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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进城了!”一个做小厮打扮,一看就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看到眼前高大的城门,激动地转身走到马车前禀报。
不一会儿,从马车里钻出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这男子看着也有些旅途疲惫,但精神还好——他除了颇有些儒生气外,举止堂堂,有些当官的气势,这让同样等着入城的老百姓多看了他几眼。
不过,也就是这几眼罢了,在京师这块首善之地,到处都是官员!大家时常看着相公们骑马坐轿上朝,偶尔见到一个外地来京述职的官儿,根本不放在眼里!前几日小报上还登载了个笑话,说是新到任的大理寺少卿仪仗经过大街,有个老翁根本不避。大理寺少卿遣人去训斥,人家只说‘老朽便是相公都见得多了,你一个蚊子官儿也好意思叫人清道’。
这一时之间传为了笑料。
大理寺少卿也不好和个老头儿计较,事实上,这件事传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让这位心上人的大理寺少卿有了‘轻佻’之名了虽然当官摆仪仗是应该的,可天子脚下,官员有多少?做到三公九卿那一级别,在京城也不见得能称‘贵’。
这种情况下,那么多比你位置更高的人尚且没有大摆仪仗,你先如此了往外说起来,总有些不好罢。
马车中的‘老爷’姓白,名叫白芳敏,京城人士,同进士出身。七八年前就已经外放做官了,历任了一任知县后,升做泉州通判。后来在泉州通判上也做得还好,如今正是要调职入京做京官儿了!
一则同品级之下,京官本就比地方官员尊贵,二则白芳敏本就是京城人士,如今算是回家了。有这两重原因在,不论一路多风尘仆仆,此时白芳敏也是意气风发,兴致正好!
他也不止自己一个人回来,身后还有十来辆车。车上除了仆人、财物,还有儿子——他已经得了官身不错,但多的是有了官身也娶不到贵籍女子的官人呢!白芳敏本身的出身很普通,后来三十岁做了进士,才能也不能说突出,自然娶妻这事儿和他也就无缘了。
好在他也不是非要娶妻的那种人,早年间就租妻过,后来做了官儿,也陆陆续续租了两回妻。算起来,这几次租妻,给他带来了三个儿子,都是一直带在身边的。
入城之后,有早已等着接家主的仆人接住了白芳敏一行。此时白芳敏也不坐车了,而是骑着马车一边游览京城街景,一边往家的方向去。
无论什么时候,人都会怀念自己的家乡。此时的白芳敏就更是如此了,要知道这里是京师!相对于其他地方,这里的繁华和乐要更上一层楼!哪怕白芳敏是在泉州做通判,见识了泉州这座港口城市的繁华开放,也是这样觉得的!
泉州也很富庶,相比京师还要有活力的多,但在白芳敏眼里,泉州根本无法和京城相提并论!京城的底蕴,京城里就算是普通小民也具有的那种自如,泉州根本不能比!
“数年在外,没想到京中变化也这么大。”白芳敏摸着胡子,颇有些感慨的样子。
给他牵马的是今天来接人的仆人之一,听自家老爷这样说,见机就凑趣:“老爷说的是呢,京中乃是天下之首,汇聚的是各方风气!人都说杭州是天下风气之先,变化最快!可真要说起‘海纳百川’、包容各样风气,还是得看咱们京里!”
白芳敏听得微笑点头,这话正对他眼下的心思。
而就在这时,白芳敏注意到前面街口经过了一顶异常华美的轿子不只是轿子,那轿子前后有身着绫罗绸缎的小厮跟随,后面还跟着数顶华丽女轿。再加上在后打马跟随的好事子弟,看起来排场非凡呐!
白芳敏本就是京城人士,见那些轿子的样子,自然立刻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便道:“那样的排场,不是当红的娘子,决计是没有的七八载离京,京中风月事所知不多矣!也不知这是哪家的娘子,能不能稍后拜访一番。”
白芳敏当年人在京城的时候,并没有真正的老相好。毕竟他家世普通,读书有很花钱,根本没有太多钱在这种事上消遣。真正能在风月场上混,已经是他中进士之后的事了!
说起来,新科进士还是蛮值钱的,那个时候他和同年们把京中上档次的人家都走了个遍,花钱也不多——就算是女乐,只是普通地侑酒、表演,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只不过女乐、雅妓这些人日程满满的,难以约到。
而新科进士的身份就是一块敲门砖,让白芳敏这些人可以顺利插队,成为许多行院女子的座上宾。
也就是那个时候,白芳敏算是‘知风月’了。
此后,他外放做官,做县令的时候不说,做泉州知州的时候也算是常常出入风月场所的。泉州虽然只是一州之地,可那里是几个对外贸易的港口之一,有大量海商、工厂主,还有市舶司一干狗大户,自然能吸引周边,乃至五湖四海的贱籍女子落脚。
得益于此,白芳敏人在泉州,也算是‘遍识群芳’了。
但在他眼里,还是在京城的时候,那些娘子们最好!一方面那个时候他刚刚考中进士,意气风发极了,留下来的相关记忆自然也得到了无限美化。另一方面,泉州行院女子的做派确实和京中不同。
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歌舞伎町女招待,和银座女公关的差别的。不能说后者的品质就一定胜过前者,但两者之间确实有着不一样的特质。
相比之下,泉州那边是商业城市,一切当然是向钱看,男人如此,行院女子也是如此。另外,因为是面向海外的新兴城市,那里的女孩子也大多活泼的多。京中则不同,这里本质上也是向钱看的,但又不只是钱。
或许有不少行院女子心里只在乎钱,但表现在外还是不能那么‘俗气’。
京城里的行院女子,也讲究雅量!真正的名妓,不喜欢的男子,千金万金也不能叫她们动一下眉头。而喜欢的男子,她们倒贴钱也不是问题——这不是说养小白脸,若行院女子已经有‘靠山’了,这种行为是不行的。另外,这个男子没钱也得有拿的出手的东西,这样传出去才是‘佳话’。
总之,真正令京城里的行院女子真心结交,而不是拿你当提款机,你本人就不能是只有钱!
再者,京城里的风月场所还有与泉州全然不同的讲究这个说起来就更复杂了,但简而言之,就是多了一种‘矜持’与‘规矩’,这是过去很多年慢慢积累起来的,同样也是汴京作为京城的一种优势。
眼下白芳敏才入城,就见到了一位当红娘子的排场,心念一动,心思一下就飞到了风月场所。
听到自家家主这样说,牵马的小厮也伸长脖子往街口看。不只是看,还竖起耳朵听议论的人声。好一会儿才道:“老爷,小人知道方才经过的娘子是哪一位了——是北桃花洞撷芳园的行首呢!”
“撷芳园?这我倒是记得,昔年撷芳园的行首姓柳,我还曾在潞王的府宴上见过她一舞。”白芳敏显然回忆起了当年刚刚登科时借着新科进士的身份,得到的优待。如今他再想等潞王这种层次的门庭,就不是当年那么容易了!即时他如今升了官,还要回京述职。
大家都很礼遇新科进士,可一个来述职的通判?呵呵,哪怕是通判任上做得再好,也只能平级转任(从地方官到京官,能平级转任,本身就是升职了),所以最多就是从五品。而从五品的官儿落在京中,一个水花儿都翻不起来!
牵马的小厮笑着道:“老爷说的都是老黄历啦!七八年前的行首,如今那还能做?如今做着撷芳园行首的另有其人,是一个年纪极小的女子,姓师,因她姐姐也在撷芳园做女乐,人都称作小师娘子。”
“生得花容月貌,杨妃再生不过如此。又跳得好舞,宫中贵人也是一再称赞的!才十几岁,就挑起撷芳园做了都知,最近又被宫中的大娘娘称赞舞跳的好,点了她做如夫人,不得了了如今好多子弟都爱她,常在撷芳园前面楼子里候着,就为了见一见她。”
“才十几岁?”白芳敏听说这个,也是一惊。稍后平复下来才道:“既有这般威势,其人身后少不得几个撑腰的人定然是数一数二的显贵。”
这是非常正常的想法,女乐中突破资历的限制,二十出头,甚至十几岁就做都知、做如夫人的也是有的。但举凡这种女乐,一方面是奔着一代名伶去的,另一方面,背后必然少不得人支持。
牵马的小厮在家中是门房,常在街面上打听这等风月新闻,加之又爱看小报,这样的事心里是有本帐的!听得家主这样说,连忙道:“老爷说的果然不错呢,这位小师娘子身后确实有几位撑腰的贵人!”
“平日拜访这位小师娘子最勤快的,就是康王、郑王两位。至于其他公侯之家子弟,又或者南北大才子、朝中相公,则不可计数而且前年为小师娘子铺房的人是襄平公,如今也还没有分手。”
“李、李大相公!?”一开始白芳敏还只是听着,这‘裙下之臣’的名单确实有些惊人,哪怕是在当红名妓中也不多见。但总有一些名妓比其他名妓更胜一筹,这种事一时新鲜,可放到时间长河里又不算少了。
真正让白芳敏失声惊讶的还是‘襄平公’三个字白芳敏离京做官时,李汨还没有辞官呢,也就是说,那个时候李汨还是包括白芳敏在内的所有官员的上司!白芳敏离京做地方官的任命书,上面有许多印章、花押,其中就有李汨本人亲笔花押和官印。
白芳敏印象中,那真是一位谪仙人他只远远见过李汨一次,就下意识地觉得‘只可远观’。
更直白一些地说,那和包括他在内的‘普通人’根本不是一路人!
李汨真是那种一看就让人觉得他是没有世俗的人。
这种印象,在他干净利落地还政于官家,自己正值壮年,转头就去修行时,达到了巅峰——大家都知道,为人臣子要急流勇退。可真正自己上了,又有几个人保持的住呢?真要是这件事佷容易,那史书从头到尾都要重写呢!
而李汨偏偏做的这么干脆,不只是他对名利能够说放下就放下,还意味着他斩断私情的决心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历史上也有一些权臣,他们是一直都很清醒的,也真打算退了。然而,集结在他们周围的力量不让他们退!能绊住他们,让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当然不只是强大的力量,事实上,权臣做到最后,他们本身就是极强大的力量,要让他们办不愿意办的事,根本不能只靠威逼!
真正裹挟他们的,除了力量,还有私情!
在他们身边,总有亲朋故旧,他们最后也成了推动权臣的一股力量李汨全身而退,少不得和他们‘恩断义绝’一回。这可不止是要李汨狠得下心,还需要他不计后果——他和人恩断义绝了,那曾经施加的恩情就不作数了,不只是恩情不作数,人家只怕还要恨他!
也就是说,李汨一旦有什么事,那些曾经支持过他的人,就全都指望不上了!甚至,他们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好的了。
而李汨当年做大相公时厉行改革,可是得罪了不少人,不说举目都是敌人,却也差不多了。
这种情况下,李汨走的干脆,就是真没想过以后可能存在的危机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为一个小女乐铺房这可真是破天荒的大新闻了——其实也是因为白芳敏人在地方,离开京师七八年了。偶尔能收到一些来自京城的信件,也恰好没人和他提过这件事。
当然,惊讶归惊讶,这个时候的白芳敏也只当是个新闻没办法,襄平公李汨真的离他的生活太远了。有关他的新闻,就算是再让白芳敏惊讶,也就只是惊讶而已。惊讶过后,他的生活原来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
白芳敏一路回家,路上听小厮说些京中新闻,等到了家中,接风洗尘、洗漱休息自不必说。等到沉沉一夜之后,旅途的疲惫总算是消去了一多半,剩下的就得慢慢养,得要几日才能恢复过来了。
接近中午才起床用餐的白芳敏也不是很着急,吃过饭之后就回了书房,一边写帖子去到在京的同年家中,一边又写拜帖给朝中几位大佬——这是官员内部的潜规则,人家大佬见不见你一个从五品的小官儿是一回事,你来京了去不去拜码头又是另一回事。
来了总得上封拜帖,然后去人家府上等等。要是与这位大佬有那么一两分渊源,再不然碰上人家心情好,人家也会见你一见。如果什么都不靠,那就是管家出来说一句‘相公有急事,怠慢了’,这个时候也就知趣告辞了。
准备好这些,请朋友相聚的帖子,让小厮去各家送上就好。而那些拜帖,则是要白芳敏亲自送上。
白芳敏见天色也不早了,要了轿子出门,按照这些大佬的地位高低,再参考与自己有没有渊源,排出了一个次序。这一天下午就先去了一位与自己有渊源的,得了一个‘开门红’——等到人下了衙,白芳敏总算见到了人,叙了叙话,不算白费了半天功夫。
别看只是不咸不淡地叙了几句话,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像白芳敏这样并无什么家世的中低级官员,想要得到大佬的关注,就得先从混眼熟开始!这一回上门拜访,说得上几句话。日后其他场合再碰面,就能更进一步了!
慢慢的,从边缘到算个人物对于白芳敏来说,他可没有想过一步登天。
第一天这样过去了,第二天,白芳敏上午先去了吏部——他泉州通判任期已满,新人泉州通判要来接手之后,他就回京了。虽说是回京述职,但他要做什么官儿,是已经打听过的!他今后应该是在枢密院做事。
不过,这不是他来了就能上任的,上一任还没期满呢,所以他得稍等两三个月。
白芳敏在地方做官时不能说多贪,但他到底是在泉州做通判,那地方实在太富!银钱就跟淌水一样流过!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拿自己的‘份例’,几年下来也是好大一笔财货了!这也是为什么才做一任,他就转职的原因。
这样的肥官,本来就默认做不长久的!你沾了好处可以,却不能一个人把好处占尽!也得让别人尝甜头啊。
现在回京了,有这样的家底,只不过是几个月等官而已,倒也没什么。他从吏部离开时,有看到好多等官的中年人,十分落拓,知道那才是惨的——那些人,要么就是有了做官资格,但不是进士,或者只是赐同进士的。要么就是为官一任,不上不下,又没有说的上话的人,前面的官做完了,后面的官没有着落的人。
大家都等着做官,然而僧多粥少啊!很多人一等数年,一点儿也不奇怪!
这些人等官遥遥无期,在京城又是米珠薪桂,生活慢慢没有着落起来,日子变得煎熬,也很常见。
真说起来,这些人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但在京城中生活窘迫甚至还不如一般百姓都是有的。
然而,他们宁愿如此,也不愿意放弃‘等官’因为只要做上官,他们的生活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放弃做官,老老实实过普通人的生活,大多也就是温饱无忧而已,如何能与之相比?
至于一边等官一边谋生,这也是有的但有些人自忖士大夫身份,没办法拉下脸。又有一些人,就算拉下脸了,也无法真正养家——他们都能读会写,相比起普通人,谋生是有一些优势,但也就是有些优势了。
再加上要时常在吏部这边候着,是无法专心谋生的,这就更难了!
眼下白芳敏可怜这些等官的人,大抵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感情。他却没有想到,半个月之后,自己也会落入差不多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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