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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琮抬拳至唇边咳了一声,出行之前,父亲的确跟他提过和魏府联姻的事——这对巩固河西的兵权是有好处的。当年父亲就娶了麒武军的左副将王思敬之妹为侧室。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沈清猗淡静的声音道,“魏将军虽然官至三品,但婚姻嫁娶更看重门第,魏家与萧氏的门第差得太远,以嫡女嫁入世家嫡支为媵妾,也不会为人耻,在世人看来,还是魏家高攀门第了。”
萧琰恼怒道:“不是门第的问题……”四哥怎么能有其他女人呢?!
还有,姊姊你的反应太平淡了吧?!
她看看沈清猗,又看看萧琮——怎么觉得就她一人在着急?!
啊喂,你丈夫要有其他女人了!——她气呼呼的看着沈清猗。
四哥,你怎么能要其他女人呢?——她气呼呼的看着萧琮。
萧琮抬拳咳一声,“这事不提了。还没影的事呢。”又咳一声,“阿琰如果喜欢魏五娘子……”哥哥不会和你争的。
萧琰气呼呼的,“我才不要!——我以后只娶一个,什么媵啊妾的男的女的都不要!”说着也不行礼气咻咻走了。
萧琮抬手扶额,“什么媵啊妾的男的女的都不要”,这都什么跟什么?——可见真是气急了,说话都口不择言了。他摇头有些无奈的一笑,叹道:“有时还真是羡慕阿琰,可以活得这么简单纯粹。”
沈清猗沉默了一会,道:“……因为她不需要背负太多。”
萧琮叹息一声,如他和沈清猗,便需要承担起萧氏的背负,岂能如十七这般,活得简单纯粹,凭心意?
说到这里,两人都有些意兴索然。
萧琮看了眼漏壶,亥时一刻了。
夫妻俩洗漱上榻,各拥一衾。两人睡眠都浅,如果晚上不行房事,就是各盖各的锦衾,以免翻身影响对方。而从贺州出来后,他们就没有行过房——驿馆、客栈、别人家的床上,行夫妻之事都会膈应,这方面,两人都有些洁癖。
萧琮闭着眼想事,良久,他道:“清猗,我们要个孩子吧。”
他以后总会有媵妾的,他不想在嫡子没出来前就出来个庶子——萧璋已经够膈应他的了,他不想他的嫡子也有一个庶长兄。
“四年了,应该可以了……”他说的是他的身体调理状况,“最多一年,咱们得有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否则,又有人起浪了。”他若一个子女都没有,只怕就有人怀疑他“不行”了,一个世家宗子没有繁衍后代的能力,又怎么做得了这个宗子?
沈清猗沉默,萧琮和她的体质都是肾气肾阴亏虚,所以花了四年的时间去调理,原计划就是今年可能受孕,若不是因为这段时间出行在外他们两人不愿行房事,可能已经怀孕了,这是双方都期待的事情,萧琮需要孩子,她也需要孩子,但那一个“好”字就是卡在喉间,仿佛鱼刺梗着喉咙般吐不出去。
黑暗里一片沉寂。
萧琮道:“……清猗?”
她沉默得太久,萧琮惊讶的侧过头来,以为他的身体调理出了状况,声音里就有了几分焦急。
沈清猗手指攥着锦衾,努力让自己声音平稳,道:“我算一算时间。”
萧琮松了口气,不是身体出状况就好,道:“好,你慢慢算。”
沈清猗感觉心口有一把钝刀子割过去,钝滞的扯痛,一点点撕磨着她。她的理智清楚的知道她该怎么做,感情却是那把钝刀,一点点撕扯着她的心。她的手掌按在心口上,攥着内衫下钝涩痛楚的跳动,缓慢道:“等回贺州之后。”
“好。”萧琮微笑道,侧过身去平睡,双眼合上,道,“夜安。”
“夜安。”沈清猗道。
夜色沉寂,只有轻细的呼吸声。
她右手不由攥紧心口,手腕上系着一根百索,五色的丝线缠绞,心口也仿佛是被编织百索的丝线缠绕着,然后一点点勒紧,窒痛得她无法呼吸。
她不由抬手摸着右腕上的百索,这是长命丝绳,端午用来辟邪除祸,要从五月五一直戴到六月六才能剪去,她的手指蓦然用力,想要扯下那丝绳,那绳却是打了死结的,直勒得手腕生疼。
沈清猗唇边掠过自嘲,就算腕上这丝绳扯去,心上的又如何?
她攥着那绳,心里苦痛也如丝绳一股一股缠绞。
那苦,却不可与人言。
那情,也不可与人知。
就像沙崖下地下河里的水,再汹涌的波潮也只能隐在黑暗中,无法见于天日。
她不知道何时生的情,明白时,情已深。
那些不知觉生出的情意就像地下河的沙子,一点点沉积在水底,直到暗潮涌动,几乎要破浪而出,她才在刹那间如闪电划破长空照出自己的心。
那些所有的,令她生出异样情绪的心思,都在这一刻,明白了然。
——她对萧琰,动了情。
有情,才会有欲。
地下河边,她对萧琰生出了。
她想吻她。
那是一种陌生、跳荡的、仅仅是与她呼吸萦绕就生出的强烈渴望。
她想吻她!
她紊乱的背着《素问》,一遍一遍的将那些浮起的躁动遏下去,让心沉下。
可是,已经明晰的心意如何能当不知道?
沈清猗宁愿自己不明白。
就不会痛苦。
更痛苦的是,这些纠扯,磨折,都只有她一人知。
看见她,她心里欢喜,又痛楚。
不见她,她心里想念,又痛楚。
可是这些痛,都不能让她知。
沈清猗紧紧闭着眼,将眼睛的涩意逼回去。
她不知,就永远不要让她知道。
……
次日卯时起榻,萧琮见她脸色不好,关心道:“昨晚睡得不好?”
沈清猗用手撑了会额,道:“想的事太多。”
萧琮以为她在想军队医制和孩子的事,手掌按上她的肩,宽慰道:“这些事急也急不来,一件件来吧。”
沈清猗身子微僵,萧琮已经收回了他的手。
她心中一涩,如果这时就已不适应萧琮的亲近,回贺州后又如何?
想起早就有的决断,这些天的磨扯,不过是不忍不舍不狠,终究是要断的,不能再拖了。
她侧了下头,不让萧琮看见自己的眼睛,因为一夜没睡而有些沉涩的声音道:“四郎,道门的人不知何时过来,这边的军中医制可能也要拖一段时间……不如,先让十七去静南军。别耽误了她。”
萧琮惊讶,“让十七一人先走?”
“让青葙和秉笔跟她过去。”沈清猗早就想好了,“虽然营将以下不能带仆婢入营服侍,但七姑母在那边,会想办法。就算安置在七姑母的将军府,也是好的,在那边好歹有两个熟悉的人服侍。”
萧琮默然不语,他心里不舍,又担心萧琰不能适应,又担心军营太苦,一时间委决不下。
沈清猗撑着额,半闭着眼,“她的路总要自己去走,护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萧琮想了好一阵,沉叹一声点头,“你说的是,咱们也不能关顾她一辈子。”
便这么决定了。
沈清猗叫进婢女穿衣洗漱。
早食是在辰时三刻。
因出行在外,朝食的时辰就比较早,与早点合在一起,称早食。大观院用早食的地方是西次阁,出正房往西一间就是。
萧琰晨练后沐浴更衣,到了西阁时兄嫂已经在了。她先给萧琮行礼,干巴巴叫了声“四哥”便撇过头去,给沈清猗行礼,亲热的叫了声“姊姊”。
萧琮扶额,这是还在生气?!
沈清猗只抬了下眼在萧琰脸上掠过,淡声道:“开膳吧。”
阁子内静静的,只有轻微的窸窣声。世家虽然讲究食不语,用膳多半安静,但今日早膳的气氛似乎安静到沉闷了。萧琮想着明日就要送弟弟离开,心里有些难过,用膳的兴致自然不高。萧琰心里念着魏五娘子的事,憋气得很,又见沈清猗对她始终淡淡的,心里更是抑郁,一顿饭就吃得不知滋味了。沈清猗一夜没睡,这会对着萧琰心中越发煎熬,吃进嘴里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一顿早食很快用完。
离去军营的时间还早,萧琮便叫了萧琰到正房说话。
将婢女都屏下后,他道:“阿琰,我们在庭州待的时间可能比较长,要等道门来接孙先生的遗骨后才能离开。”
萧琰嗯了一声,这事她懂,孙先生的事现在还捂着,没人知道那只大箱子里装的是道门三清长老之一——道玄子的遗骨,这事托给谁都不妥当,必得兄嫂在这里守着。而且,道门的人可能还要见一见姊姊,毕竟是孙先生遗书上指定的医道继承人……或许,还有其他门道是她不知道的,但兄嫂留在这里肯定很重要。
萧琮叹声道:“我和你阿嫂商议过了,不能耽误了你去静南军。所以,明日你便先走。我让萧承忠点十几个牙兵护送。另外,秉笔和青葙也随你一起去。你阿嫂的意思是,他们以后就服侍你了。”
萧琰惊愕道:“我先走?”
萧琮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原先想着送你到静南军,如今只得分开了。”
萧琰怔怔的,一时想着她应该早日去静南军,一时又不舍离开兄嫂,脸上现出纠结之色,“明天我真先走了?”
萧琮见她这模样,倒先笑了起来,不舍的情绪去了一分,道:“也分开不了多久,等我们处理完这边的事就过来。”
萧琰怅然道:“……那好吧。”她看看萧琮,又看看沈清猗,道,“我会想念阿兄和姊姊的。”
萧琮想着自己护着的孩子就要被自己放飞出去了,眼里也是一黯,强笑起来道:“这还没到分别的时候呢,舍不得的话明天再说。”
沈清猗看眼漏壶,道:“四郎先去军营吧。十七就不去军营了,有几种你以后要用的药,我教你配,上午有空,下午有约请,晚上恐怕时间不够。”
萧琰心喜,看了一眼萧琮。
萧琮道:“好,那就这样安排。我上午去军营,中午就回来。”又说了几句话后,便带着萧承忠等侍卫出门,在前府的檐子门外与魏景寿父子五人会合,骑马去振武军的军营。
送走了萧琮,沈清猗带萧琰到了东厢的临时药房,教她配药。
四个侍女按沈清猗的吩咐将药材取出放到屋内的长阔的壶门桌上,便都退了出去,留两人在门外守着,另两人自去处事。
萧琰终于有机会和沈清猗独处,侍女一退出,她的眼神就热烈起来,“姊姊。”她笑着走近过去。
沈清猗却转身走到长桌前,指着道:“这一堆是制金疮止血粉的药。在承和院时教过你制药的方子和手法,其中最关键是用药的顺序……”她话没说完,就被萧琰靠近握住了手。
沈清猗手指一颤。
“姊姊。”萧琰站在她身侧,澄澈剔透又清亮的眼眸看着她,“我们说会话。”
沈清猗眼睛看着前方不看她,眼眸幽深,“说什么?”
萧琰凝视她的侧脸,眉毛皱起道:“从小沙海出来后,你就不对劲……”
沈清猗淡声否认,“我哪里不对劲了?”
萧琰有些委屈道:“我感觉姊姊你在疏远我。”
“没有。”沈清猗道。
“就有!”萧琰有些生气,她的感觉不会出错。
沈清猗敛了下眼,转身看她,幽声叹道:“那是我心情不好,因为孙师亡故,想起以前的事,心里难过,还有其他的事也要考虑……所以,可能忽略你了。”她看着她,眼神柔和,声音也柔和,“我怎么会疏远你?”
“是这样吗?”萧琰心头一松,虽然心里还有些疑惑,但想着沈清猗不会说谎骗她,便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姊姊不喜欢我了,让我好伤心。”
她心中欢喜,眼眸光华璀璨,笑容灿烂夺目。
沈清猗心口一荡,强行克制着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萧琰却凑近过来,低声道:“姊姊,那个魏五娘子……你真的不关心?”她声音抑郁,“四哥以后也要和父亲一样,有很多女人吗?”
萧琰的身高已和她相若,两人相隔不到咫尺,说话时呼吸几乎就萦绕在她的唇边。
沈清猗被她的靠近弄得心烦意乱,身子一侧,向右移开一步,才道:“你四哥虽然是承袭宗爵的嫡长子,但之前病了太久,族里很有些风浪。就算是如今,这风浪也不是然消去了。……就像太子,因为病弱,就有争位的。也因为病弱,圣人给太子结了很多门亲事,太子妃、太子良娣、太子良媛,都是背后有大家族或势力的。你四哥以后要掌河西道的兵权,也需要河西这些武将家族的支持,最简单直接的就是结成姻亲关系。这其中,魏家的家风好,更主要儿郎成才,是掌有实权又有潜力的家族,从联姻对象来讲是首选。而且,魏五娘子你也见过,聪明,又知进退,做你四哥的侧室是很合适的。”
这些道理萧琰只是不愿深想,她心里郁郁,声音也愁闷,“可是,四哥要有其他女人了……姊姊,你不在意吗?”
沈清猗唇角一哂,她决定嫁给萧琮那一刻起,就从来没想过和他一生一双人。
世家的婚姻是门第和势力的结合,首要考虑的是利益,情爱永远是其中最不紧要的因素之一。虽然世家不是没有一生一双人的恩爱,就像萧琮的四叔萧昉,但是,萧昉不是宗子,也不是家中嫡长,他的婚姻可以有一定的自由。而萧琮不一样,他的婚姻注定了是和家族利益联结在一起。
他们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交易,各求各的生存,哪有情爱呢?成婚四年相处下来,他们相敬相知也互相信任,彼此欣赏对方的人品和心性,但就是产生不了那种为对方心动、心漾、心荡神迷的爱恋感情。
沈清猗没有想过去爱萧琮,因为她一开始就清楚,处在萧氏宗媳这个位置上,可以喜欢萧琮这个丈夫,但不能有太多感情,否则痛苦的就是自己,就像她的嫡母陆夫人,一生都为她的丈夫——沈氏家主而苦,因为有情,就有嫉妒,就有不得不与其他女人分享丈夫的痛苦。
沈清猗将自己的心守得很好,她以为会和萧琮一生相敬相守下去,虽然没有缠绵刻骨的爱恋,却有一生的相扶相持,这样的人生也未必不好。但她没想到,那颗守得很好的心却会失落给了另一个人。
她心口微痛,脸侧过去不看萧琰,平静又冷冽的声音道:“没有魏五娘子,也有其他娘子。我不在意,是因为我不爱你四哥。”
萧琰身子一震,跟着被沈清猗下一句冲击。
“你四哥,对我也无情爱。”
萧琰凌乱了,脸上表情惊愕又有些茫然,“姊姊……你们……”
她神情恍惚,所以,她一直以为的,兄嫂相亲相爱,那就是笑话?
沈清猗转头看她,轻叹一声,道:“十七,这就是世家夫妻,是伴侣,不是爱侣。”
“可……那……”萧琰嘴巴张张又合上,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凌乱,有种闷痛又茫然无措的感觉——四哥和姊姊,都是她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啊,为什么却不能互相喜欢呢?而她很喜欢的这两个人中间,却要插入别的人。
她心里很难过。
垂了一会头,她道:“……可是,以后阿兄喜欢上了别人怎么办?姊姊以后喜欢了别人怎么办?”她心里乱糟糟的。
“……阿兄还可以将人纳进来。姊姊怎么办?……像公主那样,养着?”
沈清猗目光幽黑的看着她。
萧琰愣登一会,忽然用大义凛然的神态道:“姊姊,我会支持你的。”
沈清猗冷幽幽的,“你支持我什么?”
“养面首啊。”萧琰一脸大义道,“阿兄如果有其他女人了,姊姊养个面首,那也是公平的。”
沈清猗嘴角抽了下,“你以为我是公主?”除了强势的公主外,有哪个世家夫人敢养面首的?问题是这不是重点。“我想养你,你能给我养么?”
“哈?”萧琰一脸呆呆木木:……姊姊我们是在说同一件事么?
沈清猗扑一笑,心里抽痛,转过脸去,“逗你玩的。”
萧琰气鼓鼓的,“我是说真的。”
沈清猗回过头来看她,眼眸幽深,凝视她的眼神专注又深刻,“我心悦了一人,那人是自由身,我却已非自由,如何去拘了她?”
萧琰看见她幽黑的瞳仁里倒影着自己的脸,一时不由怔怔,总觉得她这话里好像蕴藏了很深刻的感情,不由喃喃道:“姊姊有喜欢的人了?”
沈清猗手掌抚上她的脸颊,唇边的笑容莞然,轻柔的声音道:“没有。”
我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是有了心悦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心悦你。(沈清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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