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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铎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慢慢地将那颗渍梅放入了口中,一种他很少会尝到的酸甜滋味,从舌面迅速地向喉咙窜去。由于太久不吃这种东西了,吞咽之下,他竟忍不住打了一个酸颤。

席银见他狼狈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

“酸吧。”

张铎不答话,勉强将那颗他并不怎么喜欢吃的东西吞了下去。

走到案后撩袍盘膝坐下,不妨又咳了一声。

席银忙到了一杯水递到他手边。

这会儿,脖子上的疼痛渐渐缓和过来了,她的声音也跟明快起来。

“你为什么要用冻啊,连凌室都不供冰了。”

谁问他这个问题,他都尚能仁恕,偏偏她这般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令他汗毛都立了起来。脑子一时闪过千万念头,手掌一阵发热,一阵发凉。

“这个时节就不要用冻水了。不然拖到了入冬都还不好,就很难将养了。”

她自顾自地竟然还敢说。

张铎赶忙抓了一只笔握在手中,闭着眼睛暗暗咬牙。半晌方抬起头看向她,压声道:

“你要坐就坐好。”

席银只当张铎是默认了原谅,心绪松了,露了个笑抚裙规矩地跪坐下来,替他将案面上的杂纸挪开,以供他用墨,然而却发觉,那堆杂纸有些是她的临的字,有些是张铎自己写的,形虽相似,笔力却相差甚远,席银将张铎的字小心地抽了出来,叠在一旁。

张铎此时终于压抑下了身上和脑中的混乱,看着她的动作道,“你在做什么。”

“哦,我想把你的字挑出来留着,把我写的这些拿出去。”

张铎用笔杆压住她翻在面上的那一张,“已经有些像了。”

席银塌下肩膀:“哪里像啊,差得那么远。我记得长公主殿下跟我说过,她练陈孝的那一手字,练了快十年,才能仿到骨里去,我这么蠢笨,怕是二十年都不得要领。”

她说着,垂着头搓捏着纸张的边沿。

张铎看着她的手,忽然开口笑了一声:“头一个二十年尚未过完,就想下一个二十年了。”

“想想也不行吗?”

说完,她仰头看向张铎。

“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今年……多少岁了呀。”

张铎取笔蘸墨,随口应她道:“二十八。”

席银闻话,不由轻声自语道:“殿下都结亲了……”

张铎顿了顿笔,“你想说什么。”

“我试着读过一些史书,史书上的皇帝……要娶高门大族的女子为妻,江大人说……这叫门第姻,士族与士族,寒门与寒门,贱口与贱口……士族不能自辱,贱口也不得妄攀……”

她说着顿了顿,抬起头望着张铎:“你快立后吧,娘娘一定是像长公主殿下那样,端正清丽的女人。”

张铎道:“前朝的皇帝差点死在谁手上,你忘了吗?”

他说完低头续笔,听席银没有出声,不禁又脱口道:“你自己呢。”

“我啊……”

席银望着手中的字:“我以前想跟着哥哥一辈子,照顾好他和他的家人。他若不要我,要把我配给谁,我就跟着谁,如今……”

她摇了摇头:“不想嫁人。”

张铎笑了一声。

席银抿了抿唇:“我也知道放肆。但我不是对高门大族的郎君们有什么妄念,也不是……不愿意嫁奴人,哎……我我说不清楚。”

这些话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似乎已经足够离经叛道。席银说完,背脊莫名有些发冷。

他不再出声,低头继续抽理手边的那一堆纸。

张铎看向那些已经被她分作两叠的字。如同两个好不容易靠在一起,又强行被拉开的人。

“尊”与“卑”,皇帝和伶人,此时好像都还欠缺一个伤口,来收容彼此,想要弃置不要的血肉。

两人没说话,屏后透来一丝门光,宋怀玉从金华殿回来了,在屏后拱手禀道:“陛下。长公主殿下与驸马到了。”

席银的目光一闪,手也悄悄地缩了回去。

张铎站起身道:“更衣。”

席银忙跟着站起身,人却有些无措。

张铎回头见她还迟疑在身后,冷道:“你该知道,你要敢躲,朕会怎么处置你。”

席银搅着袖子点了点头。

“我不躲……”

张铎这才对屏外的宋怀玉道:“朕在麒麟台见他们。”

宋怀玉应道:“是。老奴这就引殿下与驸马过去。”

“宋常侍……您等等。”

宋怀玉正要走,陡然听见席银的声音,到吓了一跳,心思张铎不是不准她入殿吗?这又是什么时候自食其言的。

“内贵人在啊……您说。”

“您服侍陛下更衣,我去为殿下和……”

她言语上仍然有一丝迟疑,张铎没有看她,走到熏炉旁去了。

席银咬了咬下唇,索性从屏风后走到宋怀玉面前,续道:“我去为殿下和驸马引路。”

宋怀玉听完她的话,探头朝张铎处看了一眼,听张铎没有出声,便点头应“是。”自己让到了熏炉旁去伺候。

麒麟台是临近阖春门的一处高台。

砖石高垒十丈,百十余殿。登上台中最高的一座角楼,便可看见永宁寺的九层浮屠塔。

绕台种了无数的高海棠,此时正直盛放之期,远望若红霞血雾一般,十分惊心。

席银行在张平宣与岑照的身后,脚腕上的银铃铛,与楼阶轻轻的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逾越,本着宫人的本分,仪态,礼节,都拿捏得当。

三人登上角楼。

楼上已有宫人,捧着玉盘银碗在备席宴,见张平宣与岑照过来,纷纷退让行礼。

岑照没有回避张平宣,拄着盲杖,走到席银面前。

“阿银,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席银弯了弯身:“奴是洛阳内宫人,不敢……受驸马这一声阿银。”

十多年来,岑照第一次在席银的话语中,听出了疏离之感。

“你怎么了。”

席银抬头看了看张平宣,她静静地立在岑照身后。然而岑照似乎觉察出了什么似的,回身道:“还请殿下,稍事回避。”

张平宣怔了怔,本想说些什么,然而张口之后,又把声音吞了回去。转身带女婢往角楼下去

了。

“阿银。”

他说着朝席银走近几步,却听席银道:“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是楼栏了。”

岑照站住脚步。

高处的风有些烈,吹得他眼前的松纹青带缭舞。

“那楼外看得见什么。”

席银顺着他的话朝外面看去。

“看得见永宁寺的九层塔。”

岑照不顾她将才的话,又朝前走了几步,眼看就要靠近楼栏了,席银忙伸手扶住他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我也想看看,阿银眼中看见的东西。”

席银松开岑照的手,退了一步,低声道:“我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

岑照摇了摇头:“你听得懂,只是不愿意告诉我罢了。阿银你究竟怎么了。”

席银抿了抿唇,忽径直开口道:“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什么?”

“秦放的事,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

岑照没有回应她的问题,摆宴的宫人大多退到了角楼下来,夕阳将落,最后的一丝昏光铺在海棠花阵中,泛出通过的色泽,生生映红了岑照身上的素段袍衫。

“秦放怎么了?”

他的声音仍然平和。

“他……”

“他死了不是吗?听说是惨死在城门外,身首异处,他的妻子儿女,也一夜之间,都被灭了族。阿银觉得他为什么会死。”

席银没出声。

岑照扶着楼栏,任凭黄昏的风带着秋日干燥的尘埃,向他面门扑来。

“你以前听到这些事,是会流泪的。如今呢,你觉得我不应该救他和那些妇孺的性命,还是觉得秦放本来就应该死。”

席银摇了摇头:“哥哥,你只说了一半。”

她说完,仰起了脖子,脸色涨红起来:“我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荆州军粮不足,军中不仅杀马而食,甚至杀女烹之,而洛阳无粮可纳……你问我秦放该不该死,我说不出来……可是,那荆州数万将士,还有那些充为军粮的女人该不该死,我觉得他们不应该死。若因为我,走漏了陛下要杀秦放的风声,致使秦放出逃跑,荆州军粮没有着落,战事无以为继,那我才是那个应该被处死的人。”

她说得有些急,说到最后,被冷风灌了喉咙,声音甚至有些哽咽。

“我现在识字儿了,也能读一些士人读的书,书上是说过,什么恶人该杀,善人该救。哦……对,还有佛经上也说,哪怕是恶人,只要肯发善念,也是可以成佛的。可这些道理,很虚很玄。如今到处都是战乱,不应该死,却最终死掉的人太多了,把他们丢在一边,单单只说洛阳城里,高门大族的生死,议论评判杀人者的是非,这样不公平。”

岑照转过身沉默了良久,握着盲杖的手,指节发白。

“你什么时候开始读的书。”

“《就急章》写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开始读的。”

“谁教你读的?”

青带遮目,席银仍然看不见岑照的表情,可是,她隐约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恼意,不强烈,尚隐在他温柔的气息之后。

“之前是江沁江大人,后来……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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