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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周环、吴菖闲处了一回,过了一会儿,便有小厮过来催促红妃的堂差。见状,周环、吴菖起身告辞,红妃这边便与严月娇一起送了客。

“这回的堂差是哪里的?”严月娇一边问,一边在旁帮着红妃迅速换了衣服、装饰,外出见客和在家时可不一样。在家有燕居的休闲,还可以被认为是有情趣、气质独特,在外时要更注重一个‘体面’。

“你别忙了,自去我箱子里取一件裙子罢。”红妃摆了摆手,让严月娇自己去换装。严月娇和她一样,也是从花妈妈家来的,身上的装扮是昨日的样子。眼下又要一起出门,还是换一身的好。

“我有什么,昨日穿的也很体面啊,正好还是见客时的样子。”然而,话是这么说,严月娇也知道红妃的好心。便笑了笑,转身启开红妃的箱子,在里头寻一套衣服。红妃的衣服都是极其精致华贵的,而且稍穿几回就会放进家常衣裳的箱子里,再不然就是送人,所以她打开的这个箱子,里面的衣服不仅每一件都很贵,而且一半都是簇新的,完全没穿过。

严月娇没有拿全新的衣裳,而是选了一套应该穿过一两回的的。菡萏色褶裙、牙白色抹胸、鹅黄色褙子,整整齐齐的,十分清新雅致,也适合她。

红妃此时也装扮好了,转头看她。觉得都差不多,又从自己的妆奁里拿了两支白玉兰花做簪头的金簪,换下了严月娇随云髻边簪的一支二连的竹节簪。然后又从一边的月季盆景里剪了两朵粉色月季,一人一朵簪在鬓边。

“如此,倒还好了,可以出门了。”红妃点点头,让了让身子,给严月娇照镜子:“你看行不行。”

严月娇对着镜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白玉雕琢的兰花形态别致,在别处都没有见过。至于白玉的质地、雕工,更没的说了,这样的好首饰她也有,但向来是妆奁里的宝贝,断没有这样随便给人的——红妃既然簪在她头上了,自然不是借她的,她向来大方,只能是送她了。

“姐姐的眼光向来好,我再挑不出毛病的。”严月娇心里喜欢,一下就笑了起来。

红妃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手松的,上辈子她不是这样的人,不可能做出拿奢侈品送人的举动。但这辈子,她已经习惯这样做了对于她来说,她已经拥有这辈子用不完的金钱了,可以想见,她还会越来越有钱。

然而这些钱对她又有什么用呢?根本无法真正让她得到自由和幸福。

她虽不至于因此挥霍钱财,养成各种耗费钱财的爱好,但日常生活中这种程度的出手大方是很自然的。如果钱财能让她身边亲近的人高兴,她是真的不在意的。相比起别人,她反而无法享受这些钱带来的快乐。

金钱带来的种种好东西、漂亮东西,她上辈子也能享受,也能喜欢。当然,这辈子她依旧会喜欢各种好东西——但每当她想到这些钱是用什么换的的时候,她就没法坦然了。

两人做了这些妆扮,便离了撷芳园。上轿子钱红妃对严月娇道:“这会儿是去樊楼,今日樊楼有大宴,你这都不记得了?”

严月娇回忆着最近的一些新闻,这才恍然想起,笑着扶额:“日子都过糊涂了,果然忘记了。”

最近是开封府扑买下一年度酿酒之权的日子了,此时国家收取酒税的方式就是‘酒曲专卖’。不管你酿多少酒,用于酿酒的酒曲就得从朝廷买!当然,地方上,越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就越有私酿酒,这根本禁不住。只是朝廷不在意这些,有些抓大放小的意思。

扑买酿酒之权是大事,对朝廷,对酒楼行业都是如此。本朝的商税占比中,酒税又是重要税种,前两年行情不好,各大酒楼都减少了扑买数额,还引得官家特意下旨询问。晓得缘故之后,特别减免了那一年的酒税。

至于酒楼行业,一方面酒水是利润的大头,另一方面,能自酿酒也是实力的象征!东京城内有所谓七十二家正店,这‘正店’的由来可不是谁家菜肴更丰富,装修格调更高,后台更扎实,而是只有七十二家酒楼才拿到了自酿酒的许可!

有自酿酒权的才是正店,其他的再豪华、再有名气,也只能说是脚店!

而扑买酿酒之权,不是大家竞争这七十二个名额,事实上可以酿酒的酒楼确定下来之后,一般没事不会随便变动。而是这七十二家酒楼的人聚在一起,叫价要买多少酒曲,顺便这些正店还会借机商量未来一年的行业章程。

这很正常,能掌管一家正店,在东京酒楼行业里就算说的上话了。这种情况下,这些人聚在一起了,言谈间决定未来一年酒楼业怎么搞,也是合情合理的。

红妃之所以会被请去这个场合,是因为这个场合本来就有叫官伎去表演的传统。毕竟朝廷发卖酒曲,这是官方的事,官伎去歌舞一番,让场面变得热闹喜庆是应有之义当然,一般这种官方差事,官伎们也不太喜欢就是了。

如果是宫廷里的皇差,那也就罢了,那个体面,再者也没有一个小小官伎挑剔的道理。但皇差之外,官面上应对,那就没什么意思了,没钱又事儿多!若说对没名气的小女乐还有点儿宣传的作用,那对于红妃这样的女乐来说,就完全是个摊派的累赘了。

不过,这也是官伎的本职,就算官伎馆高看当红女乐,也不过就是这种差事少安排,而不能不安排。

红妃眼下就是这种情况,而且这种公派的差事,她是自己选中了这个的。至少相比起其他公派差事,这个差事就是表演节目,是她喜欢的。

今年这扑买酒曲的事安排在了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樊楼(一般就是正店里面选一家进行此事,今天轮到樊楼了而已),红妃来樊楼的时候,有樊楼的伙计十分殷勤接住了她。

领着她和严月娇入内:“本来掌柜是一定要来见娘子的,只是今日楼里尽是各位东家,实在走不开啊!娘子这边来,这边这个阁儿里,娘子自歇息,娘子要歌舞时,自有人来请!如此既少了那些小官小吏生事,也免得小人罗唣。”

红妃今日是来办‘公差’的,按照道理来说,交接的应该是官场上的人。眼下樊楼的人这般关照她,就是为了避免那些‘交接’红妃如今是全城最红的女乐,想要结交她的人不知道多少!

这种时候,地位高的人反而讲究体面,能对她以礼相待。而另一些没机会亲近她,却因为‘公差’有幸接触到,就有可能会打扰到她——他们不见得有胆子做不该做的,但骚扰一番,想法子沾便宜是有的。

对于他们来说,占不到便宜也不算什么,占到便宜就赚大了!回头还能和别人吹牛,自己和女乐师红妃有过一段儿。

见伙计这样小心,等伙计走了之后,严月娇就道:“樊楼能做大,果然不是没有缘由的!他们东家可以说是面面俱到,就连接姐姐一个的事也想到了!经过这样一遭,姐姐能不记得这人的好?”

正店很喜欢和官伎馆搞好关系,官伎馆每年定的高级酒席可是个大数字!若是能和一家官伎馆定下订单,那可是很肥的。而且,就算没有直接和官伎馆定下订单,搞好关系之后的好处也很多当红的女乐就是此时的顶流,她们还往往和艺术家的关系很好,有他们在,但凡肯说哪家酒楼两句好话,那广告效果也是极好的。

比酒楼自己找吟唱社、搭台子搞宣传的效果好多了。

而后,严月娇又抱怨说:“那起子小人也忒不要体面了,前一回,那是哪里来的泼皮,就敢近姐姐的身?若不是当时正遇上卢大人,还不知怎得呢!说不得要被他轻薄了去——哪一日,要叫襄平公、康王、郑王他们晓得了,狠狠整治他们一番才算!”

严月娇说的上一回,红妃去瓦子表演,下场的时候被一个穿着富贵的子弟拦住了。那人说话就要请红妃去他府上宴演,看他色迷心窍的样子就知道了,只要红妃去,就会被欺负!然而不去又不成,当时他带着十几个家丁,又有一班街上的泼皮在旁鼓噪,声势极大,一般人都不敢去拦的!

有些喜爱红妃的人,要去给撷芳园、给一些贵人家报信,都给那些泼皮看住了。

还是卢绍祯正好也来瓦子‘微服私访’,见到这人欺行霸市的模样,怒了!叫人去开封府打招呼,一队府兵来了,这才整治住了。

那个拦红妃的人,经营着一家有牌照的赌坊,另外在开封府下面各县交界处还有十来家无照赌坊。做他这一行的,往往有很多黑色背景,他也不例外,这也是他手下那么多身强力壮的家丁,又有许多泼皮给他撑场面的原因。

这样的人,再有钱,也登不上红妃的门!事实上,别说是红妃了,但凡是女乐,乃至像样一点的雅妓,都看不上这种客人。这一点,从严月娇的态度就可以知道了,严月娇直说那是‘泼皮’!

黑帮大佬成为言情男主角的‘好时光’还有很久才会到来,对于现在的普罗大众来说,商人阶级崛起,成为话本里的正面角色,乃至于主角,也才是不久的事呢(现在已经有一些类似《卖油郎独占花魁》这样的话本了)。

“哪里能整治那些人,你小声些,被人听见你那话是要惹人笑的。”红妃坐了下来,稍休息了一下,也让秦娘姨拿出镜子和化妆品补补妆什么的。

“上头的达官贵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喜新厌旧了。而下面这些小官小吏、泼皮街霸却是能一直在的。眼下得罪了人,日后多的是麻烦。”

严月娇也知道红妃说的道理,她是娼馆里长大的,娼馆常和街面上的三教九流打交道,她还要更了解呢!但眼下听红妃这样说,还是忍不住气鼓鼓道:“就拿他们没办法了吗?”

她自己也就算了,但她想来红妃这样大红大紫、独占鳌头的女乐,难道也只能忍气吞声?真要是那样,真是让人沮丧。

“也不是,他们也知道女乐不好惹,我又是女乐里最不好惹的,所以一般也不敢欺负我。只是遭不住有那等鬼迷了心窍的,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之前那泼皮,不是就被拿住了?之前欺行霸市的恶行也被揭出来了,眼下该如何便如何。”

严月娇看着对镜抿了抿鬓发的红妃,女子对着镜子专心致志是别有一种美丽的,文人墨客爱写这个不是没有原因的。看着红妃将嘴唇又涂了一层,小小红红的,不知为何,想到了花鸟画上衔了一朵小花的翠鸟。

她怔了怔,然后脱口而出:“不是鬼迷了心窍,正是色迷心窍!姐姐生的这个模样,他那样的俗人,就是不知道别的,也知道好看啊!”

红妃抬头看她,轻轻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文人墨客称赞她,为她写诗作词的多了,小姐妹间忽然这样直白说这个,她一下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当然,害羞是不至于害羞的,她两辈子都长得好看,这都是小场面。

又过了一会儿,果然有樊楼的伙计请红妃上台去表演。红妃上台表演,表演之后则是有梅宋派人来接她,今天梅宋请了几个内官吃饭,红妃是陪客。

内官就是宦官,梅宋是香料行的行首之一众所周知,宫里的香料耗费极大,官家、太后、皇后和夫人这样的主子用香料不必说,就是宫里那三位数的女官们,份例也是有各种香料的!

此时人们爱香,宫里供佛用香,熏衣服用香,沐浴用香,化妆品用香,各种小物件也要弄得香喷喷的,再加上偌大宫殿还要用熏香宫里香料的使用量是个巨大的数字,每年都要有内官和香料行商量好购买的细节。

简单来说,今天大家就是谈生意!谈的好了,人家内官愿意让一个点,对香料行就是大利!

为此,梅宋代表香料行自然准备了很多礼物,同时也有别的安排。但即使是如此,一次宴席也是免不了的——这也算是各国共同的传统了,都喜欢在宴席上谈事情。

红妃到的时候,席面上已经有歌姬舞伎表演了,一个内官还给一个唱歌的小妓女放了赏赐,让近前来倒酒。但红妃来的时候,这些内官还是格外给面子,口称‘娘子’。

影视剧里的宦官总是非常变态的样子,但红妃这辈子接触的宦官其实都还好。当然,这或许和她出现的场合有关,如果换一个场合她就可能见到这些宦官的另一面了。

眼前是两个穿青衣的内官,面白无须,面貌周正(宦官是要进宫当差的,一般至少要周正。反正这个世界的阉奴多,宫里选宦官余地很大,总能选到满足条件的)。如果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看气质,还当是读书人呢。

红妃也不像一些女乐,走红了就看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她是有着后世人的习惯的——看别人她不见得看不起,相反,她反而更不能接受如今的自己。

所以面对这些内官,她既不勉强,也无谄媚,就仿佛他们是她再普通不过的客人。

虽然红妃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人,但他往来席间,偶尔说一两句,再不然就是歌舞表演,倒也合适。

梅宋见几个内官心满意足,他也是满意的。他找红妃来陪客是有原因的,不单单是为了他喜欢红妃。首先,红妃如今身价够高,只要请她来,他别的什么都不用说,这几个内官就会知道他的‘诚意’。

人都希望自己被尊重、被重视,眼下红妃出现了,就是梅宋对他们最大的尊重、最大的重视。

其次,也是梅宋知道红妃为人处世的作风。外头都说她不通应对,为人处世上欠缺,活跃场面什么的不要想她。但他们这些和红妃已经有过不少交往的人却知道,她确实不是长袖善舞那一类,但不代表她不适合交际场面。

红妃最好的一点就是,她绝不会乱说话!她不知道该不该说话,或者该说什么话时,就会嘴巴闭紧,一个字也不说!这可远比一些自以为会做人、会周旋,有的时候却难免自作聪明的人好多了。

而且红妃这个人的高傲其实并没有针对性,简单来说,她并不会因为一个人地位低就对这个人高傲,也不会因为一个人身份地位高就低下头她很多时候只是疏离而已,外人见她惫懒,于是就说她高傲了。

当然,梅宋也觉得她高傲,但他的看法是,红妃的高傲不在于她不乐意对客人热切。而在于,她内心之中,将自己和任何一个人都看作是同等的。当她不认为自己比任何人低一头时,她看到谁就都是那样了。

只不过因为她总是接触一些达官贵人,她那种‘平等’才显得高傲。如果可以看看她和普通人,甚至地位低下的人接触,反而会觉得她这个人平易近人过头了。

眼下招待的是内官,最怕一些女乐、雅妓摆不正心态,表面上奉承,其实心里看不起!这些内官都是人精,焉能不知道一个小娘子心里的小九九?而若是让他们不高兴了,说不准就会影响到生意!

“听说师娘子也合的好香!”正谈着宫里进香料的事呢,梅宋和主事的内官说话,旁边一个内官就和红妃闲谈。

“不过是外人见奴有几分薄名,这些事有一分便说成了五分,有三分便说成了十分。”红妃没有在这种时候显能,人家只不过是客气说话而已。她接过一旁严月娇递过来的香器,拔下发髻间一根珍珠裹头簪,用簪脚在香灰上戳了几个眼,然后又把香器递给梅宋。

“点茶烧香、挂画插花,这些闲事原是女乐们做学童时在学舍里就要学的,真要说起来,谁都能来得。奴在其中,不上不下而已。”

梅宋接过了香器,让主事的内官闻香:“大人看看,这次南边送来的香品每年都说好香要采尽了,好东西越来越少。可要小人来说,明明是品质越来越好才是,外人只会瞎猜!”

内官‘嗯’了一声,似乎是在品香,又似乎在想着别的什么。

另外一边,与红妃说话的内官,从袖中拿出一个花鸟葡萄纹银香球给红妃看:“师娘子过谦了,说师娘子香合的好的又不是一个两个,其中还有几位相公呢——师娘子替小人掌掌眼,这是前几日在大相国寺寻来的,人说是杨妃用过的。这自然是假的,但小人瞧着倒真相是唐宫旧物。”

红妃接过来细看,看着这个香球,她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关于国宝的综艺,就见过一个类似的。那一期节目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所以结合那些,加上这辈子接触到的一些金石知识,红妃倒真能分辨出这东西的真假(主要是此时的假货相对于后世少多了,造假技艺也没有那么高超)。

“大人眼力很好,这确实是唐时旧物,唐时这种香球”红妃一一说来,即使是买香球的内官也不知道里头有这么多门道。本来他会买这个玩意儿,就说明这是他的喜好,当下又是达官贵人痴迷金石的时代,此时听红妃说这些,他听的连连点头,就差拿个小本子记下来了。

说完之后,红妃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里头放着两枚香丸。笑着道:“也是巧了,今日奴正带着旧时唐宫之香‘月麟香’,《香异录》记载是唐明皇身边女官所进,大人可有意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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