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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花榜’前,李汨如以前一样,得到了请帖不少人暗自猜测他不会来,虽然他为红妃铺房这件事已经让很多人大跌眼镜,让一切关于这些的猜测变得不能确定起来。但怎么想,这样过于‘热闹’,过于‘风尘’的集会活动也和他不搭吧。
之前一些需要红妃参与的场合,他也没去,而且他也没有亲自主持红妃揭花榜的事。从这一点考虑,猜测他不会来也是情理之中。
但最后,李汨还是来了,第二场的时候他独自去的,乘坐一只画舫,单单地来,单单地去,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来了。后来知道这件事,还是安排画舫的‘主办方’自己宣扬出去的。不过,这在‘十里园’举行的最后一轮,他是躲不过去了。
只要他出现,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掩人耳目。
最后一场的看席是集中在一个区域的,而且二百九十七个座位,每一个都有名有姓!大家都是京中极有权势的人,简单来说,是同一个圈子的人,再不济彼此圈子也有重合之处。这种情况下,大家彼此认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根本瞒不过去。
李汨坐在卢绍祯和李尚书中间,周遭的人可不是一下就看到了么。
“我原以为‘揭花榜’之事,不过是一干闲人的无聊游戏。如今从头到尾见证一遍,才知道他们是真费了功夫的难怪如今各地都流行选美,可最受这等行院子弟推崇的还是东京‘揭花榜’。”卢绍祯身为权知开封府,倒是真心评了一回。
‘揭花榜’能打造成一个‘品牌’,其他选美都有不及,身处东京,借助了这都城的资源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打铁还需自身硬,‘揭花榜’能办的有声有色,它自身的章程、条理、新意、传统等等,都是很值得说的。
不然的话,哪怕别处的选美不能及,东京这边也该有新的选美活动成长起来才是。
对于卢绍祯说‘揭花榜’的话,李汨一言不发,旁边的卢绍祯和李尚书也不以为意。他们都知道李汨对‘揭花榜’什么的根本没有兴趣,眼下看客们如痴如醉的美人、心笙摇曳的才艺、美轮美奂的布置,于李汨而言,他不觉得享受,只觉得吵闹,只觉得是尘世间烦恼的化身。
这些说到底,这就是世间痴男怨女们欲望,对钱财,对名利,对性,对一切一切的欲望都集中在这里了。
他愿意在此忍受原来不愿意亲近的东西,只是因为红妃罢了。
“是啊,天下事,哪怕是这样小道,真要做的像模像样,也是自有一套章程的。”李尚书应了卢绍祯一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忽然说道:“说起来,今早老夫听说了一事,事关师小娘子,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相比起卢绍祯对行院里的是一知半解,李汨不沾不染,李尚书就是行院里的常客了。年轻时他是如今郑王朱英一般的人物就不说了,如今年事已高,没有年轻时那样放浪形骸了,却也没有退出行院,而是转变了自己的角色。
他现在很少单独捧某个娘子,而且捧得力度也很讲究。至于得到娘子的亲近,他不再在意——简单来说,就是变佛了。
与其说他如今是像个男人追求女人,还不如说是一个惜花人在栽培一朵花。他乐于发掘那些刚刚出道,又或者因为际遇不够,被耽误了的‘珍宝’。这些娘子们有些什么麻烦,他也会帮忙解决些简直像个温厚长辈了。
正是因为如此,李尚书在行院中的消息越发灵通,那个院子里发生的事,只要他想知道,就总有渠道知道。他此次要说的事,就是今早有人偷偷递消息给他的——张采萍要下力气打压红妃,有人知道了这事,又晓得李尚书受李汨的托付,主持了红妃揭花榜的事,觉得事情相关,总要报给这个老朋友。
这就是人脉的作用了,李汨如今不在朝了,但身份尊贵,哪怕是皇亲国戚、相公将军,恐怕也不敢在他面前逞强。李尚书的身份也很清贵,但还是比不得李汨然而,今次这种事,李汨再高贵也没用,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的。
李尚书就不一样了,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来分说了。
李尚书将事情说了一回,旁边卢绍祯手支着下巴,人都乐了:“这些娘子之间也是这样不平静么?果然如师娘子所说,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啊不过,我倒是见师娘子平平静静,从不闹这些。”
“师小娘子就是那般了也不是她性情与世无争,要老夫来看,师小娘子其实是很有胜负心的。”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尚书摸了摸胡子道:“只是她太聪明,许多事情早早看得分明了,可偏偏看分明了,却依旧得在风尘里头打滚。于是才有这般惫懒样子,懒得去纠缠。”
卢绍祯和李尚书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眼睛看着舞台上的表演,不算特别投入——舞台上的表演还是很精彩的,哪怕是他们这些总能享受最好东西的达官贵人也不能说这些不好,但表演这种东西也就是那么回事!
就像现代人,喜欢追剧、看综艺、打游戏、旅游、逛街等等等等,娱乐方式丰富又有趣,但就是那么多有趣的娱乐活动,一旦最开始的狂热阶段过去了,之后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大家会享受这些娱乐活动,可那种一类娱乐活动刚出来时的那种狂热,终究不见了。
从惊奇兴奋沉迷,到习以为常。
卢绍祯和李尚书就是这样,好的歌舞表演总能见到。这些娘子们纵使为了揭花榜准备了很多,节目也都是第一次公开演出对于他们看着消遣可以,更多就不成了。
卢绍祯、李尚书,包括坐在中间位置没说话的李汨,其实都不担心张采萍对红妃的打压,会影响红妃揭花榜。因为太过胸有成竹了,李尚书甚至没有特意和红妃的支持者说起此事,只这个时候说闲话一样说了出来。
一来,李尚书知道红妃不是那等没根基的!像她这样的当红女乐,早就不是哪个前辈随便打压的了。她那边敢打压,红妃的支持者这边不防备下,确实可能吃亏,可底子厚实,影响就有限了。
这就像是海上的船只,那等小渔船,一个浪头过来,便是天昏地暗。可要是大宝船,一般二般的浪头,有等于没有,只当是日常了。
二来,这次李汨要来是李尚书提前知道的。李汨就是一尊大神,他人坐在这里,那些人只是支持张采萍,不说多余的话,自然能够平平顺顺。可要是跳出来讲红妃如何如何话说,他们有那个胆子吗?
想当初,李汨执政,威严敦肃、手段严密,打击豪强时可是给不少人留下了心理阴影的。如今他都离朝了,当年站过他对立面的豪强,还是看到他就坐立难安!这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心理阴影可是很强大的。
别小看这种心理阴影,若是了不得的大事,这些人或许还会想办法克服一下。但眼下是揭花榜而已,何苦要和心理阴影做斗争大多数人,要走出自己的心理阴影,都是有不得不这样的理由的!
为了支持自己喜欢的娘子好像还不至于这样拼罢。
讲真的,张采萍如此李尚书觉得,要么是这个娘子不知道李汨会来,要么就是不知道‘李汨’这两个字的威力。说到底,张采萍也只是一个雅妓,和权贵们再是交往密切,她也不是权贵本身,不知道里头的道道。
李尚书的猜测中了一半,剩下一半,他是不知道张采萍对朱英的执念,以及他们之间数年纠缠出来,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相处方式。
“这张采萍的‘合生’还过得去,只是也没有外头传说的高明啊。”等到张采萍快表演完的时候,卢绍祯忽然说道。他之所以有这个看法,一是因为张采萍和师红妃,他肯定站在红妃这边,天然就对张采萍有了点儿意见。二是因为他的视角客观,真的觉得张采萍这段‘合生’一般。
张采萍无疑是个才女,诗词上的功夫,大多数士大夫都是多有不如的。如果只是就‘合生’而论‘合生’,她刚刚那段‘合生’表演,是要压倒开封府任何一个‘合生’艺人的。
但问题是,‘合生’本来就是一个小众节目,要是有哪个说话艺人,‘合生’演的好,达官贵人们也就是笑一笑,打赏一番,并不会因此高看。之所以高看张采萍的才华,不在于她能表演‘合生’,而在于她像士大夫一样写诗作词时,确实出来了一些好作品。
所以,卢绍祯并没有以‘合生’的标准看待张采萍的表演,而是以士大夫写诗作词的标准看待她写的东西——卢绍祯也不觉得是自己刁钻、眼界高,毕竟他就是再不了解揭花榜的事,也能猜出这段‘合生’表演是有事先准备和安排的。
他也是个老官僚了,又是靠能力升起来的,焉能揣测不到这么点儿小把戏?
从这个标准来看,他是真心觉得那些作品也就是及格水准。士大夫们拿出来应付宴饮上的诗词唱和可以,可要搏得这样满场赞誉,就有些过分了吧?
卢绍祯之所以有这种想法,一是他没有粉丝滤镜,很多人觉得张采萍好,是有偏爱的!就像小粉丝看爱豆们的专辑、电视剧,哪怕是别人都说不好,他们也能夸颜值呢!而若是能有一个不功不过的评价,他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彩虹屁了!
二是,卢绍祯本身就属于这上头比较严格的人,能入他眼的诗词不多说起来,他还一直致力于通过李汨从红妃那里搞到‘山园社’流出的作品。那些作品,在他看来真是每一篇都是精品不说,神品也是时有出现。
有了那些作品可以欣赏,感觉他的审美标准又被拔高了一回。
“如此也算不错了,是你太挑剔了。”李尚书倒是能客观些说话。笑说之后,又指了指舞台上串场的说话艺人,道:“别说这些了,马上是师小娘子了有一说一,还真就是师小娘子的舞叫人期待。”
是的,原来看了十几个节目,已经有些惫懒的他们,这会儿轮到红妃表演了,一下就打起了精神。红妃过去表现出的才能,让她的节目没有开始,就叫人期待起来了。在当下,她是难得的,可以不断给人惊喜的艺人。
这个时候,虽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二人中间的李汨,也确实是第一次抬眼认真观看。
屏风后的皮影戏、大漠黄沙的呼啸声、若有若无的神秘音乐、恍恍惚惚的光线,一下将观众们带入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时代,也有‘舞台美术’,其中华丽奢侈的,也不让后世!但此时的‘舞台美术’终究是探索阶段,和后世成熟的样子不可同日而语。而秉持着后世‘舞台美术’理念的红妃,哪怕没办法使用后世那些科技,指导指导搞舞台美术的人,使观众更加享受表演,也没那么难!
黄沙漫漫,取经的苦行僧跋涉在其间,路上所见到底是临死前的幻觉,还是神佛感受到了他的虔诚,让伎乐天女来抚慰他的疲惫?
没有人知道,同时,又是每个人内心都有答案。
红妃扮作伎乐天女出现,四方有点灯菩萨点灯,她就在天上、就在僧侣的幻想中起舞——看到她的时候就明白了,这只能是天上神国,是僧侣的幻想!人间怎么会有她的栖息地!
世间歌舞,也有表演者扮演仙女、菩萨的,但从来没有哪一个仙女、菩萨能有红妃这样的‘说服力’对,就是说服力!
她出现在那里,不是她的扮相、表演的内容告诉观众,她是伎乐天女,大家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也就相信了。而是那一刻真的觉得,她就是伎乐天女,伎乐天女就是她——过去,他们也曾因为扮演仙女的舞者服饰光辉灿烂、容貌秀美出尘,而觉得这果然就是仙女。但现在看到红妃的表演,才明白曾经的自己何等肤浅。
不只是壁画上的伎乐天女活过来了,关键是,红妃出现在那里,带有难以描摹的‘神性’。
这和她跳《孔雀舞》时的神性还不太一样,孔雀之灵是自然的神灵,是万物有灵的象征,她的核心是孤独,是纯洁,是自然。她只会向内看,看到自身,向外看,看到森林、天空。而伎乐天女就不一样了,这是凡人的神女,所以她的眼睛会看到凡人。
因为僧侣的虔诚与疲惫,她走出神国,来抚慰这个凡间的行者。
但她终究是天上的神女,不能干涉凡间修行者的福惠与孽力,施予与果报,所以她来抚慰,却不能来拯救。
她本来也不是来拯救任何人的。
半阖着的双目,有的是慈悲悯然,有的也是众生平等对于神明来说,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他们不会拯救——因为无法全部拯救,所以只能一起放弃!而若是偏爱哪一个,拯救了他,这种偏爱本身就是对其他生灵的不平等!
直到红妃的舞蹈《伎乐天》结束,场下都是一片寂然,与每场表演后的热闹喧嚣截然不同。但眼下没人认为这有什么不好的,一直关注着红妃表演情况的柳湘兰欢喜的很呢!她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表演者了,所以很清楚,好的表演就是拥有这样的能力。
要么让全场如痴如醉,欢呼不停!要么就是让所有人闭嘴,无法说、不想说。
李汨也看红妃的表演,她不说话,只是结束之后闭上了双眼。旁边卢绍祯见不得他如此,等到场上演过了一两个节目,气氛恢复正常了,他故意拿话去说李汨:“如何,灵均你说方才师娘子的舞如何?”
说到这里,卢绍祯笑得格外得意:“你是修道之人,不理尘俗,要修一个结果我想,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你成仙了。可如今看着,师娘子明明是红尘里打滚的人,却是先你一步登仙了!”
说到这里,他其实也很叹息:“若这不是真仙、真佛,这世上也没有真仙真佛了!”
他看着闭眼不言的李汨,忽然生出了一丝怜悯,以一个纯然旁观者的角度道:“我原来以为,灵均你与师娘子,是你要渡她,佛家不是常有这样的故事么,佛门僧侣渡人就是天大功德了,道家也有差不多的。如今看来其实不是,你还不能斩去红尘万丈,师娘子却能冷眼旁观。”
“灵均,不是你要渡她是她来渡你了!”
大家都是有眼睛的,哪怕看不懂红妃这支《伎乐天》,也能懵懵懂懂感觉到佛家刹那永恒、永恒刹那的微妙。
这里卢绍祯在与李汨说‘渡人’,用佛家之事说他这个道家弟子。另一边就真有佛门弟子,颜色入目,不可自拔了。
看席里有和尚,说起来挺让人说不出话的,当和尚不是要六根清净么!现在来看这些行院娘子选美算是怎么回事呢。
只能说,这种事各有各的说法。
既有讲究苦行苦修,戒律极其严苛的,他们不会和女子同桌吃饭,甚至女子主动碰他们一下,他们不知道,都算是他们破戒了。而除此之外,也有情况截然不同,百无禁忌的——一个传统严格遵守到了极点,物极必反,出现叛逆者,本来就是某种必然。
像济公和尚,都能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了,可以说是将百无禁忌演绎到了极点。
后者在传统派那里,就是异端!但不得不承认,人家就是更为普遍。而且不说那种百无禁忌的了,退一步说,没那么严格,介乎于两者之间的,才是当今主流。那等经营寺庙的,重视修众生,没那么重视修个人,正是大乘佛教,人家自有说法!
另外,如今的生产力被释放出来了,隐隐间可见‘人文思潮’。这种情况下,佛家也不能置身事外,一干狂僧、奇僧也越来越多见了,这些人算是当代版的‘名士’。而‘真名士、自风流’,行事既不受拘束,又自有一种磊落,算是标配。
与妓女有所往来的奇僧还挺多的。
当然,这种关系往往止于‘交往’这个阶段,不能传出真正的亲密绯闻。
一般来说,双方如果是名妓与名僧,止于‘交往’的话说出来也是一段佳话,名妓可以借此扬名,僧人也没有什么影响。可一旦有了交从过密的绯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在世人眼里就是胡闹了!
不过,眼下风气越来越开,也有这也不在意的。
被请来的和尚法号‘慧空’,他的师父是一代高僧,五年前圆寂。在大周佛家这一块他师父影响力极大,若是此世间有‘国师’,他师父大概也能捞一个当当。慧空是他师父的关门弟子,当初收他之前,他师父本是不打算再收徒的,就是因为他天资太高、悟性太好,这才破例收他。
他的性情极其不受拘束,当时他的几个师兄要管束他,却被他的师父拦了下来。
按照他师父的说法,他是天生有慧根的人,他这样的人,无论修行路上多出格,等到他有一天悟到了,便能得证真法!他现在种种,无不是他必然要经历的红尘劫难——他不会为这些东西所迷。
因为有师父的这般看重,又因为慧空在佛法上确实悟性超绝,那些苦修多年、年纪足以做他父亲的师兄与他辩经,也从来没赢过他,世人也就不拿他当一般僧侣看待了!他行走凡尘间,破戒什么的,大家都很宽容。
慧空此次也坐在看席之中,本来看着这些眼花缭乱的表演,只是微微一笑,哪怕身处红尘之中,也自有一种佛家弟子的禅意。直到红妃《伎乐天》一舞,他才终于动了,双手合十,低头念经。
坐在朱英旁边的柴琥离得近些,不明所以:“那慧空和尚怎么回事?这可难得了,他竟然也念起经来,这是为自己纵情声色而忏悔么?”
朱英只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并非如此,慧空和尚向来只证心,所以便是身处女乐雅妓香闺,他也自是不动不偏。如今不同,哪怕相隔甚远,只是入目而已,他也要念经——是佛家心动了!”
他完全理解慧空,佛家子弟见佛国天女,目眩神迷而动心,多自然的事啊。
他不是佛家弟子,不也一样动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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