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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七,孙羊正店,客似云来。
正月里最热闹,这年头穷人九九六还嫌不够,富人也不见得清闲,真正要说能享受生活,也只有腊月底、正月初这一段时间了。而这一段时间内,又以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为‘高潮’——也可以说是最后的狂欢,元宵节后三天灯会,收灯夜之后年末年初的欢乐就结束了。
眼下正月十七,狂欢还留有最后一点儿‘小尾巴’。特别是一些达官贵人,其中有一批富贵闲人,他们到底比普通人有钱有闲。别人已经准备告别过年时的欢乐假日了,他们还没玩够呢!
朱英、柴禟等人就算是其中一员。
两人今日叫了一班朋友、门客,又召了几个侑酒的女子,还在撷芳园下了帖子,就打算在孙羊正店好好欢宴一番。
朱英柴禟并一众朋友门客来的算早的,几个侑酒的女子也并不迟。撷芳园那边,过来陪客、表演的女乐、雅妓也颇早,不多时便有小娘子抱琵琶唱弹、席间舞蹈真正来迟的只有一个红妃而已。
红妃是朱英柴禟请来的‘正客’,其他撷芳园送来的女子都是陪客,是任由撷芳园做主点名送来的。
这个‘正客’来迟了,自然引人注目。立刻就有人笑道:“师娘子可迟了,要罚酒啊!”
柴琥在旁支着下巴,看着红妃,有些阴阳怪气道:“罚什么罚!如今我们师娘子往高枝上去了,你还这样嬉皮笑脸与她调笑?人可是撷芳园都知,你可知什么是‘都知’——你小子不常在京中走动,哪里晓得这些女人的厉害!”
“女乐本就是极金贵之人了她们往来于权贵之间,看似身份卑贱,实则最接近权势!你在这儿充贵人,殊不知人家来往的贵人比你强出百倍!你爹命你好生练武,好进军中搏个前程,却不知这样的‘前程’落到人家手里,说不得就是一句话的事!”
“官宦子弟尚且要努力十年才能拿到手的东西,人家一夜之间就得到了呢。”
“更别说,如今师娘子已经是‘都知’了,这就是女乐里的头头,你待如何?人家的裙摆是能舞动汴水的不知多少人已经拜倒在了罗裙之下!”
红妃瞥了柴琥一眼,规规矩矩行了礼,别的话却不说。
上前取了金壶、金杯,满斟三杯酒,端起一杯酒道:“是我来迟了,自罚三杯!”
说罢,一饮而尽,还很有江湖味地翻过杯子,以示杯中酒已尽。
正要去拿第二杯时,酒杯却被柴琥抢先拿走了,也不多说,闷头饮尽后才道:“饮酒那样急,是做给谁看?故意激本王不成?你本来就是不胜酒力的人,平素也少饮酒,更吃不得紧酒那杯也拿来!”
红妃倒也不和他客气,她根本不喜欢喝酒,有人代她,她才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呢!更何况这事本就是因为柴琥而起的——虽然提罚酒的人不是柴琥,但以正常的情况,面对那种玩笑话,她本就最多罚一杯!以她如今身份,方方面面都是有优待的。
红妃干脆利落地将酒端给柴琥,柴琥接过之后又是一口闷了:“这才对!你这人就是与人怄气,也要叫别人吃亏!和人怄气对着干,若是让自己不爽快了,那可值当?”
在场的人见柴琥真在教导红妃,包括朱英在内,一个个也是无话可说。刚刚阴阳怪气的是他,当下人多喝两杯酒就看不过眼的也是他!与此同时,开头叫红妃罚酒的武家勋贵子弟也笑了:“康王真是你方才说的话,在下原是半信半疑的,可如今见康王如此,却是十足信了。”
这个‘现身说法’实在太有说服力了。
大家一起大笑,只朱英没有大笑,笑意挂在嘴角,眼里却没有笑意。他这些日子也忙,前些日子倒是听说柴琥对红妃热心,然而他没有太当真——他知道这位王叔是什么人,一则生性薄情,玩闹很厉害,却一概未真正放在心里过。二则自矜身份,他自己是王子皇孙,对于身份不如他的人,向来是不会真正有尊重的。
他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因为他是当今官家的亲叔叔,这个纨绔子弟算是最高级的那种。这种人就不要指望他们有什么真心真情了,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得来一切太容易,也不会知道珍惜柴琥或许会觉得红妃是个有意思的‘玩意儿’,也愿意和和气气说话,甚至纵容红妃‘冒犯’自己,可也仅此而已了。
然而如今,朱英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柴琥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无法自拔了。自以为对方只是一个美丽有趣的‘玩意儿’,然后玩着玩着就一切变了。而这个时候再要抽身而退,已经不能了。
或者说,柴琥本人都不见得有抽身而退的意思。
为什么要退?这不是很‘好玩’吗?对于柴琥而言,无论是‘爱慕’的甜,还是求而不得的苦,都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呢。相比起日复一日的笙歌享乐,这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冒险,一场好戏。
至少在这时,柴琥并不讨厌这个。
柴琥替红妃喝完了两杯罚酒,红妃已经坐在他身旁了,也没有移坐。柴琥便招了招手:“换些新菜色来,素些罢,别整日不是甜的,就是酥的你坐本王身边,怎么不倒酒?”
坐在客人身边的娘子都是要斟酒夹菜的,柴琥这话的语气虽然有些挑衅的意思,但话本身没错。所以红妃便执壶与他倒酒,一杯酒斟了有半杯,然后就放下了酒壶。
柴琥看的不顺眼了:“本王听说新竹学舍里教学童好多事,就连倒酒也要训练,这就是新竹学舍训出来的样子?是你平日里怠惰了,过去学的东西都丢了罢!”
“不识好人心!”红妃摇摇头,只道:“喝酒就是,大王还管奴如何倒酒么?奴是倒洒了酒,还是礼仪有不足?”
红妃是看柴琥之前已经喝过一轮了,脸上已经有些颜色了!想着他刚刚好歹替她挡了酒,便用这个法子回报他每次举杯,人家喝一杯,他就喝半杯,总是撑得住些——此时的酒水度数不高,但也是能醉人的!
柴琥也不傻,红妃这样说,一下就反应了过来。本来最能张嘴气人的,这下却说不出什么来了,讷讷不能语。良久,饮了这杯酒,中间甚至不敢去看红妃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心里满腔都是自己不知道的情绪,温热滚烫,又酸又甜,又苦又重。
朱英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道:“红妃,你可唱支新曲么?”
“有何不可?本是奴本分。”这样说着,红妃便站起了身。等到人搬来了一张春凳在阁儿内摆设的屏风前,就接过身后秦娘姨递过的二胡,坐在春凳上,演奏起最近的新曲,边拉琴边唱。
唱过之后,有孙羊正店的伙计送来了新菜色,小炉小锅子,锅子支在卤子上,里头翻腾的清汤。不多时,又有伙计送来腌渍好的薄薄肉片——原来是‘炉子菜’,这类似后世的火锅。去年冬天有一家脚店开始提供这种‘炉子菜’,大受欢迎,如今正店便也开始提供了。
见到这‘炉子菜’,朱英就与红妃道:“红妃今冬吃过不少‘炉子菜’了罢?”
要说天底下谁是吃席面最多的人,很可能就是一个个当红的女乐。她们日常随侍在席间,就算有一般情况下不一起吃饭的规矩,也是日常受用过不知多少了!朱英说红妃今冬吃了不少‘炉子菜’,不是无理由的。
“是吃了一些各家汤底、蘸料都有不同,这孙羊正店的‘炉子菜’最好在腌渍,能使肉嫩而入味。不过奴最喜爱的还是他家腌渍之后会洗去表面腌渍料,令肉片重新变得粉红轻薄。”作为一个常年要克制饮食的舞蹈演员,红妃其实吃的不多,但现在因为‘职业需要’,对各正店的饮食如数家珍也是有的。
听红妃这样说,朱英就笑了:“该是如此,红妃你向来取色取香先于取味。”
说到菜肴,都有‘色香味’的说法,而一般人会更重视味道。色香味俱全自然最好,但如果只能选一样,一般人都会选‘味’。毕竟吃的东西最重要的还是味道,不然吃在嘴里岂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味同嚼蜡?
但红妃对于外形颜色、气味不好的食物向来不假辞色,看到就觉得没胃口了,更不要说品鉴味道了。相反,如果外形气味好,哪怕味道稍差一些,也是可以吃的很开心的——一般外形气味好,菜肴的味道也不会太离谱。
“世人好好色,奴这也是常理啊。”对于自己的‘食癖’红妃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一语带了过去。
“这也没错说起来如今正店争先推陈出新,烹饪各样新菜品,也是先看‘色香’,再说‘味道’的。若是看着都不好,也就少有人愿意品尝了。”朱英又说起了几家最近有推出新菜品的正店:“改日红妃与我正好去各家品尝这些新菜色。”
京师汇聚四方之财货,亦有四方之人,饮食业十分发达,各地饮食在这里都可以吃到。而且此时的人又很喜欢追赶时尚、品尝新味——大概是‘炒菜’这种做法被开发了出来,厨师们也有了新方向,如今每天都有新菜色诞生,只不过不是每一道菜都能受人欢迎罢了。
这种情况下,京师的酒楼乐于推出新菜,也不得不退出新菜京城人爱赶时尚,有什么新菜品、新食材,他们都爱尝鲜!如果新菜品、新食材受到认可,就等于是开发出了一个蓝海市场!人无我有情况下,单价高、客人多,日进斗金不是梦!
对于此时的达官贵人,甚至中普通殷实人家来说,多花点儿钱在酒楼吃好的并不算奢靡,更像是一种正常消费——后世之人,经济条件稍好的,和等而下之的人,差别不是吃什么,但在此时,大家乐于在吃上面花钱,并且觉得这很正常。
非要说的话,就和这个月多拿了一笔奖金,就奖励自己一个名牌包包一样。
“说起来,这些新菜都爱取一个响亮的名字,好些名字过于古怪了,看着都不知道是什么菜色了。”在座有一个门客提了一句,他似乎对此很有感触:“在下上回在正店用餐,见流水牌上写着‘冰壶珍’,便以为是什么上等好酒!谁知只是腌菜汁。也不知是酒楼是怎么想的,用腌菜汁待客!”
红妃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下笑了。柴琥见她笑,便问道:“你笑什么?难道知道这其中的缘故腌菜汁便腌菜汁罢,怎么取了这样的名儿?难不成是酒楼糊弄人?”
“并非是酒楼糊弄人酒楼用的是外边传进来的叫法,只说有地方叫腌菜汁就是‘冰壶珍’。在下要这腌菜汁,伙计上菜前还说明过呢——只是在下不听劝,想着这腌菜汁或许与一般腌菜汁有不同,更想尝尝了。”红妃回答之前,先前说起这事的门客先解释了一句。
等门客说完了,红妃才慢慢道:“这里头是有典故的,开国之初时有位姓苏的地方名士。他在家赏雪饮酒睡着了。醒来之后又是宿醉,又是口渴,想要喝水等不及了,便喝了庭院腌菜坛子里的腌菜汁。大约是太想喝水了,饮下腌菜汁时他只觉得龙肝凤髓、仙酒仙露都比不上因为这个缘故,苏先生便称‘腌菜汁’做‘冰壶珍’。这本是一则仕林轶事,大约是大家觉得有意思便传开了。”
“只是如今称腌菜汁为‘冰壶珍’的人还有不少,知道这故事的人不多了。”
“向来知道你通读各类闲书,比读书人还博学呢。”柴琥调侃了一句。
红妃‘博学’的名声并不是故意造出来的,更像是‘无心插柳’的结果。红妃在学舍的时候,读书是很认真的。除了继续学跳舞之外,读书就是她最花时间精力的功课了,她来自现代社会,甚至多读一点书肯定没坏处。另外,读书能开眼界,令她更了解眼下这个世界,也算是满足了一点好奇心吧。
而就算是这样,红妃也很难说在学问上有什么大的建树。相比起那些全身心投入到读书大业中的士人,她投入的时间精力比不上,能读到的书籍也不如人家丰富。简单来说,既不如人家‘专’,也不如人家‘博’。
正是因为清楚自己的成色,她也从未对外营造才女人设。
但她到底是从现代社会来的,现代社会中哪怕一个普通人,也会被动接受大量信息!现代人哪怕不主动搜集信息,一天接入的信息量超过古人一年的信息量也很轻松——这还是指的古代读书人!
那些零碎的信息,看起来没什么用。别说红妃被这个世界的户籍制度、对女人的恶意束缚住了,就算没有那样,那样的信息也很难真的帮她做什么她或许可以尝试着做一些此时没有的东西,挣点儿钱。传播此时人不知道的知识,得一些名,然后改变一点儿历史的轨迹(也有可能历史会按照惯性,短暂改变一点儿轨迹之后,又回到原本的道路)。
但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再要做更大的事不是不成,只是成功的概率会变低。
如今,那些零碎的知识非要说有什么用,大约就是增加了红妃的‘谈资’。上辈子所见所知,加上这辈子的积累,让她很容易能跟上各种话题。说的不多不错,但她开口总能言之有物。
哪怕是一些她也不知道的,也能根据已知的一些信息猜测并参与讨论呢。
身为一个正常接触了高等教育,并且生活在网络社会的人,红妃上辈子和同龄人没什么不同,就是什么事都能开口说几句,但也说不深——那么多键盘论政的人就是这么来的。
红妃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本事,但这是生活在信息时代的人才有的想法!往前推一些时间,别说是古代了,就往前三十年,生活中也多的是摘抄各种名人名言、生活小贴士、歌曲歌词的人这些东西都要摘抄才能得到,要用漂亮的笔记本、工整的字记下来,其他琐碎知识自然更是如此。
现在可是真真正正的古代,红妃这种什么都能说上一点儿,还言之有物的样子,说一句‘博学’绝对不过分!
“说起来这些典故,也是一时轶事,当下人们不觉得有什么,却会在今后流传下去”朱英似乎想起了什么,笑着对众人点点头:“不如我等今日就为这炉子菜取个名字,看看将来能否流传下去。不然总说是炉子菜,有什么意趣?”
其实‘火锅’这种吃法本来就是山林人家传过来的,哪有什么意趣的说法!如今炉子菜在京师流行,倒也有人为其取名。只不过取来的名字要么太文绉绉,要么不贴切,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所以从没人能得到公认。
听朱英如此提议,所有人,包括侑酒的娘子们都纷纷动起了脑子。客人们是觉得有趣,娘子们是想露脸拔得头筹,之后无论是入了谁的眼,还是得赏赐,都是好事啊。
纷纷建言之后,有执笔的娘子记录下了这些名字。众人一起来看,却总觉得哪一个都差了些意思。
柴琥低声问红妃怎么没提一个名字,红妃看了他一眼:“这些姊妹们都想着露脸出头,奴何苦抢这个风头。奴若是提了名儿上去,其他人定然说这个好奴原不缺这点儿体面,如此奴轻松,她们也得些好。”
柴琥听她这样说,冷哼了一声:“说来说去,便是本王这样的子弟吃亏!原来请你来,是要得你一心一意侍奉的,如今你却是‘偷奸耍滑’。顾了上下和气,也就不管自己应酬的好不好了。”
柴琥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所以当他这样说完,红妃也没什么好说的。有些理亏的她,只能静默无语她不是那种‘我弱我有理’的人,上辈子还很恨这种人。但如今,她身处这个境地,才能明白为什么规则有的时候要照顾弱者。
有的时候,是真的没法子了。
柴琥原来只是随口说那话的,讽刺有一些,但要说真正让红妃难堪,又或者对红妃不满,其实是没有的。所以此时见她不说话,反而心里觉得不舒服,当即道:“不说话又做什么?去去去,去给那炉子菜取个名儿你这也要偏顾你那些姐姐妹妹?她们领你的情么?”
“别把自己看得太要紧了,没你关照时,这些小娘子的日子一般过!”
这话红妃无话可答,叹息一声,也为这‘火锅’取了一个菜名:“往日素菜锅子、菌菇锅子等,不好说,似今日这样的肉片锅子,倒是可称之为‘拨霞供’。”
上辈子古风在一些固定的圈子里是很流行的,视频网站里三不五时就要刷到汉服视频、古代饮食复刻等内容。红妃也曾经看过不少‘拨霞供’这个名字来自于《山家清供》一书,其实就是兔肉火锅!
取这个名字,是锅中滚水翻腾,白气一片,筷子夹着薄薄的兔肉肉片,在其中就好像是拨开一片云霞。
《山家清供》里有很多宋时士大夫推崇的菜色,红妃没有看过这部书原文,倒是在视频中常看到有美食UP主复刻里面的菜。拨霞供、莲房鱼包等算是点名率比较高的,红妃也相对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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