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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清凉,李毓祯眸子也是清凉。
她唇边牵起一丝弧度,似是笑意,却又轻淡,凉薄。
晋王看不清她的喜怒,心里嘀咕:这是钩上鱼了,还是没钩上啊?
……应该钩上了吧?
晋王觉得自己想多了。
阿祯出手,哪有钩不中的鱼!
他摸着须眯眯眼笑了。
当然他最高兴的,还是邀请了道潇子去京都太上宫喝茶……那里就是他的地盘了,嘿嘿。
之前评头品茶时,临川郡王说他在“静”上逊了一分,晋王口里不承认,心里却是承认的,但他觉得这是道潇子占了地利的便利,三叠瀑就在三元宫的后山,那也算是道观的地盘了,取的烹茶泉水当然也向着道士了;若是去了京都太上宫,那是他们李氏皇族出家修道的地方,风水当然向着他们李家了哈哈。
临川郡王看了眼晋王那笑眯眯的样子,心里摇了摇头,他想的是:道潇子应承去京都,绝不可能是为了晋王的茶约。
马蹄声哒哒响在经历风雨洗刷的石板道上,踩出有节奏的韵律,和着林中唧唧啾啾的鸟鸣声,衬得林深山幽静。李毓祯的心情并不平静,在她唇边浅淡的笑意下,是幽深的思绪。
观瀑亭中沈清猗拒绝了她的招揽,这固然令她遗憾,但她此次上山的最大目的已经达到。
她上山,就是为了见沈清猗——见见这个人。
庭州那一次的见面,太模糊了,不是说印象模糊,沈清猗这个人给人的印象相当深刻,她的气质突出,清冽如霜雪覆梅,内有凛冽风骨,又冷静从容,有种能镇场的气度,只要见过一面,就绝不会忘记,然而上次见面这人的风华还未毕露,就好比一颗绝世明珠,还隐于匣中。
而今,明珠已出匣。
——光华照世。
尽管,她的光芒如朝日才冉冉升起,但李毓祯相信,在未来,她的光芒必为世人所知。
从观瀑亭出来后,她就深信这一点。
回想与沈清猗在亭中的对问,她对州县政务财税民事洞悉甚深,剖析利害条条有理,算的经济账也切合实际,给人感觉竟是为政地方多年的有真实经济者——这简直令人惊讶。……“无甚奇怪,我读过过最近三年的《民政汇要》,按南北地域之分,按上、中、下州之分,按辖境贫、中、富之分,择了四十七州为考;又读过这四十七州医官局最近三年的年度汇报;还读过家师写的各地行医杂记……阅读得多了,再和自己的所见所闻印证,推理,便知悉得七八了。”沈清猗淡然回道。
这却不是简单的,李毓祯心道。
《民政汇要》是各州出的地方官报,每旬一期,下发州县官员周知政务民情官令公告等,当地士家也可以出钱抄录或者完整订阅,世家和有底蕴的官宦家庭除了订阅本州官报外,还会收集其他州的官报,组织人力汇编成各种分类集本,供自家子弟学习,增广见识,并作策论参考——以道门分布各地道观的便利,收集三年内的各地官报不是难事,但肯定没有人给沈清猗做分类汇总,阅读四十七州的《民政汇要》,那是多大的量?
李毓祯瞬间就算出,是五千又七十六份,而每份至少万字以上,文字称为浩如烟海也不为过。沈清猗却部阅读了,并按她需要的内容分类汇总,如果是一个人做数年功也不足为奇,但她到药殿才多久?最初的时间必定是要殚精竭虑站稳脚跟,而后主要时间还得花在研药研医上,并做出令人赞服的成就,这才衬得起她“道玄子唯一亲传弟子”的身份;除去这些,她还能抽出多少时间去阅读五千份报纸?……而在这惊人的阅读能力之下,是更令人惊叹的汇总,分析,洞察能力。纸上得来终究浅,通过文字的表象,推理、分析,洞悉出真实,挖出文字背后的民事情弊,这是多么让人惊骇的能力?
拥有这种能力的人才李毓祯只见过两个:一个是李况,被她推荐去了都进奏院,职掌受理内外章疏,这里是了解天下政务最快的地方;另一个是宗处俊,被她推荐去了户部任郎官。这两位,都是她预作宰辅培养的人才。而眼前,这种能力的人才又出现了一个,甚至比李况、宗处俊更出色,因为李、宗二人都有出任地方的经历,而沈清猗是没有的。
这样的人才放在李毓祯眼前,她真的手痒了。
这种鱼能不钩?
何况,这位还有着深宏的格局、放眼局的计然眼光,假以时日,谁说不是第二个魏重润?不!应该是比魏重润走得更远。
她必将比她的先祖们走得更远,而她的宰相,也必将比前辈的宰相们走得更远。
……可惜,这样的人才,却拒绝了她的招揽。
这是为什么呢?
沈清猗说:“不耐官场周旋”;“不喜官场斗嚣”……
李毓祯却觉得,这不是原因。
她自负看人有七八分准,沈清猗心思绵密、幽沉,思维和行事缜密,做事走一步算三步——譬如现在安静躺在她马鞍袋里的《四十七州平民疾治用药人均计算考》就是明证:上医事疏是第一步,这是第二步……说不准还有第三步——这种人会耐不了官场周旋?只有她把人算计到死的;内里性格又如其字,藏锋犀利,这种人会惧官场争斗?只有她把人斗死的。
萧氏那一大族人,斗起来又哪比朝堂简单了?萧家女人的彪悍,可不在皇族的公主县主们之下,能将世子夫人做得有声有色,说不会争斗?谁信。
沈清猗说:“不是不能,而是不喜。”
这话李毓祯只信五分。
李毓祯自己就是个喜欢争斗的,她乐于争斗,并享受斗争的胜利感和成长强大的乐趣,所以从小到大遭遇的刺杀,她是痛并痛快着,身上痛,而心里痛快。她认为,天地就是斗,没有斗,哪有优胜劣汰?没有优胜劣汰,哪有万物蓬勃?没有斗,一团祥和,这个世界早就死了。凡是有野心的,谁不是从争斗中一路披荆斩棘?不想斗,那就去甘于平庸,平淡。
沈清猗是这样的人吗?……李毓祯挑起眉笑。
她有种感觉,沈清猗拒绝她招揽的原因,可能和她有关,这是她的直觉。
在潭林边的那丝隐晦敌意,出自知安和那侍女的可能性极小,她也不认为自己的感知出错,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出自沈清猗。
沈清猗对她怀有敌意。
而原因她不清楚。
李毓祯这会细作思量,她与沈清猗过去并无交集,不可能结下仇怨;和她的亲人?吴兴沈氏不是齐王一派,他们没有直接矛盾,也没有直接冲突;沈清猗的外家?湖州皇甫家虽然名盛,却是限于杏林,与她的地位相差太远了,还没资格接触到她生出仇怨。
因了这么隐隐的一根刺,李毓祯对沈清猗的拒绝也就不是那么强求;至少,在弄清原因前,她不打算强求。
就圣人的布局来讲,沈清猗不入朝“在野”也无妨。
当然前提是:她不能是萧氏的宗媳,更不能成为萧氏的宗妇。
这个天下之局,沈清猗已经是棋子,道玄子选择了她,而她以自己的天赋和能力展现出了能够担负起道玄子的选择,便走向了棋局中预定的位置——尽管她还不清楚进入药殿的真正意义,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皇室与萧氏之间,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如果她选择的是萧氏,李毓祯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毁掉她!越是出色,越要毁掉。
——圣人不能允许这样一位人物,联结道门和萧氏。萧氏的势力,就会直接威胁皇族的统治。
而沈清猗明确了立场,脱离萧氏,也不会回归沈氏,李毓祯上山的最大目的就已经达到了,虽然不是预期的最好结果,却是妥当的结果。
而她见过胡汝邻之后,就立即顶风冒雨的上了白云山……估计这个消息很快会传出去,应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
如此,她的第二个目的就达到了。
无论萧氏,沈氏,还是齐王那边……都应该知道了:她十分重视沈清猗。
这必然引起各方的反应,无论是引起萧昡萧琮对沈清猗的猜忌疑隙,还是拉拢沈氏,离间沈氏与萧氏的姻亲关系,或是加剧齐王那边对沈清猗的猜疑,都达到了她表露出这种“重视”的目的。
李毓祯对此感到满意,唇边的那抹凉淡笑意也多了分温度。
谋划在按预想实施,沈清猗的立场也让她愉快,毕竟这是个宰辅级的人才,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毁去她。
能为她所用是最好,不多搜罗些人才做牛做马——哦不,为国分劳,秉政执事,难道要她以后耽于国政?
“耽于国政”这个词恐怕只有李毓祯说得出来了。
她抬头望着天空,薄冰质的眸子里映出湛蓝,高远,广袤。
……她的大道,只有一个。
山色空濛如薄雾。
沈清猗立在道舍窗前,透过推开的棂窗望着远处青山,清冽的眸子仿佛也笼了薄雾,显得朦胧,幽沉。
她回来后已经沐浴换了一身衣衫,鞋袜和道袍下摆被被雨露浸湿了,贴身穿着的丝罗内衫也沾染了微汗意,盖因在亭子里的那番问答太耗心神之故。
她必须时刻压制自己隐在心底的暗潮,不能让心绪波动,泄露出分毫;又必须迅速果断对答,展现自己的才能,让李毓祯“惜才”,这是相当耗心神的,尤其前者——虽然她在心中对这番问答已有预演,但真临其境时,李毓祯的见事之明、洞事之利、诘难之犀利都超出了她的预想,这让她心中一凛,不是生惧,而是发现了对手比她想象中更强……让她心绪发生了一些波动,而这个波动,又是为萧琰而起。另一个耗心思的,是拒绝李毓祯的入仕招揽。
无论怎么回答,都不能完取信李毓祯。
因为李毓祯已经确定她有大鹏展翅的野心,而一个有野心的人,面对未来君主给出的金光前程,怎么会拒绝?
但她又不能做一个“淡泊功名”的人,必须让李毓祯相信她有野心,唯有如此,才能让李毓祯和大明宫的那位陛下相信,她有不愿为萧氏之媳的动机和决心,也唯有如此,才能借助皇帝的势,达成她摆脱这个身份的目的。
她知道,李毓祯因她拒绝入朝,对她起了一些疑虑。
但这个疑虑,还在李毓祯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不至于让她生出“不为所用就毁掉”的程度。
沈清猗谨慎的把握着这个分寸,如履薄冰,任中一个失误,就可能迎来的,是萧氏与皇室的两边封杀。
她必须两面算计,缜密行事,既要让梁国公觉得,她还在他的掌握中;又要让圣人和李毓祯觉得,她有脱离萧氏的决心。
而至目前为止,一步步都在按她的谋算走着。
按说,她应该高兴。
但是这次再见李毓祯,无论气势气魄,都胜过庭州之时。毕竟那一次,双方都有防备,表面有礼,而客气疏离,交浅言也浅。但这次亭中问答,李毓祯不再将她当成萧琮的妻子,而是道玄子的弟子,又动了爱才招揽之心,气度格局就完显现出来,对治国经世的见地,也展露出来。这样的李毓祯,兼具气度气魄格局,以及打破旧格局的风云气概,令人胸襟动撼,若是其他人,怕是要为之倾折了。
……这样的李毓祯,萧琰会不会也为之倾折?
沈清猗原本笃定的心,蓦地悠悠荡荡了。
阿琰,你会喜欢上她么?
沈清猗怔立在窗前,道袍下清瘦的身子似乎愈发纤薄,又莫名的让人心酸。
白苏霎了霎眼,和菘蓝对望一眼,胸口都有些闷闷的,发塞的感觉。
直道相思了无益……
沈清猗心里幽叹。
明明知道徒然相思,无益于事,再怎么想你,你也不知,鸿雁在云鱼在水,此情难寄……可是,仍然甘愿为你情深而惆怅。
未妨惆怅是清狂。
她清瘦的手指在窗沿上划着,看似凌乱,不成章法,心间却早已成字。
长相思,在长安。
……
此时,萧琰正在读书。
她没有在藏书楼里读书,而是在自己的书斋里。
半个月前,她已经上了藏书楼的三楼、登极境这一层,看书的速度就放慢了。有时候,她只看三五本书,便提早出了藏书楼。
今天,她回来得比较早,日头才从正中往西移了一点。
她坐在书房的窗边,读书。她的手中没有拿书,微闭着眼睛,书在她的脑海里。那些文字,一遍一遍的在她灵台识海过,从莲花的上端,从星空中飘过。她每次从藏书楼回来,都要默诵这些书。读书百遍,其义自现。她自幼通读道藏、佛藏、墨藏这“三藏”武学经籍就是这个习惯,母亲说,用心去看,比用眼睛去看,更能致达“其义自见于内”,而她的神识也因为这样的默诵通读,日积月累百炼而强。当然,也可以用来修复神识的损伤。
阳光透过玻窗和浅碧色蝉翼纱,落在她的脸上,光辉萦绕,宛若玉人一般。她的手掌交叠,掌心向上,横置在丹田前,阳光落在她的掌心里,脉络清晰,一根一根,仿佛玉线一般。
仿佛是冥冥中的牵动,她忽然心湖一动,睁开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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