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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之回府后,脑海里都是那日苏蔺真和燕王世子在一块儿的情形。

她早就想过,如今她寄生在别人身上,若是去告诉苏家人自己的身份,且不论他们会不会信借尸还魂的天方夜谭,就算是信了,也只会給他们增添无尽的麻烦。

以她母亲那样刚烈倔强的性子,倘若知道自己猝死的真相,一定会不管不顾。更不提,自她出事以后,母亲就病得厉害,恐怕是再禁不起任何刺激了。

苏允之怔怔地望着外面的树影,目光有些黯然。

谁不想回到至亲之人的身边呢?

可她不能那么做。

她在窗前,脸颊上的泪水不知不觉就被寒夜里的风吹得冰凉。就在她给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脸上忽然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像丝绸拂过她的面颊,那样地轻柔。

与此同时,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酒味和龙涎香的气息。

苏允之一个恍惚,侧首一望,便落入一双漆黑的眼睛里。

他站在重重叠叠的花木之间,身影有如一团模糊的水墨,在月光变幻间,时明时灭,时隐时现,仿佛鬼魅一般。

此刻,他的指尖轻触着她的脸。

她望着眼前的人,不知为何,一时竟连害怕都给忘记了,只愣愣地趴在窗台上一动不动。

就在此时,月亮的清晖忽然洒落下来,将那个人的面目照得分明。

“皇上”

苏允之愕然,随即啪地一声挥开了他的手。

刹那间,她眼前豁然一亮,映入眼帘的是淡蓝色的帐顶。

原来刚刚那是做梦。

苏允之捂着心口坐起,止不住地轻轻喘息。

“小姐怎么了?”紫云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上前。

苏允之摇头:“噩梦罢了。”

京城九江码头,水面金光烁烁,大小船只停靠岸边,两岸碧草青青,人群往来如梭,叫喊声此起彼伏,暖意融融。

码头边,仆从正将大大小小的行礼搬上船。在这些大小船只中,有一艘毫不起眼的货船停泊在最南边,贴近南岸树林。

然而,船中并无商贾,只有两个人相对而坐。

这二人,一位是太子谢胥,还有一位则是平阳侯李韬。

谢胥叹了口气:“我已经试探了燕王两次,他还是不同意。”

李韬给他倒上茶,语气平平道:“不奇怪,燕王此人,一向刚愎自用。”

“那老师的意思是?”

“在他面前,露怯露得越多越好,你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轻敌。记得,要有耐心。”

谢胥精神一振:“学生明白。”

他顿了顿,想起一事:“老师,唐渠你可认得?”

李韬点头:“刑部中人。”

“他前日登门,想入东宫——为我驱使。”

“那太子是怎么想的?”李韬挑眉。

谢胥迟疑道:“此人在刑部实绩极好,可不知为何一直未得提拔,我看他很有些郁郁不得志的样子,想着若是此时我站出来做这个伯乐,他就会尽心竭力地为我办事。”

李韬反问:“此人既有本事,却又为何不受重用?”

“难道不是因为遭人嫉妒?”

李韬摇头:“唐渠虽有才干,却心高气傲,就算是对顶头上司,他都会直接反对甚至是违抗。”

谢胥:“竟是如此”

“才可用者,非大害而隐忍。其不可制,果大材而亦诛,”李韬缓缓道,“不知进退的人,留在身边,祸患无穷。”

谢胥恍然:“老师所言甚是。”

“不过,此人并非毫无价值,”李韬嘴角微勾,抬手扣了扣桌面,“有件事,太子殿下恐怕不知道,此人和万鹏认识,还对万鹏有恩。万鹏攀附上燕王之前只是无名之辈,唐渠救过他的性命。”

谢胥心念一转,暗道:这种事,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唐渠心气高傲,第一个想到的靠山就是东宫,显而易见,燕王之流在他眼中并非是天子正宗,不过,殿下这次若是拒绝了他——”李韬一顿,突然就不往下说了。

谢胥眸光一动:“那他就只能去求万鹏帮忙,让万鹏把他引荐給燕王。可是老师,这么做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我说了,燕王刚愎自用,他若把唐渠纳入门下,时日一长必生龃龉,”李韬道,“此人若是能给燕王殿下添点堵,就不能说是全然无用。”

谢胥目光微闪,李韬看得很准,要与燕王斗,最要紧是耐性,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

过了片刻,他摸着手中茶杯的边缘道:“可老师又怎么能确定,燕王就一定会将此人纳入麾下呢?”

李韬望着他:“万鹏如今是燕王宠臣,燕王又好豢养食客,唐渠毕竟有才干,若万鹏去开这个口,燕王定会点头。”

半个时辰后,谢胥与李韬说完话,便戴上兜帽,向他告辞。

船身一晃,有另一人自门板后面慢慢踱步而出。

这个人一身船夫的打扮,摘下草帽后,却露出了一张与这身行头格格不入的白皙面孔。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楼知春。

“侯爷厉害,三言两语把当今太子爷唬得一愣一愣。”楼知春朝李韬拱了拱手。

李韬并不和他一般见识,抬手一指前面:“坐。”

楼知春放下草帽坐下,自己给自己倒茶:“先帮太子扳倒燕王?怎么不先对付太子?他一个新立的储君,根基不稳,总比兵强马壮的燕王好对付吧?”

李韬:“别忘了,太子背后还有皇上。再者,当今太子和燕王相反,天性多疑。”

楼知春接道:“你的意思是,他如今还没完全信任你?只有帮他扳倒了燕王,才能让他的心彻底定下”

他一顿,啧了一声:“太奸了!”

李韬闻言,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楼知春摆手:“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可算你半个恩人。”

李韬嗤笑:“不知所云。”

楼知春却从衣襟里掏出一张薄薄的诗笺放在桌上,伸手在上面点了点:“你看看,这是你侄女的东西吧?要不是被我捡到,谁知道会不会給居心叵测之人拿去做文章”

李韬原本只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过去,看到上面的字迹,却倏然变色。

他伸手按在纸的一角,垂眸扫了过去,眼睛微眯。

李宜华的字迹他看过。

这是谁替她写的,不言而喻。

楼知春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一时摸不着头脑:“侯爷?”

李韬却突然抬眸,朝他一笑:“楼大人有没有兴致——到我府里去尝一尝一品红?”

楼知春一愣。一品红乃是酒中极品,他作为一个酒痴,当然不会拒绝这样的提议。

“却之不恭。”

谁知道二人一赶到木樨堂,李韬却让他看字:“你精于此道,替我看看,这诗笺上的字和这书上的落款是不是同一个人所写?”

楼知春想问一品红在哪儿,对上李韬凉嗖嗖的目光,嘴巴一张开就又闭了回去。

他看了眼李韬手中那本书,一见是苏宿的《奇星集》,神色一顿:“侯爷竟还有这个……”

《奇星集》是苏宿的名作,写的是他早期游览北地时的见闻,大海名山、异方殊类,铺排描写,表现出北地的强大声势和雄伟气魄,一度引发了大庆士子的北地游潮。

既然是经典之作,市面上誊抄的版本早已不知几何,自然也不稀奇,可楼知春翻开一看,只瞄了几个字就变了脸色。

这哪里是誊抄的,李韬手中这本明摆着是原本,就是苏宿亲手写的初稿!

奇了怪了,他这是从哪里搞来的?

楼知春觑了对方一眼:“侯爷说的是哪个落款?”

“看右下角。”

楼知春朝李韬指的地方看去,果真在正文右侧看到两个小字——知蕴。

他咝了一声,俯身凑近细看:“这是女子写的吧?苏大人的真稿里怎么会有”

话没说完,就给李韬淡声打断:“你只要告诉我,这两个字和这诗笺上的字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楼知春一滞,暗道:你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

他细细看了会儿,心中一动:“这字帖上的字摹的是楷体,看起来,写字之人似乎是有意遮掩本来的字迹。”

李韬眸光一闪,又听他接着道:“不过,每个人写字都有自己独特的习惯,这不是想遮盖就能遮盖的,问题在于侯爷让我对照的只有‘知蕴’二字,就算是书法大家尚鸣在世,恐怕也无法仅从两个字里辨出字迹,写这小字的人就没有其他字了么?”

李韬轻叹了一口气:“若是有,就不必请你过来了。”

他那眼神分明在说:要你何用?

楼知春则倒吸了口气:“侯爷,我这大老远跑过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一品红你怎么说总得赏我一口吧?”

此时,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在说:你不至于这么王八蛋吧?

李韬睨了他一眼,吩咐王岩把酒呈了上来。

楼知春立马就喜上眉梢:“侯爷可真是个爽快人!”

李韬却似乎心情不佳,都懒得与他说话,自往外去了。

楼知春啧啧嘴:“好酒”

听得李韬脚步声远了,他看向一旁的王岩,低声道:“你们侯爷最近这是怎么了,跟中邪了似的?”

一会儿问什么借尸还魂,一会儿还让他来辨别可疑的字迹。

王岩:“大人小心喝,别呛着。”

楼知春一滞,哼了声,不说话了。

第二日大早,苏允之才用过早饭,就听下人禀报说是李韬过来了。他突然来茯苓院,身边还带着一位颇为面生的林嬷嬷。

这林嬷嬷是个面相和善的老太太,虽然衣着朴素,手腕上戴着的红玉镯子却非比寻常。

苏允之毕竟在宫中多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林嬷嬷是宫中老人,医女出身,探脉的本事比太医院里的年轻太医更胜一筹。”李韬道。

果然是在宫里待过。

林嬷嬷抿嘴一笑:“侯爷这么说,折煞老身了。”

苏允之不解:“舅舅这是”

李韬神色淡淡地望着她,嘴上温声道:“你身体一直不好,让林嬷嬷给你看看。”

苏允之见他话说完了,还那样一直看着自己,心下一紧,垂下了眼睛。

李韬果然是李韬,还是这么无礼。

她记得,当年有一回他给谢胥上完课,从承宁宫出来,恰巧在窄道上遇见她,也是这样站在那里直直地盯着她。

不退不避,毫不掩饰。

那时候她坐在步辇上,身前还罩着纱帐,仍然能够感受到他强烈的目光。

那种感觉,就好像他随时都会上前掀开纱帐闯到她的眼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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