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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时四节,寒食节下,官伎馆里比平日更添几分热闹——本来官伎馆这种地方是不大讲究‘热闹’的,便是客似云来,也得有那一份清幽,这才能衬托出官伎娘子们的超凡脱俗呢!
但四时四节时是例外,这八个日子是官伎娘子们照例可以暗示客人们开酒席的日子。平素客人们当然也可以讨好官伎娘子而开酒席,可那到底不比四时四节八个日子这八个日子里酒席流水地开,钱也就像淌水一样汇入!
没有别的时候比这个时候更能体现官伎馆与官伎娘子们的本质了!不论表面上做出了怎样的姿态,也改变不了金钱、交易、虚伪等等市侩的本质!所有的别的,都是为了更好的达成这一点而已。
不过这八个日子的热闹也不是平白得来的,需要事前就有充分的准备。
比如官伎娘子们得提前知会自己的客人们——当红的官伎娘子尚且有一部分客人不那么配合,这之下其他官伎娘子就更是如此了。虽然来官伎馆就做好准备要花钱了,但世上人绝大多数还是不能不在意钱财的。
白嫖是本能,无法白嫖的话,见天少花一点儿也是一种自觉呢。
这一点上连红妃也不能例外,在寒食节前她已经往有往来的客人那里送过书信和节礼了,虽然她没有直说寒食节开酒席的事对于她这样地位的女乐来说,是不可能把话说透的,而外面高看她,到了这份上也会有所回应。
另外,官伎馆本身也要做准备。
“对,不用那宫灯,也不要扎绸缎花儿,库里的琉璃灯拿来楼子里挂的画儿好换了,那两幅周世钊的《莲塘春晓图》和《金城公主游春图》呢?怎么拿了这两幅来,快换上!”柳湘兰在撷芳园前前后后走动,将下人们指挥的团团转,而红妃就跟在她身后学习。
红妃跟在柳湘兰身后学东西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再过几日柳湘兰真就要走了事实上,现在撷芳园的运营已经是红妃在做了,像是安排馆中官伎的日程,一些账务的处置,下指令的都是红妃,柳湘兰只是从旁指导而已。
那些日常事,红妃都做的有模有样,再不济还有师小怜等人从旁辅助,总不会出什么问题——二十八家官伎馆,这么些年的历史,总会有一些不擅长庶务的都知,这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这种时候,可以在馆中官伎中找亲信帮扶,也可以找一些不是官伎的人在旁辅佐。另外,若有把握不被人架空,提拔一个特别能干的总管也是可以的办法总比问题多。
不过,组织一些活动,主持类似四时四节这样的重要日子,那就没办法借助其他人太多了,都知本人独当一面是无法避免的所以在这最后的学习机会里,红妃很用心,柳湘兰则更加用心,她也担心红妃做不好这些呢!
事实上,若不是担心红妃,她也不必这样事无巨细地做事了她和钱总管搭档多年了,很多事是很放心钱总管全权处理的!特别是她刚刚在撷芳园楼子里做的安排,那按照官伎馆的惯例,本来就是总管需要注意到的!
虽然官伎馆里都知天然比总管强势(表面上平级,但总管只不过是职业经理人,而都知是董事会派来的),都知侵蚀总管的职权是司空见惯之事,但职权就是这样!柳湘兰过去可没有这样的做派!若不是为了再多教教红妃,根本犯不着临到要走时忽然关心起这些来。
指挥了一会儿,等到柳湘兰离开楼子,又回到后院,官伎馆后院已经有不少女乐在走动了。
官伎馆里的女乐们都是拿黑夜当白天过的,一般晚睡晚起,和现代人的作息很像。平常起床的时候都是中午,勤奋一些的,像红妃这样,会偷空给自己安排‘早课’的,一般会在午前起床。而如果是偷懒的,午后再起床也不是没有。
而在四时四节这样的日子却会打破这种规律,普遍会在午前就起床,开始准备当日诸多事宜——杂活儿当然不关她们的事,但今日多的是客来,需要安排好许多琐碎事不说,光是比平常更要精细些的妆容就够她们忙的了!
化妆费时这一点上,古代和现代没什么分别。
等柳湘兰觉得自己这个都知该安排的都安排了后,上下打量了红妃一番:“到此也差不多了,你去梳洗吧这会儿你也事多呢。”
红妃叉手行礼,就带着秦娘姨回了自己的院子。刚刚随着柳湘兰做事,也是打理过自己的,但总的来说还是家常装扮平常她以家常装扮应对熟客也是常有的,但四时四节这样的日子还是得郑重一些。
她只当这是一种礼仪,就像任何人去到相应的场合都得有相应的样子。
馆中手艺最好的梳头奴总是紧着红妃的时间,今天这种忙碌的日子就更是如此了!红妃换过一套新制衣裙,就有梳头奴来梳发——今天的发髻算是比较简单的,因为要用发冠。有了发冠的发髻,不说可以‘偷工减料’,至少主体部分想复杂都复杂不到哪里去。
唯一的难点在于‘云尖巧额’此时女子发式很重视额发、鬓发对脸型的修饰,这和京剧、昆曲等戏曲中女性角色贴发片修饰脸型的出发点是一样的,云尖巧额也应运而生。
梳好了发髻,梳头奴在顶心发髻上加了个冠子,冠子周围簪着今春的新鲜花朵,看着花太多,但搭配的好,也不显得累赘。另外,两鬓加簪了一对扇形花钿,脑后两边则是插了一对博鬓。
博鬓本来是贵妇按品大妆时礼服的一部分,比如说‘六博鬓’,就是用了三对博鬓,这是皇后等人才能使用的然而随着开国日久,国家以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划定的阶级早就不那么严格了。
真要一板一眼,全按照规矩来,商人到如今还不能穿丝绸呢!
用在女子身上,做装饰之用的物品算是最早由贵族普及到平民的这既是因为女子爱美之心更加炽烈,也是因为和女子有关的‘礼仪’,总是不像针对男子的,那么敏感。
这也不是对女人的有待,只能说封建社会,世界是男人的,女人在其中是被忽视了。
所以像红妃这样的贱籍女子,如今也能用博鬓簪。
梳头奴梳头的同时,红妃则是在给自己化妆,做了基础的保湿之后,她就开始上底妆,她皮肤好,底妆只用此时堪称简陋的化妆品也可以比较顺利地上好此时的化妆品,加上此时的‘化妆认知’,上完底妆之后在红妃看来是不能细看的!
底妆根本不服帖,反而泄露了皮肤的瑕疵!诸如毛孔粗大、皮肤干燥、不够光滑等问题在一片白之后更加避无可避了——于是,很多时候只能像刷墙一样将妆粉刷的厚厚的,足够厚的底妆的话,那些问题自然也就没有了。
只不过这样很容易掉粉,时间长了脸上的细纹也会尤为明显。
此时的人觉得女子妆容就是这样的,而且女乐们常常是晚上赴宴,这些细节根本看不到,就更不在乎了但红妃不是这样,她可看不过眼,索性她用甘露水养出来的好皮肤,再加上专用粉底够给力,让她不必面对那样的面妆。
红妃上过底妆之后,就开始更细心地画眉、画眼。如果说之前上底妆的动作是大开大合,那么这部分就是精心修饰了。
等到妆化好了,梳头奴在旁奉承:“娘子巧手!这浅文殊眉也就罢了,如今这样的眉妆正风行于行院间,想要画的好不难。只是这眼睫、眼皮上用妆,别处再不见娘子这样巧的!”
古人当然也懂得修饰眼睛,用类似眼影的东西显得眼睛更大、更好看但这和后世将眼妆当成妆面中最费时费力的一部分还是不同。对于古代的人来说,化妆最重要的只有眉妆和唇妆,就连脸颊上用来增色的胭脂,以及匀净肤色、使其白净的底妆都要在这之后!毕竟,不是所有女子都有条件敷粉施朱,很多平民女子的化妆品只有一根烧黑了的柳枝,几张抿嘴唇的红纸而已。
红妃就不同了,她如今画眼妆都出名了!行院里也晓得她善于修饰眼睛,不少人还明里暗里向她打听这其中的诀窍呢。
红妃对于梳头奴这样的奉承已经免疫了,只是弯了弯嘴唇,就从一个小瓷盒里取了几颗切半的珍珠来。这是专门用来做面靥的珍珠——宫廷里用珍珠取代一般的面靥,这既显得素雅,也是一种低调的奢华。而这股流行也老早流入了民间,行院里用珍珠面靥也很常见。
眉间贴了两颗珍珠,眼旁也是各一弯珍珠,仿佛是唐时仕女常画的飞红,嘴角两边也是各一粒小珍珠,像酒窝一样。
这些都做完了,红妃才站起身来,由秦娘姨帮着整理衣衫。
正是整理衣衫的时候,外头有人撂开纱帷走了进来,是李汨在红妃这里,能不经通报直入内室的客人不多,李汨作为替红妃铺房的人,自然是其中之一。
李汨今日依旧是道士打扮,子午簪、莲花冠,束发一丝不苟,青莲色道袍、玄色绦带,镇定冷静——手上倒是没拿拂尘了,只是在袖中拢了一串念珠,也不知是在用这串念珠提醒自己什么。
红妃有些意外李汨的来到虽然李汨是最有资格不经通报,直入她闺房的人,但他又是最少这样做的人,他的礼仪教养在那里,那样做不是他的为人。
好在李汨也只是撩开了纱帷,与正在梳妆的红妃还隔着一扇大屏风呢——因为光线的问题,红妃还能看见屏风后李汨的身影,李汨就连她的身影都看不大清楚。
“相公恁早来啊”红妃挥了挥手,示意梳头奴和秦娘姨离开。梳头奴与秦娘姨也很知趣,以最小的动静飞快离开了房间。
李汨站在屏风后,‘嗯’了一声,良久才道:“娘子不必在意,我今日在书房”
说到一半,李汨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下沉默了下来一时之间,房间里寂静无声——这本该是让人尴尬的场面,但红妃没有这样的感觉,李汨也没有。两人甚至没有越过屏风,只这样相近不想见。
良久,才有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是红妃,她像一只带来香气的蝴蝶一样经过李汨身边。今天可是大日子,她还有的忙呢,始终不能耽误太久——她没有在经过李汨的时候停留,甚至没有应有的客套。
她闻到了好闻的檀香味,但又不纯粹是檀香,其中另有一种清灵之味,这是李汨常用的供香味道。红妃还曾经仿照这种供香的味道,另制了一种香,然后自己常用呢。
这股香味其实很淡,但存在感很强很强,红妃身上环佩叮当声忽然停了一下——在跨过房间门槛时,她回了一下头。
李汨在红妃人离开之后很久很久,才恍然回过身,重新在宽大的袍袖中一颗一颗捻着玉石打磨成的念珠。
红妃今天装扮不算素净,但就是容易让人联想到菩萨——她什么都知道,且无悲无喜。
到了晚间,朱英来的时候,看到灯下的红妃就忍不住怔了怔。好久才笑道:“这也是奇了,今日可算是见着真菩萨了!那寺庙里的菩萨依我来说,该照着你如今的样子刻才是!”
朱英从小饱读诗书,又因为各方面的原因,他不可能在‘正道’上有太多心思,所以很多精力都放在写诗作画这些游戏上。他本人的水平不见得能比专门以此为生的人相比,但欣赏的水平绝对不低。
从这个角度来说,朱英其实是在‘美感’上很敏锐的一个人,这也是他能一眼看出红妃像菩萨的原因。之前的客人都觉得红妃今天很美,和平常的美还不太一样,但根本无法像他这样一针见血地说准!
红妃今天穿了一件浅菡萏色抹胸,一条松花色细褶裙,一件月白色窄袖褙子,外罩一件揉蓝色织花半臂衫,一条天水蓝色披帛。相比起花团锦簇的发式,这和她的面妆一样是比较清雅的,这其实也很像如今寺庙里的菩萨像。
寺庙里的菩萨男生女相,甚至到如今基本被默认为女子,呼之以‘娘娘’菩萨像的样子也是这样的,衣服大都是清浅颜色、简单样式,但头上会戴冠,还会装饰以鲜花。
“像菩萨有什么好奇的?”红妃像像是没听懂朱英的话一样,故意道:“如今行院里的风气变动频繁,有时上半年流行像唐时仕女一样明丽丰腴,有时又流行像魏晋时那般大袖飘飘也就是秦汉时的曲裾长袍,实在和如今的衣裙差的太远,不然也是要被我等行院女子穿上身的。”
“大王看看我这浅文殊眉罢,这是扶玉轩的白梅仿照寺庙里文殊菩萨的眉毛画的,经她之手后,行院里无人不学奴这也算是追赶了一回风尚。大约是因为这‘浅文殊眉’自有一股佛家恬淡之气,敷粉施朱时便也往那一路去了。如此,大王看来就觉得像庙里的菩萨像了。”
朱英摇摇头,不说对,也不说不对,这一会儿他开的酒席早就准备好了。他以及跟着他的一班朋友、帮闲依次落座,红妃这边,自有她请来帮衬的严月娇等人侑酒并表演——红妃这样的女乐,四时四节时客人太多了,而且大多是贵客,一个人是不可能支应的开的!那些打杂的娘姨下人不算,光是私妓就要另请好几人呢!而且这些私妓还得都是比较拿得出手的。
这就是此时很有档次的宴席的水平了。
觥筹交错、美色娱人,灯火点的亮亮的,席间有美人、美音,众人在陶陶然里便不思归路了。
这个时候,‘开酒席’中仿佛很重要的‘酒席’完全不是重点。红妃不重视,事实上她天黑之后就不吃东西的,朱英也不重视,他甚至连酒都很少喝——除非是红妃倒给他的。朱英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红妃,也不说话,期间席前有严月娇等人表演,他也没有分去一点儿注意力。
直到最后红妃放下了半天也没有喝完的一杯酒,上前要表演节目。
红妃跳了一支舞,舞蹈很美,搏得满堂彩自不必说直到这个时候,朱英都觉得一切很完美,今天是很完美的一天。他当然知道,在他之前,在他之后,红妃都还有开酒席的客人,但是只要没有出现在他眼前,就可以假装那不存在了。
这是真实的快乐。
然后在下人收拾杯盘狼藉时,红妃送他离开,他才在院子中瞥见了书房中仿佛有人。
本能快过了头脑,他没头没尾道:“那是谁,怎么在那儿?”
这种时候,顾忌到客人的情绪,红妃本该‘糊弄’一下的——若朱英并无他想,对她就是行院子弟对女乐娘子的逢场作戏,红妃倒是会那样糊弄,让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也让自己少点儿麻烦。偏偏不是这样,偏偏朱英对她有一分真心在,她反而不能毫无负担地顾虑面子情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静:“那是襄平公,襄平公今日来的早呢,所有人之前就到了。因我忙于待客的关系,他自在书房读书去了大约今朝是要留宿的罢。”
真实的快乐一瞬间变得虚假,就像镜子里的人和物,看起来没有一点儿虚假,但一旦打碎镜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朱英以为自己会被那一瞬间的愤怒冲昏头脑——这一点儿也不奇怪,虽然他在最重要的事上没有如意,但他本质上还是从小被宠溺到大的王孙公子!真要说从小顺心如意的程度,可能真正的皇室子弟,乃至于如今高坐庙堂的官家,都是不如他的!
他这样的人,看上去温文尔雅,在贵族子弟中也算是脾气好的。但那是因为身边的人都顺着他的缘故,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份,不动声色卖他的好还来不及,哪有人会故意逆着他,叫他生气呢!
一路顺遂惯了的人,会天然地觉得这就是理所当然!以至于有人违逆,让他不顺心时,会本能反应‘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敢这样’普通人难以理解这种心态,但这种心态又确实存在。
这也是为什么古代、现代都少不了一些公子哥儿的‘丑闻’普通人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是缺乏常识吗?是三观和大众不同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说也没有问题。
但朱英最终没有生气,至少表现在外没有,一点儿也没有。他只是伸手碰了碰红妃的手背,低声道:“快些回去罢,虽说清明时节了,可夜间是一样寒凉你穿的也不多,夜风中站久了别着凉了。”
红妃回去了,跟在朱英身边的一个朋友,再知道他的心思不过,此时难免替他鸣不平:“师娘子也太不讲究了即便那真是襄平公,也不必说出来啊!这样的事不点明,也不至于太伤人心!”
“我看师娘子这就是恃宠而骄,自觉嘉鱼你是真心喜爱她,于是这些细处就粗糙起来了换别的人,别说是最讲究进退得体的女乐了,就是外面私妓人家,也少有师娘子这样的!都似师娘子这样不会处事,谁还来?”
朱英转身离开,一开始只当没听到朋友的‘鸣不平’。只是在离开撷芳园的时候才道:“你错了,你这是看轻了我,也看轻了红妃若她真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子,我怎么会如此?红妃她正是因为知道我的心,才故意如此的。”
太笨了,也太容易心软了她明明不愿意相信任何一个男子可以长久、真挚地爱她,明明因此不能去爱人了。但一旦察觉到一点儿真心,首先也是替人着想——她想推开每一个爱她的人,因为她觉得自己不会爱任何一个人,所以爱她只能是伤害。
她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冷漠,但其实只是她觉得。
就像一朵艳丽的花,她以为自己的颜色会让人想到剧毒,便以此为保护色,却不知道事实会完全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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