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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铎不言,命人案上铺地势图。

赵谦捡起将才没递出去的那只白梨咬了一口,挪膝簸坐于人旁,指图道:“说正经的,云州城破,就只剩下霁山的这一条峡道,过后是外郭墉关,再然后,就是洛阳了。”

他说着,看向张铎,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让云州?”

张铎抱臂而观,“让。”

“墉关虽险要,但毕竟是洛阳最后一道屏障。这一让,可就没有退路了。”

张铎压平图角,“不需退路,我意不在守关。”

赵谦忙观图道:“怎么讲。”

“刘必自命不凡,却是有勇无谋之人,有云州城在,则洛阳在望,这是名扬天下的一战,他必会亲临阵上,督墉关之战。如此一来,你才有机会……”

他说着,伸手点了点霁山峡道:“在这个地方围杀他。”

赵谦看向他手指之处:“峡道围杀谈何容易,背倚云州,他好退得很。”

张铎笑了一声:“岑照在云州,他退不回去。”

他说完又指向汇云关处:“这个地方也不能白让,等云州城破,你即上奏,请调曹锦的军队绕过云州,回攻汇云关,告诉曹锦,我没有要他损兵夺取汇云关,他不必全力,只要刘必分云州之兵回守即可。如此,即便刘必侥幸退回云州,云州也是稀兵孤城。”

赵谦听完他的暗布,不由在齿缝里了“嘶”了一声,

“这种既保全军力,又能立功的事,曹锦那人定不遗余力,这到也打活了他那只软脚蜈蚣。你想得深。”

说完,又觉得他在战事上实在缜密,远胜张奚等谈山议水的所谓名儒大家。然而,过于犀寒,难免令人畏惧,赵谦唏嘘之余,时觉一股莫名的隐寒从足底起来,他忙起身跺足。

张铎看了他一眼:“做何?”

赵谦道:“筋麻了。”

张铎把盏哂然。

赵谦到不在意,续道:“我在想啊,大司马若知道你谋局至此,却还故意逼他下姿态来求你,恐怕恨不得自掴己面。”

张铎扶案站起身:“张奚在洛阳,实在掣肘过多。”

赵谦靠向屏风:“这也是,不过,他到底也老了,等东伐事定,你把陛下给你那道空白的御诏写了吧,把他撵到南面儿去和我父亲作伴也成啊。”

他一面说一面又抓了只梨递给张铎。

“你与大司马毕竟有父子之名,你母亲又在东晦堂,况且平宣也在他膝下,你……”

他顿了顿,侧眼观图卷,似不着意地问道:“不至于要让张家步陈氏后尘…”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啊?”

他毕竟认识张铎多年,只一句,便听出了他话中的寒肃之气,忙拍膝打了个哈哈,岔道:“我能说什么,你吃梨啊。”

张铎没有接,转身往屏风走,正遇江凌回来。

见了张铎拱手行礼,刚要退下,却听张铎道:“你为何不在前门。”

“奴见席银姑娘用不上奴,就回来了。”

赵谦闻话从背后跟了出来,不可思议道:“她把张熠都弹压住了?啧,你家这小奴婢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张铎不语。

赵谦自顾自地对江凌笑道:“她如何做的?”

江凌看了一眼张铎,拱手轻道:“将军……不如同我们郎主前去一看。”

赵谦兴致顿起,扯住张铎的衣袖道:“快快,带我见识去。”

是时近黄昏。

鸟雀停鸣,前门紧闭。

官署的奴仆此时多数汇立于此,有人掩面遮容,有人指点,但见张铎与赵谦过来,皆各自噤声退后。

赵谦陡一见眼前的场景,险些没忍住笑出声。

门后的古柳下,张熠被绳子捆缚在树干上,嘴则被一根丝质的女绢勒缠,吐不出完整的话,憋得双眼发红。

席银蹲在地上,拢起了一对泥沙,在手中团捏成团,起身朝前走道“你再……”

话未说完,见张熠瞪眼瞪得吓人,又赶忙退了三步,把泥沙块举到他鼻尖下:“你再出声,搅扰郎主和赵将军议事,我就用泥巴堵你的眼耳口鼻。”

张熠是张奚的嫡子,何曾受过这样罪,何况面前的是个女人,姿态明明胆怯,性子却比江凌等人还要难缠,一时欲哭无泪,只管舌头乱绞,哼叫不止。

张铎招手示意江凌近前,偏头道:“你绑的?”

江凌低声道:“何敢。人是奴摁住的,至于绑人的……是席银姑娘。”

“堵嘴的呢。”

“也是席银姑娘。”

赵谦听江凌说完,抱臂凑到张铎耳边道:“张退寒,你可真厉害。我看再跟你几天,她也要敢拿鞭子打人了。”

张铎看着张熠身上毫无章法的绑绳,还有脸上那一条用于抑舌,却绞得极其勉强的丝绢,面上挂了一丝笑。

再看向那个耸腰戒备的人。

她背影仍然胆怯,口中却不肯罢休。

“你……你还骂不骂?还闯不闯!”

张熠气得双脚乱踢

“不准挣脱!”

张熠哪里肯听,身上的绑绳活处甚多,加上他已挣扎了好一会儿,好几处地方都松动了,席银着急,生怕他要挣脱,情急之下,踮脚抬手折了一把柳条,手中胡乱地拧缠成一股,劈头盖脸地朝着张熠打去。

女人的力道毕竟不重,可柳条韧劲十足,隔着单袍鞭到身上还是疼。

张熠牵长脖子,挣扎得更厉害。

谁知腿上又遭了更大力的几计,与此同时,又听那女子底气不足地喝斥他:“

“你不要动了,你再动……绳子要开了!”

这是什么胡言,

张熠气得七窍生烟,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

席银见此又缩了一步,“你不要瞪我,是郎主吩咐的,不准你喧哗,你若肯安静,我我……也不会绑你,也不会打你。”

赵谦闻话,一手扶着张铎,一手捂着肚子,哑声笑得前仰后合,笑过后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话来,“真打人了。哈……张熠这火棒子,还给她打愣了。”

张铎道:“今日换你呢。”

“我?”

赵谦摇头退后:“我可不敢跟张家的二郎君动手。”

张铎笑笑,不再与赵谦多言,抬头扬声道:“席银,不要退了。”

席银听见张铎的声音吓了一跳。

回头见张铎站在不远处,慌地丢了手上的泥块的柳条,无措地将手背到背后去搓拍。

“奴是怕他吵嚷。”

“我知道。”

他面上仍然挂着那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做得尚可。”

张熠看见张铎,肺都要气炸了,使劲挣扎着挣脱了手臂上绑绳,反手要去解口中搅缠的丝绢,谁知后脑勺上竟是一个死结,强扯反而越勒越紧。

“过去给他解开。”

席银看着张熠那几欲燃火的眼睛,下意识地往赵谦身后躲。

“奴……奴不敢。”

赵谦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来。”

说完,上前一把将张熠的头摁向树干。

“快来给他解开。”

席银还在犹豫。

赵谦招了招手,啧声道:“来呀,我帮你摁着他,他还动得了?”

席银这才挪了几步,绕到树干后面,伸手去解张熠后脑的结。

张熠感觉脑后松动,一把扯下堵嘴之物,吐出一口酸沫,推开赵谦,反身扬手照着席银脸面就要打。谁知手臂将一抬起,腕骨就几乎被人捏碎。

张熠吃痛回过身,见竟是张铎,顿时红眼喝道:“中书监,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我是你弟弟!你竟让一个奴婢当众羞辱我!”

“士可杀,不可辱,这一句话在张家,在我身上落证过吗?”

张熠哑然。

臂抬袖垮落,他手臂上的陈旧的鞭痕隐隐可见。

张熠见过张铎在张府裸身匍匐,猪狗不比的模样,今听他说这样的话,竟不知何言以对。

好在张铎没有再逼问,摁下他的手腕,平道:

“来我官署何事?”

张熠忙整肃好被席银折腾得乱七八糟的衣襟,抬头道:

“父亲有话与你。”

说着,又扫了一眼在场的奴仆,终把目光落在席银身上,实觉她碍眼。

“兹事体大,我要入堂与你相谈。”

“入堂?”

张铎朝前走了几步。“大司马有这个脸面?”

“事关云州战事,家国苍生,父亲大义之言,何无脸面述于堂上?”

张铎笑了一声,倚柳而立:“所谓大义之言。无非让我入朝主军政,驰援云州。不难,大司马为何不让母亲来与我说。”

“大哥……”

“母亲若要见我,我定亲往司马府。为何不借母亲的名义传唤,反让你来。

张熠不知如何应答。

他深知张奚对张铎的鄙夷愤恨,此处若不是郑扬身死,汇云关大败,云州城危急,他万不会求到张铎门上。然而,毕竟是清傲惯了的儒臣,怎肯轻易朝一背弃家族的逆子低头。即便是请求,也不绝不肯失姿态。

让他这个儿子遣来传话,无非是替父受辱。

想到此处,张熠突然有些颓然。

将才被那女婢绑在柳树的一通羞辱,其实已经把张铎的态度说明了。

“大司马没脸面,是吧。”

说着,他踢开脚下残放的绳子。“没有脸借女人的脸,所以,借你的脸,你也有脸。”

张熠闻言面色涨红,火顶于胸,忍不住斥道:“大哥,你折辱我就算了,怎可如此辱没父亲!”

“父亲?用我性命的时候,冠苍生天下在我名下,像是要尊我为主一样。不用我性命的时候,斥我是乱臣贼子,是天下罪人,棍杖示辱,几欲私将我处死。呵呵……”

他笑指青天,咄咄逼人。“这就是大善清谈的名儒,诡辩得真痛快!”

张熠被他说得背脊发软。

“大哥,你这话……”

他却根本没给他自我开解的机会,直起身走到他面前,郎声道:

“我想知道,他是求我,还是令我。”

作者有话要说:钥匙被赵谦吞了,笑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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