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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莱丽伽终究为自己的冲动行为付出了代价。尽管都伏没有胆量像前几位那样把她拖出牢房,彻夜吵得人睡不着,也不太敢违背维拉尔的意思剥掉她的皮或指甲,他却能在另一个角度上报复雅莱丽伽。

整整三天的时间,他当着雅莱丽伽的面把她的那份食水扔出窗外,然后脱掉裤子冲着她耀武扬威。他那话儿对雅莱丽伽来说很是一般,既不值得欣赏,也没局促到见不得人。她无视了这种普普通通的场面,可饥饿却是另一回事。

每天早晨,夜里凝结的水气会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提供给她极少量的补给。但她却不能以钢铁为食(她已在考虑逃出去以后做做这方面的改造)。

她已饥肠辘辘,几乎没力气从地上站起来,并且预期在她生命垂危以前,都伏是绝不会给她提供半点哪怕最令人作呕的食物的。为了能让自己坚持下去,雅莱丽伽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这完全是自找的,一边尽可能地节省体力,卧在地上静静休息。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沉睡,极少数难以入眠的时刻,她便去观察对面的囚徒。在第一次被狱灵攻击后,姬藏玉(如果那是他的真名)的样子就和那些被剥掉皮的倒霉法师们差不多。他整个人都和那身红衣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形象,三天的时间以来,他保持着最初被扔进牢内的样子,像连一根手指也不曾动过。都伏放进他牢内的生肉已然开始腐败,散发出难以忽视的异味。

这种反常令雅莱丽伽感到奇怪。包括她自己在内,她见过好几个囚徒遭受了“狱灵”的招待。那当然是炼狱般的酷刑,可乌头翁向来会把握分寸。倘若不加阻止,“狱灵”会把受害者拆得粉碎,这种浪费对那老巫医而言是不可容忍的。法师毕竟比山外成批豢养、催熟的奴隶们难得,每一个零件都必须利用到最多化。因而雅莱丽伽也可以断定,无论他怎么虐害这个新囚徒,也断不会让稀有素材毁在狱灵们贪婪而无用的口中。

通常,囚徒们在被刑虐后仍有余力呻吟、惨叫、哭泣。他们的伤口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流脓溃烂,令他们片刻不得安宁。姬藏玉是她所见过的遭受狱灵伤害后最为安静的囚徒,他似乎始终没有恢复意识。

雅莱丽伽开始推测这里边存在别的因素,比如乌头翁给他灌下去的那些母婴尸油。通常那是拿来作为祭仪的素材,对于大部分关在这里的生物都不会可口,但也不至于要命。然而,她也知道对于某些古约律而言,“洁净”是一种带有禁忌性质的要求。有些精灵绝不能沾染血腥,否则便将堕为凡俗,迅速衰老;有的灵修不可心生邪念,否则便法力尽失,死于非命。在这些纷繁复杂的要求中,尽管有一些令雅莱丽伽也感到不可理喻,但大部分却都出于某种伦理性或道德性的立场。

底波维拉尔曾经送给她一把刀。刃身幽蓝的弯刀,相传是“深红维拉”所留下的遗物。因底波维拉一脉的女巫之血,仙子们为她打造了这把武器,在末日圣堂成立时委托一条蛇献给她。按照维拉尔的说法,“深红维拉”正是用这把刀肢解了她的亲生母亲,制成了这世界上第一只舞妖。

雅莱丽伽还记得当时的场景。那时她与维拉尔才刚刚陷入热恋,却没决定这段恋情究竟该持续多久。出于种种原因,她并没有拥抱过维拉尔。她在自己的记忆中看到了太多例子与教训,如果说福音族那独特的生活方式在感情上总结出了某种教训,那就是“无利可图的冲动之爱绝不长久”。

当福音族和某个伴侣从最早的激情中消退,彼此便已分享了一切所知所见。然而讽刺的是,当他们中间不存在任何争议和陌生时,那种促使他们走到一起的炽热爱意也会骤然无踪。退化后的福音族无法将伴侣改造为同类,那就意味着若无后代诞生,他们所分享的知识也终究会随着伴侣死亡而消失,追逐乐园的人数无法由此增长。

乐园。乐园。他们最长久渴求的唯有乐园,而非对某个伴侣的忠贞。当一位热恋中的伴侣蓦地醒悟到这点时,那也就意味着他们之间关系的终结。

但是,在那段时光,在那个时刻,雅莱丽伽认为维拉尔会有所不同。他们有着共同的祖先记忆,有着共同的对乐园的憧憬和渴求,尽管维拉尔并非真正的福音族。但那又怎样呢?若他和末日圣堂真能让乐园降临此地,那么是不是福音族已经无关紧要。这里不会再有纷争或怀疑,一切都将进入永恒的和谐。若能达成如此的梦想,一切牺牲都属值得。

那时她这样说服自己,而第二峰在她眼中又是那样美丽。她坐在黄昏时分的山崖上,看山底的河流在淡霭中闪闪发亮,像一条辉煌蜿蜒的金带。维拉尔总是乘着一艘熏柳木制成的小船,穿过那片河流遍布的谷地。他会把护卫们留在底下,独自走上这座偏远的小峰。

“雅莱。”他说,“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带着一个古老的银质长匣。打开匣盖后,雅莱丽伽看到深红的绸垫上躺着幽蓝色的弯刀。

维拉尔把刀取出来,拿在手中转动。雅莱丽伽和他紧密地挨在一起,看着刃身在余晖下幽光闪烁,如一泓靛蓝的湖水。她被这柄武器的华美吸引了,但并不清楚维拉尔为何要给她看这个。

“这把刀叫‘底波维拉的无悔’。“维拉尔介绍道,”它是仙子们献给深红维拉的武器。“

他向雅莱丽伽讲述了关于这把刀的血腥历史,以及附加在刃身上的火焰魔咒。那番话令雅莱丽伽也感到吃惊。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把刀,从指尖传来山泉般冰冷的触感。

“底波维拉的无悔。”她费解地低语道,“为何这样叫它?”

“我不知道。”维拉尔说。他的目光里蕴藏着真切的怀念与哀伤,令雅莱丽伽的胸膛里有一阵细微的悸颤。她想到“深红维拉”屠杀了那么多福音族,其中甚至包括她的母亲和她自己,而对于这一切疯狂和残暴的作为,“深红维拉”遗留给后人的唯一感想竟然是“无悔”。

当她在努力将这件事抛进记忆迷宫的深处时,维拉尔把弯刀倒了个方向。他用手捏住刃身,而将刃柄递向雅莱丽伽。那动作起初让雅莱丽伽不明所以,直到听见他说:“雅莱,我想把它送给你。”

雅莱丽伽惊异地望着他。她看到如血灿烂的晚霞铺展在维拉尔身后,映红了他苍白的皮肤。那一刻他的目光真挚又动人,哀伤如冰,热切如火。

他说:“你是最适合的人,雅莱。你该拥有它,然后我们一起让事情变得不同。让’深红维拉‘所做的一切都过去。“

那就是他在求婚前向雅莱丽伽赠送的最为贵重的礼物。作为回答,雅莱丽伽决定结束她漫无目的的漂泊,永远地停留在末日圣堂。

而那些念头在如今想来是多么遗憾而又可笑。她不知道那把刀去了哪里,当她醒来时它便不在身上,想必已被维拉尔收了回去。不过收回去也不失为好事,因为她心中着实悔恨交加,按照维拉尔的警告,一个充满悔恨的人非但无法顺利地使用它,反倒会被上面的咒语所伤。她不希望在割开维拉尔喉咙时烫伤自己的手。

古约律的禁忌实在是一项令人讨厌的事。整整三天她看着姬藏玉倒在那里,没有动弹一根手指。雅莱丽伽不得不相信这和乌头翁灌给他的东西有关。少年身上显然有某种类似于“不得食人”的禁忌,致使他沉睡至今。那会令他丧命吗?雅莱丽伽也不敢确定,但很少有这种“洁净”方面的禁忌会立刻把人杀死,她猜想那就是乌头翁敢于这么做的原因。

第四天晚上,都伏依然没把食物交给她。他在姬藏玉的牢前徘徊了一会儿,神态透着贪婪。雅莱丽伽无力驱赶他,在厌烦的同时还觉得有点诧异,她觉得都伏表现出来的病态痴迷已经超出了一般程度,简直像是在吸食姬藏玉的血后产生了某种致瘾反应。她怀疑如果没有乌头翁的命令,都伏会把那个血淋淋的昏迷囚徒生吃下去。

最终都伏还是走开了。又是一个寒冷煎熬的夜晚降临,雅莱丽伽在半梦半醒中瑟缩着,梦到过去的维拉尔、那把蓝色的弯刀,还有她自己的母亲。某种温暖的感觉浸泡着她,令她感到身心安适,宛如又变回了过去那个蜷缩在母亲怀里的小女孩。

某种光亮令她睁开眼睛。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牢狱,因为室内没有丝毫风声,空气温暖如春。但紧接着她看到了那一排刻满咒文的铁栏。

青苍的月色越过小窗,铺在两侧牢狱中间的走道上。黑铁被月华浸润,呈现出玉石般的光泽。

在这方寸的月光前,“她”幻影般站立着。

“她”的红袖逶迤如流水,令雅莱丽伽以为自己看到了“深红维拉”的亡魂。紧接着“她”转过头来,在鹤羽般披散的黑发间,雅莱丽伽看到一张辉煌而空洞的脸庞。

“她”充满神秘地微笑着,漆黑的眼瞳注视着雅莱丽伽,逐渐流露出母亲般的爱怜。

“——如此。”

“她”的声音如玉石敲击,回荡在雅莱丽伽的脑海中。

“有劳这位女郎了。”

“她”轻轻地说着,穿过刻满咒文的栏杆,来到雅莱丽伽面前。朱红的长袖流向雅莱丽伽的角,紧接着那张脸便轰然破碎。

碎片四散飞射,雅莱丽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当她再睁眼时已然从这诡异的梦幻中醒来。天光大亮,从小窗洒进来一片白斑。

她去看对面的牢笼,发现那里头空无一人。那少年死了?越狱了?这两个念头最先跳进她脑袋里。

然后她听到旁边传来的咀嚼声。

雅莱丽伽转过头。她看见自己牢里多了一个室友。昨日血肉模糊的姬藏玉正盘腿坐在她的牢房角落里,自顾自地咀嚼野果。他的衣袍鲜艳如新,皮肤光洁完整。

她盯着他,忘记了自己的怪梦,甚至忘记了自己还身在牢狱。足足十分钟,整个牢房只剩下少年的咀嚼声。

“……你吃吗?”少年面无表情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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