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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看起来都无可挽回了。俞晓绒的签证与护照都办妥了,都在期限内,而且是三个月的旅行签。原本是为了过年时陪她妈妈回去看看老同学,现在却让罗彬瀚被将了一军。尽管她那一招先斩后奏叫她妈妈有点生气,也不过是在登机前最后半小时里挨了点不轻不重的教训。

“你也太没礼貌了!”她妈妈说,“都不问问你哥哥方不方便。”

“就是!”罗彬瀚附和道。

“他来这儿的时候也没告诉我。”俞晓绒说,“去了非洲两年,说来就来了。这种突然拜访对他一定是家常便饭。”

罗彬瀚不得不承认自己败局已定。他还有最后的一点机会,那就是俞晓绒在飞机上的座位跟他离得很远。飞机落地以前,成败尚属未知。

“我得去你家小住几天。”罗彬瀚抓着邻座的周雨说,“小住三个月。”

周雨提醒道:“你家里还留着东西。”

这话一点不错。罗彬瀚想起来了,他家里有李理,还有很可能已经相当生气的蜥蜴与饥肠辘辘的食人族。虽然他临走前已在冰箱和橱柜里塞满了鲜肉、腌肉、牛奶、成箱的坚果与薯类,还再三确定菲娜懂得怎样使用水龙头和马桶(那也是莫莫罗的功劳,这让他又一次原谅了这个失踪的家伙),但这一切都不能掩盖他没能如期回家的问题。菲娜与米菲可不是人畜无害的宠物猫,整天吃吃睡睡,挠挠沙发套子。要是某个食人族发现他迟迟不归,没准会认为他已经死了,然后把他的整个公寓都当作自己的巢穴。那绝世坏种会通过电视或网络了解这里的社会是如何运作的。像俞晓绒这样爱打探的坏小孩一进他的家门,没准就会先被蜥蜴麻痹,再被食人族填肚子。

“不,不行。”他立刻说,“我得把它们都带去你家住三个月。我们一落地就去给她订个酒店,然后我先去收拾东西。等我收拾完了再让她住进去。”

“……这样真的好吗?没有人会在亲戚来玩的时候自己搬走吧?”

“那么你住进我家来。”罗彬瀚胡乱地说,“不,我说错了——让她住到你家去。”

周雨纳闷地看着他,俨然在怀疑他的精神状态。罗彬瀚马上意识到他说了句多么离谱的话。让未成年的妹妹独自去已成年的异性朋友家借住,天底下没有一个脑袋正常的哥哥会干这种没神经的事,就算那朋友是周雨也不行。他叹了口气,不得不接受现实了。

“你帮我拖住她一会儿。”他无可奈何地请求,“带她去吃个饭,或者逛个商场什么的。我先赶回去收拾收拾。你介意帮我看管一下蜥蜴和衣柜里的东西?我会把它们都关在箱子里,回头再给你买个大点的笼子。”

周雨一如既往地同意了帮忙。至于菲娜是否会因为笼养与寄宿而永久性地跟他断绝关系,那是等他应付完俞晓绒后才有空发愁的。在出发去雷根贝格以前,他跟它保证将会给它更多的食物,更多的玩具和更多的陪伴时间,这下他可是彻底食言了,得亏菲娜还没学会如何离家出走。

事情就这样敲定了。继鹦鹉之后,周雨家里又因为他变得拥挤和热闹了几分,这当然也是他的挚友关怀计划的一部分。等到他们下了飞机,他马上找到俞晓绒,告诉她自己要先去收拾收拾家里,而她可以先跟着周雨去吃饭。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收拾。”俞晓绒说。

“绝不可能。”罗彬瀚从传送带上拎起周雨的行李,“你不要偷窥成年人复杂而堕落的私生活。”

俞晓绒挑起眉毛:“你交了女朋友?”

“管你什么事!”罗彬瀚震怒地说,“不服你去住周雨家!”

“行啊。”

罗彬瀚不想接她的赌气话。可俞晓绒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还有一只仅有半指款的迷你签字笔。

“地址?”她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地址?”

“他的。我自己叫车过去。”

这已经超过了玩笑的合宜尺度,几乎快要踩到礼数的红线了。罗彬瀚只能摆出一副临时监护人的嘴脸,严肃地告诉她那绝不可能。他当然也不是不欢迎她来梨海市度个长假,只不过没来得及做好准备。但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应该把无关的人卷进来。不管怎么说,她和周雨可没有那么熟,也不是个从热带雨林里跑出来的原始人。

“那么至少我能去他家里做客吧?”俞晓绒说,“在你收拾东西的这段时间?一个白天对你够用了吗?”

那听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罗彬瀚从没想过俞晓绒会对周雨的住处感兴趣。他瞧瞧周雨,看出东道主也不反对。

“好吧。你可以先去他家坐坐。”他同意道,“他家有只鹦鹉,挺有趣的,你可以跟它玩玩……但别给人添太多麻烦,知道吗?”

俞晓绒抬抬下巴。她向来不喜欢摆出乖乖受教的样子,但总的来说还算守信。罗彬瀚倒不担心她会像个八岁小孩那样跑到周雨家里乱砸东西。在这方面她是比荆璜可靠多了。但等他们走出机场时,罗彬瀚还是借口要去打几份行程单,让周雨帮他们看着行李,而把俞晓绒单独拉到了最远的服务台边。

“如果你在他家看到任何像是女性用品的东西,”他叮嘱道,“千万别乱碰,行吗?”

“是他那个失踪的未婚妻的?”

“你自己知道就好。”罗彬瀚做了个缝嘴的手势,“以及,如果你饿了就叫外卖,或者出去找个餐馆。千万,绝对,一定,别让他动手做饭。”

俞晓绒怀疑地斜睨着他,好像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罗彬瀚不能放任自己的血亲犯错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以前有一天,我听说他未婚妻去外地参加一个画展,所以就想上他家去看看他怎么样。当我走进门时,他正在客厅里看书,灶台上有个锅烧着。我走到锅边看了一眼,里头有一条鱼。”

他伸出一只手掌,让它像条鱼那样在自己与俞晓绒之间摇摆游动。“鱼鳞刮了、内脏掏了,别的什么都没有。一整条鱼泡在一锅白水里。我出去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说他在煮鱼汤。然后我就又去锅边看了一眼。绒绒,那时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我觉得那条鱼好像活过来了,还盯着我看。它根本就是在锅里头游泳。”

然后他和俞晓绒都沉默了。

“没人能做出这种事。”俞晓绒说。

“哦不,他真的能。他还能喝下去。”

“那你在干什么?你难道不能教会他正确的做法?”

“夏虫不可语冰。”罗彬瀚回答道,脸上浮起悲壮的笑容,“所以我说服了我自己——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俞晓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直到她和周雨坐上同一辆出租车,脸上都再看不见胜利的得意。她也许能阻止周雨下厨款待客人,也许不能,罗彬瀚只能祝她成功。他自己则坐上了另一辆车往家里去。路上他给罗骄天发了个消息,告诉他周雨与一位德国嘉宾一起回来了,也告诉南明光自己刚到梨海市。后者几乎是立刻就给了他回复,叫他明天来总公司一趟,和几个老朋友们吃顿饭,聊聊天,“好好地聚一聚”。

罗彬瀚差点就想找个理由开溜,但他忍住了,这件事终究躲不过十五。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他一路马不停蹄地直奔公寓,进门前屏住呼吸,以防屋子里有什么吓人的景象,比如满地腐坏的生肉块残渣。结果情况倒还不坏,客厅里相当干净,只是桌台积了点薄灰。

“菲娜?”他喊了一声。落地窗帘晃了一下,从后头探出那颗鳞光闪闪的脑袋。那双横杠似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他,看来还没把他忘了。罗彬瀚松了口气,一屁股栽进沙发里。“过来,过来。”

菲娜在客厅里兜着圈子,慢吞吞地朝他逼近,最后坐在了沙发靠背上。它用尾巴贴了贴罗彬瀚的脖子,然后就趴在那儿不动了。罗彬瀚叹了口气,心里忽然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感动,伸手刮刮那些正在变成藏青色的鳞片。而等他想到晚上自己不得不把它关起来,再送去周雨家住上几十天,那种亲切的感动不免变成了愧疚。

“也许你应该留在船上。”他自言自语地说,“我看你没有伴当也能活得很好。”

菲娜懒懒地闭上眼睛。他们一起在沙发上歇了几分钟,然后罗彬瀚给它弄了点生肉块与清水。他端着另一半化冻的肉进了卧室。这家里的一切状况都比他想象的好,卧室也依然整洁干净,甚至连灰也没有。他小心地打开衣柜,在深处阴影中找到一点粘液的反光。

“在吗?”他问道。更多粘液从缝隙里涌出来,在他面前生成眼睛与丝弦状的发声器。

“你回来了。”米菲说。

“是啊,有事耽误了几天。”罗彬瀚扭头看看房间,“我倒没想到你会这么老实。”

“你留下的食物暂时能让我维持生存,”米菲闷闷地说,“我想,在确定你彻底死亡以前,我不应当冒险。”

“你这是在逼我把你带进棺材啊。”罗彬瀚说,“这几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

什么也没发生,至少在米菲的标准里没有。除了盘踞在客厅里的菲娜仍旧对它虎视眈眈,让它去冰箱进食的过程总是不那么顺畅。它不得不把橱柜里的便利食品作为首选。

“你们都是有领地意识的物种嘛,”罗彬瀚把一片生肉放在它的顶部,看着肌肉的纹理在粘液包裹中缓慢溶解,“说到领地,我还得告诉你们一件事。我这次回来多带了一个人,她得在我家住一段时间。我不能让她看见你和菲娜,所以我想……”

“这么说,你妹妹也来了。”

罗彬瀚回过头,李理就坐在床边,顺理成章得仿佛她从一开始就加入了对话。

“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妹妹?”罗彬瀚古怪地问。他不太记得他们以前是否提到过俞晓绒。按理说不会,因为他和李理之间的话题总是寂静号上的事。可那也不是板上钉钉,因为他们毕竟曾经聊到过往事,只不过没提什么具体的姓名。

李理仍是她一贯的形象,像罗彬瀚才刚出门五秒钟。“如果她要住在这儿,”她自然而然地问,“你打算如何安置我们呢?”

“你不会能读我的脑电波吧?”罗彬瀚质疑道。

“我只是推断。”

罗彬瀚心说那可是相当精确的推断呀,就连福尔摩斯还需要东奔西跑,四处打探呢。那也是俞晓绒爱干的事,而李理却是个安乐椅派的侦探,成天窝在家里,听别人给她讲故事。但他没法抱怨太多,因为现在正是他需要李理来来听听自己的故事。莫莫罗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他只好把自己在雷根贝格经历的那段怪事详详细细地说给她听。

他自认为说得够细了,但还是时不时被李理打断,问上几个他意想不到的古怪问题,比如罗得穿了什么样式的鞋子,又是用什么语气跟俞庆殊说话的,周雨进门时带了什么东西,他妹妹事后有什么反应。有些问题的答案他还能勉强回想起来,有些可真是鬼也不会知道的。最后他总算是讲完了,把话题停在俞晓绒病倒的那天。

“是不是很有启发性?”他抢在她前头问,“你怎么看这件事?”

“这的确是个很奇怪的故事。”李理说,“你的腿伤康复得如何?”

“小伤,好得差不多了。但我还得假装没好全。”

“那么周雨先生?”

“他要一段时间。”罗彬瀚指指肚子,“算是皮外伤,但位置还是挺要命的。现在他搬不了重的东西,估计还得再休息个十几天。如果他真的好好休息的话。”

“这么说来,他被一把带锯齿的长刀刺伤了皮肤,而没有伤到内脏?”

“对。”

“刺伤而不是切伤?”

“应该?”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李理以一种带有趣味的语调问,“他是以什么角度被刺中的?”

“这我可说不清,我当时在手机上找老莫呢。”

“那么,谁看清楚了?”

“我妹妹?”罗彬瀚猜测道。他倒是没问过俞晓绒这件事,因为它实在无关紧要。

“我猜你也没有问过这场袭击发生的起因。”

“没什么原因。”罗彬瀚说,“他们两个进了厨房,罗得突然发了疯,给了周雨一刀。”

“这听起来有些牵强。”

关于这一点,罗彬瀚倒是很有几分辩解的余地。他耐心地向李理解释起周雨这个人:是个普通人不假,但这是从能力与生理学角度来看的,而如果他们把一些运气、玄学或厨艺的成分算上,那么任谁也不能说周雨平凡无奇。周雨撞到过自杀和谋杀现场,曾经有护士在他值班的地方吊死,据说以前还被一个有犯罪史的病人刺伤过。这些事放在罗嘉扬身上或许不足为奇,但周雨自己从来不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人。他完全是在遵照社会规则过自己的生活,而像块磁铁似地吸引着事故和伤害事件。

“我这么说有点夸张,”他补充道,“我的意思不是他有那种挑拨的本事,像是三言两句就能激得别人去自杀或谋杀。他只是不知怎么就撞上了。谁也不知道那个自杀的护士为什么找他说话,或者那个病人为什么突然攻击他——他就只是碰巧撞上了。”

“这是你要坚持的观点吗,先生?”

“你这是什么意思?”罗彬瀚不确定地问。

“我只是在了解情况。”李理说,“这是我的个人观点:当你解释自己怎样看待别人时,你也在用另一种方式解释自己。”

罗彬瀚耸耸肩。对于李理有时说出来的那些理论,他只觉得是在兜圈子。“我更想知道那个罗得是怎么回事。他那本事到底是哪儿来的?”

“我们可以先假定这力量来自天外。”

“天外可是个很大的范围。”

“但他找到了你。”

罗彬瀚想纠正她的说法,因为实际上罗得找到的人是俞晓绒,那个欺骗过科莱因的卑鄙小学生。可李理紧接着说:“当他第一次上门时,他要找的是你,先生。他花了不少时间和你交谈,打探你的想法,而不是你妹妹的。我认为这是第一个值得考虑的迹象。他无疑事先就知道你在那里。”

“他杀了一个警察。也许他早就打听过屋子里有什么人了。”

“不,他不知道。这也是你告诉我的。你说他曾经跟你妹妹的父亲交谈过。”

“对,他问过马尔几句话。”

“当时,他说他不知道那位艺术家为什么会出现在房子里。要是如果他真的仔细调查过,那就不会搞错这个信息。”

李理交叉着十根手指,身体微微前倾,在罗彬瀚眼里又是一副典型的安乐椅侦探做派。

“即便他是因你妹妹的往事而来,”她沉思着说,“他一定听谁提起过你。”

“问题就在于,谁干的?你有任何头绪吗?”

他不过是随口一问。因为李理终究是个困在坚果壳里的仓库管理员。如果你不能提供一串必定涵盖了真凶的嫌疑人名单,就算是安乐椅神探也莫可奈何。果不其然,李理没能给他一个无中生有的答案。她只是细细看着自己纠结缠绕的手指。

“我想我们应当做好准备。”她平静却突兀地说,“我不建议你把我和另外两位房客放去周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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