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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醉怀居这种夜夜笙歌的风月之地,不论是歌姬琴师还是陪酒的姑娘们,都是昼夜颠倒的夜猫儿,此时晌午刚过,这少侯爷就嚷嚷着要听曲儿,实在是强人所难。
花娘耐住了性子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与这少侯爷讨价还价:
“哎呦,我的少侯爷啊,这才什么时辰啊,思琴姑娘还在歇息哪,你这成宿成宿地要听曲儿,不得苦煞我们家姑娘啊,要不您也歇歇吧。”
吕少卿一副无赖样,故意哭丧着脸,嗔道:
“哎呦,我的鸨儿姐啊,我是银子少给了,还是欺辱你家姑娘了啊,不过是想在你这儿喝喝小酒,听听小曲儿,怎么这么难啊?”
“这……”花娘面露难色。
这少侯爷虽然纨绔,却不蛮横,每次来醉怀居都是豪掷千金,对姑娘们也算是以“礼”相待,从不用强,甚至能与那下三滥的龟公侯二称兄道弟。
就在花娘不知所措之际,一袭绯衣的琴师款款而入,怀抱五尺七弦古琴,清瘦面颊上未施粉黛,一步一颦尽显优雅脱俗,与这满屋脂粉酒香显得格格不入。
吕少卿见了立刻起身迎了上去,酣醉之意无,做出一副风雅公子之态,浅浅一揖,道:
“思琴姑娘,吕生在此候了多时,一刻听不得姑娘的琴声,实在是……”
话至此,吕少卿却突然语塞,在这醉怀居里与姑娘们终日插科打诨,嘴上占便宜占惯了,突然拽起文词,竟只想出“瘙痒难耐”“百爪挠心”这两个词,面对脱尘出俗的思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实在是翘首跂踵,倾耳戴目。”一旁醉醺醺的何善学却很自然地接了下去。
吕少卿心中暗骂这老不正经的夫子,嘴上却连连附和:
“对对对,还是我们夫子有学问。”
思琴则只是微微欠了欠身,缓步走到琴台前坐下,双手抚弦,淡淡问了句:
“少侯爷,今日想听什么曲子?”
吕少卿端起酒盏,装模作样地浅酌一口,故作深情地望着思琴,答道:
“皆可,姐姐唱的,皆可。”
思琴温婉一笑,说道:
“方唱晚前些日子写了新词,小女子配着兰宫调给少侯爷和先生唱上两句吧。”
何善学眯着昏花老眼连连点头。
吕少卿则是直接把凳子搬到了思琴面前,放下刚刚端起的翩翩君子架势,死皮赖脸地说:
“两句不够,两句哪够……”
思琴的琴艺算不得超群绝伦,兰宫调也仅是坊间流传的清雅小调。
不过吕少卿也不是什么精通音律的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曲高和寡之感,他只是独爱思琴如涓流细水般的嗓音,每一个字从她口中而出,都仿佛一汪清泉直接浇在心头,只听得他如痴如醉。
叹清风,不消离人泪。
怨明月,不解相思愁。
佳公子,俯首书天下。
卓王孙,白马立荒丘。
陌头杨柳绿,不见玉人留。
朱楼天见晚,寒夜惹人忧。
泪染红袖,湿了心头。
……
吕少卿听得恍惚,不知不觉支起了身子,晃晃悠悠走到窗前,幽幽叹了句:
“方唱晚啊,方唱晚啊,风月才子,墕都讲经堂祭酒荐官你都不去,尽在这儿填些惹姐姐们伤心的坊词。”
思琴闻言琴声稍顿,抬头朝吕少卿望去,却见他也在看着自己,四目相对,一时让她羞红了半边脸,急忙又低头抚琴。
那一眼中,吕少卿似乎褪去了玩世不恭的模样,眼中满含的是落寞与温情。
可也就是那么一眼而过的瞬间,吕少卿马上又咋咋呼呼地朝何善学喊道:
“老夫子,别光喝酒啊,你来评评这方大才子这词填得怎么样。”
何善学连连摆手道:
“老朽不通音律,对这教坊之词更是不懂,不可置评,不可置评。”
吕少卿哈哈一笑,端起酒盏,又去挑弄那昏昏欲睡的巧奴儿:
“不可置评,那便喝酒,巧奴儿,巧奴儿,快给我和夫子斟酒。”
巧奴儿懒洋洋地起身,给何善学斟满一杯,又极不情愿地挪向窗边的吕少卿,走到跟前,却突然像是在窗外发现了什么,开口问道:
“少侯爷,那人怎么还在那儿?”
吕少卿朝巧奴儿所指方向一瞥,皱起了眉头。
只见街对面的酒肆外搭起的凉棚里,坐着一面如黑铁的男子,他身紧裹着玄色甲胄,坐得如佛像般笔直,一把乌黑长刀斜靠在桌旁。
每隔半刻他便端起手边的酒碗,仰脖一饮而尽,随即便有小二来给他续上满满一碗。
那小二也是面露苦色,仿佛这人不是来客,反倒是收账的债主,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地伺候着。
吕少卿撇了撇嘴,压低声音不干不净地骂了句什么,又转脸朝巧奴儿笑道:
“莫管他,莫管他,粗人一个,老头子非让他成天跟着我,我好说歹说才让他别进到这风月宝地煞风景。”
一旁的思琴突然轻言:
“他能在那儿枯坐三日,也是颇有定力啊。”
吕少卿贱巴巴地凑过去,谄媚道:
“定力我也有,定力我也有,只要姐姐弹琴,我能在你面前坐上十天十夜。”
这般无赖的话被他说得是无比真诚,思琴也不觉莞尔。
可就在这时,何善学却突然啪的一声放下酒杯,昏花老眼瞪得老圆,大惊道:
“三天?!少侯爷,我们在这儿待了三天了?!”
吕少卿不明所以,回道:
“三天怎么了?你我不经常在这儿呆上十天八天的。”
何善学慌慌张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坐得太久的一身老骨头嘎嘎作响,言语中已有一丝惶恐:
“明日便是夫人寿辰,少侯爷,我们该回府了啊。”
吕少卿一愣,旋即摆摆手说:
“不去不去,不过是二娘的三十岁生辰,又不是大寿,我们俩不去不碍事的。”
何善学此刻酒意尽消,好言劝道:
“先勇侯借此次夫人寿辰,宴请了下唐各路官绅,墕都皇城也有大人物来,听说宁州也派了使节,你这少侯爷不去,可会失了礼节啊。”
吕少卿刚要强辩,一旁的老鸨花娘却接言道:
“是啊,是啊,就算少侯爷你不拘小节,但回头侯爷要是怪罪下来,让人把我这小楼给夷平了,再把巧奴儿、思琴还有我这个苦命的老姐姐关你们侯府大牢里去,你可忍心啊。”
“这……”
吕少卿面露一丝犹豫,思虑一番后,挥了挥袍袖,不情不愿道:
“罢了罢了,夫子我们走吧。”
走到门口,他又转身朝屋内拱了拱手,说:
“小爷我可不是怕我们家老爷子,是给巧奴儿、思琴姐还有我这可怜的老姐姐面子,告辞了,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说罢,便与那何善学互相搀扶着,一摇三晃地出了门,空留下一屋子杯盘狼藉,和终于长舒一口气的三名女子……
走出醉怀居,这一老一少又动作出奇一致地长伸一个懒腰,随即信步朝先勇侯府的方向走去。
路过那间酒肆,吕少卿眼皮都没抬一下,嘴上却没好气地喊了声:
“走了啊,准备在这儿坐成佛啊。”
片刻后,黑衣黑甲的那人便已拾起长刀一言不发地跟上了吕少卿。
吕少卿朝他瞥了一眼,突然勾肩搭背地凑了上去,笑呵呵地说:
“小胡哥,刀借我耍耍呗。”
那人仍是没有一丝表情,冷冷回道:
“命,可以借你,刀,绝不外借。”
……
“……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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