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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三月,天气陡然转暖。

张铎要席银写的东西,席银至今也没有写出来。

她自己到是一心挂着这件事,在张铎面前战战兢兢,然而张铎却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整个二月间,席银眼中的张铎,似乎又披上了从前那层虽然满是的疮痍,却又无比坚硬的甲。

楚王刘令与东海王刘灌反了。

不过这件事,并没有令张铎有过多的烦扰。

那些是旧朝的藩王,撤杀他们是必然的,他们反也是必然。

张铎一生滚血活来,深知刀剑伤口,真实可靠,敞亮厮杀毕竟比内宫暗斗来得痛快。

三月三这一日,朝会散后,太极殿东后堂中,站了数十人。

独席银一个女子,孤零零地地立在张铎身后。

除赵谦外,另外几个朝臣都对这个垂着头的女人不屑于顾。皇帝不娶妻,不纳妃,终日只令奴婢为伴,多少令人不齿。不过,他们不齿的人绝不是皇帝,于是,席银便自然而然地被视为了妖媚放荡,魅惑君王的罪人。朝臣不敢实言上谏,仅仅是因为张铎绝戾,且尚未为她行无道之事。

席银隐隐察觉出了恶意,虽然自从张铎命她掌文书,太极殿的东后堂,她就能来去自如了,但这到底是她第一次见这么多的朝臣,他们皆衣冠端正,眼光如炬,哪怕只是余光扫到她,都能把她身上的衣衫燎起来。她胆怯地不知向什么地方看,只得下意识地去找那个最熟悉的人。

于是她偷偷望了一眼张铎的背影。

张铎坐于案前,背脊平直,手臂则闲枕在几本奏疏之上,而奏疏下面规规整整地压着一叠官纸,那是她前两日的功课。

虽然丑,但那是除了奏疏之外,那是唯一能摆上东后堂的案上的字。

“添茶。”

这两个字显然只有席银能应。

她也不敢多想,挽袖从张铎身后走出,竭力稳住自己的手,执壶添盏。

“陛下。”

尚书仆射邓为明道忽唤了张铎一声,其人身宽,声若洪钟,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几乎吓破席银的心胆,她肩膀一抖,眼看着茶壶就要脱手。手腕处却被张铎一把托住,继而就着手掌的将茶壶一并稳住。

那是刚刚才在炉上滚过的水,席银知道壶面儿此时有多烫,然而张铎却连眉都没有皱,甚至连看都没看席一眼,托着她的手,慢慢地将壶放回原处,平声对堂中人道:“朕看朕的图,你们可以接着议。”

博山炉中的香线流泻而出,淌入张铎的春袍之中。

堂中并无人敢提张铎与席银的那一幕。

赵谦应声道:“不知邓仆射怎么看的,依臣看,刘灌不足以为惧,其势不大,军力也不过万余人,顷刻之间便可绞杀,这个刘令……却有些麻烦。”

邓为明道:“臣与赵将军所见相同,刘灌未必需要剿杀。他是看其兄刘令行事,只要刘令一败,他便会跟着溃,陛下,如今战事起于江岸,江州守将许博善操水军……”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谦便断道:“但这个人不能用。”

邓为明道:“赵将军何出此言。”

赵谦朝张铎拱手道:“陛下,许博之女是前朝的嫔妃,他是刘姓家臣,去年年底,陛下才撤了他军职,将江州水军交在王湎麾下。”

邓为明道:“臣正要奏请陛下,许博之女许庭华时年十七,入掖庭之后,尚未得幸,仍是完璧之身,若陛下肯垂青许庭华,许博必将感怀天恩,鞠躬尽瘁。”

赵谦听完这句话,刚想说什么,却见张铎掐着手指,望案沉默。

毕竟涉及内宫私事,他虽知张铎在这方面的习性怪异,但身为将臣,此时并不好再开口。

张铎沉默了须臾,松指翻起案上荆楚图的一角平声道:“赵谦,王湎此人,无战时可用,但在战时,他领不了水军。”

赵谦尚未应答,就听邓为明道:“正是正是,放眼我朝军中,再也没有比许博更善水战之人了……”

“但邓仆射所说之事,朕没有考虑。”

“陛下……”

“宋怀玉。”

“在。”

“许庭华,如今在什么地方。”

宋怀玉躬身应道:“回陛下,前朝的嫔妃都收在掖庭。”

张铎握了掌,“好,将她提出来,押到廷尉狱中去。拟诏,告诉许博,朕不杀刘姓家臣,是要他自己卸掉这个冠冕,若江州一战胜,朕就赦许庭华归家,他也就不再是刘姓家臣,可堂堂正正,统帅江州水军。若失江州,许庭华则于阖春门外受凌迟之刑。”

邓为明听完正咋舌,又听赵谦在旁道:“邓老没领过兵,战令若含斡旋之意,反受人拿捏,非得这样的劈骨削肉,才能使之破釜沉舟。这是陛下当年教我的,是吧。”

赵谦说得有些乐过了头,甚至冲着张铎扬了扬下巴,见张铎扫来一撇冷光,悻然缩了头。

张铎看了一眼赵谦身后的李继,想起一事,抬起手臂,从奏疏里抽出一本,虚点其额道:“你过来。”

李继忙上前拱手。

张铎把奏疏递给他:“这一本你压了几日?”

李继额上一潮。

“臣……”

“别跪,也不需请罪,朕知道,这里面有中领军的意思。”

赵谦一怔,不敢出声。

“兆园窝藏刘令的暗设在洛阳城的细作,中领军拿人,廷尉考竟,费十日不止,赵谦,朕命你暗围兆园,可是在上月中旬。”

赵谦只得上前几步,屈膝跪下。

“臣知罪。”

“拖就能拖到张熠无罪吗?”

李继自然是知道症结所在的。张熠私下与兆园结交,并托笔替刘令撰写檄文,直指张铎弑父,夺位,不忠不孝,实犯逆天之罪,字字句句皆狠狠挫骨。赵谦摁着中领军不收网,无非是担心张府受牵连,祸及张平宣。直至张熠欲私逃出洛阳,才不得已锁拿。而这个消息在廷尉,又硬生生压了两日。

李继知道赵谦此过难逃。也知道他与张铎之间多年的情谊,是君臣,也是兄弟,自己和邓为明等人在,张铎很难舍恩,于是拱手道:“陛下,不如将此案发还三省,详议之后,再……”

“有必要廷尉并三省同议?”

“是,臣……愚昧。”

张铎冷续道:

“兆园的人犯,枭首。”

赵谦脖子一梗,顾不上李继等人在场,起身上前几步道:“陛下,张熠可是你的……”

“你的罪朕还没论,跪下!”

赵谦双膝砸地,却依旧不肯住口。

“陛下,张熠死不足惜,可他若被枭首,太后与长公主殿下……”

张铎冷道:“什么太后与长公主,她们受封了吗?金华殿的是囚妇,张府那个,靠朕法外开恩而活。”

赵谦闻言,肩脊颓塌,他突然明白过来,张铎当着众臣的面把李继的奏疏拎出来,就是不打算给张熠任何的活路。

“臣……知罪。”

言至于此,又身在太极殿种,他只得认罪。

“将功折罪。”

张铎端起冷茶饮了一口。

“李继。”

“臣在。”

“呈案宗上来,朕亲自勾。赵谦。”

“……”

赵谦跪在地上没有出声。

“赵谦!”

张铎提声,语调里已带了怒意。

赵谦咬牙应了一声在:“在。”

“你去监刑。”

“陛下……”

“再多言一句,你也同绑,朕来监这个刑。”

席银听得心惊胆战。

而张铎运筹帷幄,杀伐决断之后,好像也并不开怀。

赵谦李继等人退出去后,张铎仍然沉默地坐在案后。

没有了落雪的声音,外面却有花伶仃敲漆门。席银从角落里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在张铎的身边轻轻地跪坐下来,弯下腰,去那堆叠的宽袖里找什么。

张铎低下头。

身旁的女人几乎快把自己团成一团了,手上的动作不敢太大,窸窸窣窣的,像某种兽类,在金玉堆里小心翼翼地翻爬。

他有些无奈。

“你在朕的袖子里找什么。”

席银抬起头,“你的手。”

“什么。”

“你将才一定被我烫着了。”

这一句具体到不能再具体,实实在在关乎他的关心,一下子捅破了张铎的心防。

“席银……”

“别乱动。”

她说着,已经从袖中提溜出了张铎的手。

托盏处发红,但却没有起燎泡。

席银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托到案上,平放好,而后低头望着那一块烫红处道:“你好像,都不知道痛似的。”

“呵。”

他笑了一声,无话可答。

席银却自顾自地说道: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背上有好多道吓人的鞭伤,可是,你还是能端端正正地站立,行走。你父亲对你施脊杖的那一日,医正说你几乎要死了,可我也没听见你痛呼一声。”

张铎轻轻握了握手,却被席银摁住了手指。

“别动啊,这样疼。”

“你不是说朕不怕痛吗?”

说罢,他试图握掌,谁知席银却撑着身子跪直,固执地摁死了他的手指。

“那是你能忍,可是伤它在你身上,一定是痛的。”

伤在身上,一定是痛的。

她这一句话,切肤劈骨,好不痛快。

“席银。”

“嗯。”

“这里不是最痛的。”

席银叠袖,头枕着手背趴下来,轻轻地替他呼着气儿,断断续续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要杀弟弟,还骂了赵将军。你也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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