式,是最能展示‘作者’自身的,因为他们就是要展示自己给所有人看。红妃是一个足够出色的舞蹈演员,而周环又是一个足够有‘品味’、心思相当细的文艺青年。这个时候他能领会红妃的舞蹈不只是高难度、美,而是内在有着非常伤感的内核,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仙人指路》演完,中间有请来垫场的艺人串场表演。这个时候红妃去‘后台’换衣、换妆,在场观众也可以趁此去送‘花’,这里的‘花’当然不是鲜花,而是可以计算人气,为‘揭花榜’所用的金秋海棠花。
红妃是当红女乐,来给她捧场的人中不乏豪富阔绰之人,每次她表演完一个节目之后都有大洒金钱雨的。此时也不例外,不少人从怀中拿出购买了金海棠花的凭证,纷纷让专门负责记账的人登记。
大约是担心一时抽调不出那许多金子打金花,也是为了节省工费,购买的金花大多不是实物,而是一张纸券。这纸券寻常人也不能换到真钱,非得是揭花榜之后清算总账时有专人来做才行——这种做法也免去了‘财帛动人心’引来的坏事。后世的小偷不偷存折银行卡,就是因为里头钱再多他们也拿不到。这金花券不是真钱,袖子里装的再多也不会引来一些人觊觎,各处计算数量,锁入箱中送去统计时也轻松。
此时现场的这些人拿金花券打赏,也有不在现场的人打赏他们人去了别的地方捧场,却还记得给红妃撑场面,委托了亲友每次节目表演完之后替自己放赏,以免场面冷清了些,红妃面子上过不去。
不久,登记金花数量的人走到了最后面——他们这些人和艺人表演后讨赏的人差不多,只不过人家拿个铜锣下来要钱,他们拿着纸笔登记名字和数额,然后收取金花券。
不过他们的态度还是和真正的卖艺人不同,他们也不是为自己讨钱的,也不是红妃的人,而是这次‘揭花榜’的工作人员。相比之下,态度冷淡的很。有人招他们他们才记账、拿券,没人招他们,他们就略过了。
登记金花数量的人走过周环面前,因为周环一直在出神,并没有招他,所以也就是这样走过了。
此时,垫场的艺人也坚持够久了,见红妃换了新装在一旁候场,便赶紧圆了个扣子,结束了自己这节表演,宣布接下来的时间交给红妃。
红妃这场表演可没有方才《仙人指路》时那样欢快了,《仙人指路》的内核是悲剧,但表现的形式是喜剧的,整出演出于是也热热闹闹。而现在,红妃穿着漂亮的白孔雀裙,跳孔雀舞,音乐只用箫管,清冷哀伤多了。
按照安排,勾栏棚中本来点起的灯烛都大都熄灭了,只有舞台后方有一个灯笼一样的存在——那是一个竖起来的扁扁圆柱体,以竹木为胎,上面覆的是浅黄色纱罗,里面能点蜡烛。
只这里是光源的话,照亮的就只有前面一小片地方了,红妃就在这里舞蹈,既昏暗又明亮,拉扯住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清冷哀伤的箫管呜咽的昏暗世界里,只有舞台上一小片是光亮的中心,也是所有人视线的中心。红妃半阖着双眸就这样在自己的世界里舞蹈,她能通过舞蹈与自己之外的世界沟通的,但这个世界显然不包括在场的所有观众。
这个时候,观众们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舞台上跳舞的那个人无限接近,又无限遥远他们永远也无法真正窥探到她的世界。
一支孔雀舞跳完,红妃没有叉手谢幕,而是在舞蹈的最后,仿佛孔雀精灵一样消失在了光源背后。这个时候昏暗的勾栏棚各个方位,有人立刻点上了灯,所有人这才从昏暗中脱离出神良久,仿佛是从一个梦中醒来。
醒来时不记得刚刚梦见了什么,但心中就是怅然若失。
“凄婉、哀恸师娘子之舞我也曾听说过,但此前从未见过,如今才知道过去错过良多啊!”观赏完刚刚一舞的朋友发出了这样的叹息,大有一种自己失去了五百万的可惜。
这个时候已经出神良久的周环忽然回过神来了,嗤笑一声:“若是师娘子知你是如此想的,怕是要哭死去了——你难道真觉得方才一舞是凄婉哀恸?别笑死人了!前一曲是舞女为人取乐玩弄,那才是哀!如今这是神灵觑见世人,不悲不喜不嗔不痴不见动心才是真的。”
“师娘子之舞,交感于天地、近乎于神灵只是可惜了,要被你这等人瞧见去!这就好比是明珠暗投,我为师娘子一大哭!”
周环一旦嘴毒起来是能噎死人的,朋友不明所以,不知道怎么的自己就成了他的攻击对象了,他又没得罪他!
正欲反击回去,这时登记金花纸券的人又来了,这次周环不像之前那样发怔了。连忙招手,示意这里要放赏。然后朋友就眼睁睁见着周环将放金花纸券的荷囊拿了出来,然后将里头的金花纸券全部倒了出来,拿给了登记的人。
朋友也拿了几张出去,但远没有周环这么‘大手笔’。等到登记的人走了,忙道:“之后还要去别处呢,你怎么全拿了?”
“还去别处?都有师娘子了,你还想去别处?”周环与朋友面面相觑,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朋友心说,定下今日行程的是你吧!不过他也知道,此时不宜与发了痴病的周环争论这些。而且看向舞台,他也得承认,相比起去其他地方撒钱,他也更愿意看看师娘子这边的表演。
然而周环见他不走了,也不满意。道:“你还有多少金花?”
朋友拿出自己的纸券,点了点:“还有八朵本是打算之后去另外几个娘子处用的。”
周环直接抢了过来:“你去外头吩咐小厮一声,让他们去柜坊取些银钱换金花,你这金花先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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