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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云道客栈,苏启霄在上房入住,决定明日一早再去往山顶。
在沈家临行前,他特地问沈长乐要了三两玉露茶。
客栈房内,苏启霄饮了一口刚泡好的玉露,生怕一口喝尽见底,心念道:“唯愿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皎洁明月下,苏启霄倚靠窗棂远望,眼眸温柔。他手里紧握着自己最为珍视之物——一个小小的同心结。
这件特殊的同心结,尺寸玲珑,亦如玲珑年幼的他们。
同心结以两束头发绾成,其中一束属于年少时的苏启霄。而另一束,属于苏启霄年少时一眼万年、见之不忘的那位大夏公主。
回想起来,他与她相识已经十三年了。
那年融雪是春,方才七岁垂髫之年的三江公主白若筠,随父王受邀第一次来到江南。
兴许在轻文尚武的三江城待久了,初来到烟雨缭绕的姑苏城时,小若筠还有些生疏,不过以她活泼烂漫的心性,很快就像本地人似的在城里兜兜转转起来。
不同于三江城江水奔腾汇流的壮阔,姑苏的小姑娘就像她们的水乡一样温婉。小若筠发现她们和自己好不一样,说话都是柔声细语的,甚至生怕惊动了一两只树梢上的飞鸟。
可小若筠似乎自己都忘了,她身上也流着一半江南的血。小若筠自幼就听母妃说江南的风光,甚是期待,只是她一开始也不知道,与三江城所有女子有天壤之别的母妃,原来正是姑苏人。
转眼正午,侍女们心急火燎找回白若筠,这位小公主殿下已经将姑苏城逛了一半了。
三江王白夙对女儿习以为常,只是温文唤道:“筠儿,这里不是三江城,待会儿进了别家府邸,不能这样乱晃了。”
小若筠俏皮点点脑袋:“嗯!”
白夙见状无奈摇摇头,他也知道女儿大概还是闲不住。
直至白若筠跟着父王踏进大气恢宏的苏王府正门,小若筠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琼楼玉宇的壮观景象!
小若筠拉了拉父王衣袖,待父王蹲下,她悄悄问道:“父王,这地方好大呀,难道就是皇宫吗?”
白夙忍俊不禁道:“筠儿,皇宫父王没收到诏书可去不了。这里是一位苏姓小王爷的府邸,他和你一样都是七岁。”
“小王爷?那这么大的地方他住得过来吗?”
“到时候筠儿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我才不要,他听着就很讨人厌,奶奶出门前特意让我远离姓苏的人。”
白夙嘴角抽了抽,腹诽道:“母亲这么多年了原来还在记恨恩师……”
直到王府正殿前,小若筠听父王说来江南就要入乡随俗,难得试图扎起了散落开的长发,奈何父王再怎么英明,姑娘家的辫子也不是他能驾驭的……
就在此时,一位身着月白色华贵宫装的出尘夫人缓步走来,她反绾惊鹄髻的长发间佩戴的是镶嵌大夏皇庭凤涡琼的玉步摇,明艳不可方物。
夫人蹲在小若筠面前,修长手指很快给她扎好了辫子。
小若筠看着女子绝世容貌愣了神,许久软糯嗓音才说出一声:“谢谢……你。”
女子起身挥袖,周身皇室气度华贵出尘,“没事的,小公主。”
三江王白夙牵起小若筠的手,面朝女子恭谨道:“长公主,好久不见。”
来人正是苏王生母、大夏舞阳长公主高言。
舞阳长公主颔首,问道:“三江王无需多礼,远道而来辛苦了。早听闻王妃抱恙,戚兰病情如何了?”
白夙道:“阿兰服药后一直在城中静养,这次不能一同前来,她也很遗憾。”
舞阳轻叹道:“本宫与王妃自幼一起长大,形同姐妹,她体弱多病本宫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这次病得这么厉害……”
“有长公主挂怀,想必阿兰也会很快康复的。”三江王说道,“对了,恩师近来可好?”
舞阳风雅一笑,道:“老爷子身体不错,只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总是惹他爷爷生气就是了。”
“哈哈哈,小王爷正是活泼的年纪。”
简单寒暄后,舞阳心知三江王有意拜会恩师苏歧,便说道:“三江王若有要务尽管去忙,这孩子就交由本宫照看吧。”
三江王揖礼道:“那劳烦长公主了。”
“无妨。”舞阳蹲下身轻抚着白若筠头,浅笑道,“本宫呀,可喜欢筠儿了。”
白夙微微点头,躬身离开。
这日啊,后来成了白若筠幼时最开心的一天,她穿上了苏王府稀贵的烟沙水月裙,梳起了从未试过的惊鹄髻发,铜镜前的她宛若小仙子一般,灵气且绚烂。
用过八珍玉食的午膳后,小若筠从前只听母亲说过她的故乡姑苏,如今可算见识到了姑苏阴晴不定的天气,一转眼就落下了濛濛细雨,而丹楹刻桷的王府景色却在烟雨朦胧中更美了。
小若筠经由长公主同意,便撑着伞在王府内四处游觅。亭桥湖泊上,出水芙蓉雨中衔珠,难及小仙子般的她半分。
不远处练箭场传来了一位老者的问声,听着不怒自威——
“古之兵书《六韬》曾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后一句?”
“太公所书不敢忘,乃天下之天下。”
回答的少年声音,稚气却坚定。
练箭场外的小若筠一下子来了兴致,靠近围栏往里看,靶场内除了数个草制箭靶,居然还有格格不入的古木书案和座椅两张。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领着锦衣少年一边雨中练箭,一边向他出书题。
小若筠叉腰盯着那名锦衣王服的少年,暗想道:“母妃常说姑苏城有一位我从未见过面的青梅竹马小王爷,难道就是他……”
只是第一眼,她便认出了往后最珍视的人。
“仁之所在,天下归之……”
少年背书声不断,小若筠叹息起来:“下雨练箭,箭场读书,真辛苦呢。”
正背着《六韬》的少年王爷也觉得自己辛苦,就在他心猿意马如有神般望向围栏那一刻,恰恰与白若筠紧紧对视。
仅是这一眼,便是苏启霄人生最难忘的惊鸿一面。
冰肌玉骨,桃夭倾城。
那年尚且年幼的白若筠,傲雪欺霜之姿隐见。这位生长在尚武之地的三江公主,既有如同三江汇流之地的倔强脾气,又藏着比江南美人更具精雕玉琢的撩人心怀,不似烟雨水乡绵软。
小启霄从未见过如她一般的少女。
祖父苏歧远在书案,见孙儿走神,高声问道:“霄儿,那《司马法》你可还背得下来?”
小启霄仍旧目不转睛盯着围栏看。
“霄儿……”
“霄儿!”
“啊?”小启霄这才回过神,皱了皱眉,“《司马法》?祖父没说过要背它啊……”
苏歧长眸威仪,严厉责罚:“雨中练箭,是为了考验你的定力,如此漫不经心,日后如何扛起大旗?再射六十支箭,回屋连着《六韬》一起背读。”
小启霄难过地叹了口气,再望向围栏之际,刚才那名少女竟然不见了!
风雨晦暝,浸身湿冷,不免让他更为消沉。
然而就在这时,小启霄头顶的雨忽然停了,一声娇蛮灵动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老头!你也太不讲理了!”
小启霄惊讶回头,满脸不可置信。
只见气鼓鼓的小若筠根本忍不了,就那么径直翻过围栏,执伞撑在小启霄头顶,又冲着那位天下首席谋士的苏歧撅嘴骂道:“你都没要求他背,凭什么考他啊!还要雨里练箭,哪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老头儿!”
苏歧神情稍稍变化,看着小姑娘叉腰义正言辞挡在孙子面前,宛如大人的质问语气,甚是有趣。
苏歧抚须,好奇问道:“小姑娘,你是何人?”
小若筠才不服气:“不告诉你!我还没问你是谁呢!”
一旁的小启霄然看呆了,年幼的苏王何时在王府见过有人敢顶撞祖父苏歧的?
只是小启霄望着这个身披流苏粉水烟罗衫的女孩背影,心砰砰直跳,目光满怀期待。期待她能顶撞得苏歧哑口无言,毕竟他骨子里也是谁都压不住的心性。
说来,白若筠讨厌苏歧倒是有缘由的。苏白两家父辈联络紧密,祖辈之间关系却极差,小若筠不知为什么,从小的时候就听奶奶窦离房提起苏歧时,骂声不离嘴……
小若筠昂起头,直白道:“出发前奶奶就告诉我,苏家老头是个大坏蛋,让我离他远点!可我既然看见苏家老头了,我就偏不!”
苏歧起先皱着眉头,很快笑意不止,他已经知道这少女的身份了,便抚须问道:“好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帮他总行了吧?”
小若筠撑着腰,理直气壮道:“因为我不喜欢读书!所以我也讨厌你逼着他读书!”
说罢小若筠脸颊一红,倒不是因为不喜欢读书什么的,只是她绝不能承认他正是自己那青梅竹马……哪有第一次见面就……
这时小启霄起身,解围道:“祖父,三江公主远道而来,霄儿带她去王府别处逛逛,书便等回来再背吧。”
不等苏歧答复,小启霄拉着小若筠衣袖就跑走了。
“等等,你怎么认出本公主的!”
细雨中,白若筠被他带着经过一座花园浮桥,秋水双眸满是惊奇。
“就像你能认出本王一样。”苏启霄回首一笑。
敢在苏王府如此放肆的,除了昨日母亲说即将抵达姑苏城、自己那位“指腹为婚”的三江公主,世间应该找不到第二个女子了吧?
小启霄心里这么想着,就听小若筠继续问道:“所以你爷爷怎么凶巴巴的,他很厉害吗?”
小启霄撑着下巴,思考道:“嗯……怎么说呢,你想知道他哪一方面的?”
“都可以。”
“你别看他现在老气横秋的,他以前当过三公之尊的太师,年轻时还和咱们皇帝陛下一起灭了好几个王朝呢!像是末隋、西蜀……对了!你父王当时就拜在他门下。”提起外祖父和祖父的功绩,小启霄骄傲神情一览无余。
小若筠鼓着腮帮子,忽然拍拍脑门,大吃一惊:“唔!想起来了,原来之前父王口中的恩师,就是他啊!”
“……”
小若筠愁眉苦脸,奶声奶气道:“那我要不要向他道歉,可是道歉,感觉好没面子……”
小启霄摆摆手,安慰道:“没事,祖父不会记住你说的话的,但是我想他会记住你人。”
说着说着,小启霄已经领着小若筠到了自己的霁风苑外。
“到了,这里是霁风苑,我住的地方。”
“哇,这么大的苑子……你住得过来吗?”
小启霄摇头道:“住不过来,其实除了这儿,王府里好多上锁的地方我都没去过,祖父不让我去。”
小启霄随即深吸了口气,红着脸问出了平生第一次满怀勇气的邀约:“要不你就住我家吧?以后我们一起去那些没去过的地方!”
小若筠看着他不知为何而红的脸庞,丝毫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眉眼浅笑道:“好呀!只要父王同意,我就跟你一起住。”
就当小启霄春风得意之际,小若筠拍拍掌心,补充道:“不过我们得先打个赌。”
“可以,赌什么!”
“就赌你回去之后,你爷爷一定不会再罚你背书。只要你赢了,我就答应你!”
“好啊,那要我输了呢?”
小若筠神秘一笑,说:“你输了,我想要……你的一缕头发!”
小启霄面露难色,犹豫道:“这怎么行,身体发肤,受之……”
“好啦,就这么决定!”小若筠打断道,遂拉起他的手跑回练箭场。
果不其然,从来不信邪的小启霄输给了打赌从来不输的小若筠。
小若筠如愿以偿地剪下了他鬓边的一缕发丝,笑道:“那这个,我就收下啦!”
苏白二人一直玩到了傍晚。
回屋之际,苏启霄脸红地在她腰间系下一颗银铃,转过身说:“别掉了哦。”
白若筠满眼好奇:“铃铛……怎么了吗?”
“王府很大,我怕我找不到你。”
……
半旬后。
苏歧远远看着这活泼绚烂的小姑娘,又望了一眼她身旁原本只知窗棂下慕读圣贤书的孙子,竟意识到霄儿其实也会有如此开心的一面。
苏歧惊觉这对两小无猜般配得很……而且冥冥之中的缘分,兴许远不止如此。
三江王临行时,苏歧从苏氏家传的宝箱中取出那块绝世罕有的玉宫鸣凰坠,让白夙替自己赠与白家小公主。
这玉宫鸣凰坠,与苏王的白玉麒麟佩同属一对,恩师一眼就相中女儿白若筠,白夙是怎么没想到的。
三江王白夙急忙摆手道:“不不,恩师!这份礼是否太大了?”
苏歧爽朗大笑,提点道:“老朽看见小公主送霄儿同心结了,霄儿哪会不知道同心结的意思,他都收了你家姑娘这等礼物了,老朽哪还有不表示的道理?”
身为老父亲的白夙一脸震惊,他并不知道就在半个时辰前,掌上明珠的女儿和苏家小王爷有过这么一幕——
“呐!这个给你。”
小若筠摊开掌心,是一件以两缕头发编织而成的同心结,原来她要小启霄的头发,是为了编它。
苏启霄哪料想过这场面,他然没想到白若筠剪自己头发竟是为了做同心结,一时语无伦次了起来:“啊,这……你这!怎么能……”
“其中一缕是我的。”小若筠将手伸向他,抿着小嘴,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红晕,“你就心怀感激地收下吧!”
男女绾发合髻,是为永结同心。
小启霄望着她满怀期待的可爱眼眸,严重怀疑她会不会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含义……
可小启霄明明心里觉得就这么定亲太快了,身体还是没有丝毫抗拒地接过了小若筠手上的同心结。
分别之际,白若筠双手交叉在后,侧身回首,杏眼含笑:“不许忘记我哦。”
苏启霄双眸坚定,温柔颔首:“永世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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