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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帝国风气开放,加之出过四朝女皇,如今早没什么男女大防,女子也可以科举为官,和男子同殿为臣——怎么防呀?

况且,延自两晋南北朝的阀阅之家因道玄风气,对男女大防本就不那么看重,郎君女郎在十五之前都是可以同榻而坐、同案而食、同堂读书的,成年男女也不讲太多避忌,家宴时伯叔妯娌均同堂共宴,伯叔嫂弟妹也可共处一室,只要仆婢相随即可。

更别讲已经融入河西草原开放风气的兰陵萧氏,听说萧氏女郎在成亲前和情人欢好是常有的事,成亲后各走各路,只要没弄出孩子就不算事。

再说萧琰年方十一,不过小郎而已,就算出入内院也无妨,讲什么避忌呀。

沈清猗一时觉得萧琰的脑门上刻了大大的两个字:麻烦!

深夜,秋雨飘飞廊院,偶有雨点打在窗纸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萧琰已入睡。

绮娘给她掖了下锦被,轻然走出,带上房门。

“尊上。”她进入商清寝卧,恭敬行礼垂首。

商清斜肘半撑在榻上,自有一股闲散的风流,淡声道:“四个月后,给萧无念用洗髓方。”

绮娘吃了一惊,抬眸有不解:尊上以前不是说……?

商清唇边溢出淡淡一丝笑,“无妨。已经有人遮掩因果了。”

绮娘眼睛一亮,想起萧琰白日回院兴奋说“四嫂答应教我了”,顿时面色恍然,心道:尊上高明。

她行礼退出,这洗髓汤的几味主药可是难炮制得紧,尊上给了她四个月的准备时间,她可得赶紧了。想起萧琰过年后跳入浴桶时的鬼哭狼嚎,绮娘就吃吃低声笑了。

至腊月初,萧琮体内的余毒部清尽。

缠绕他二十一年的痼疾终于完痊愈。

萧昡大喜,立即将嫡长子病愈的消息放出去,并上表朝廷,正式请封萧琮为世子。按大唐的袭爵律令,王公侯家的嫡长子在二十冠礼后便可请封世子,但萧琮因为病体之故,在二十冠礼后暂未请封世子,如今病体痊愈,请封世子就是应有之意了。一时间,可谓有人欢喜有人愁。

虽然朝廷的册封诏敕还没下来,但可以肯定,不会出什么岔子,毕竟萧琮是安平公主的长子,当今圣人的外孙,流着一半皇家的血,难道让河西兵权落入萧昡其他儿子手中?

长安朝廷或许早前还打着萧氏因世子不定而内争的摸鱼主意,但萧琮一愈,这事儿就别提了,至少不会为难萧琮的世子请封——这没道理!

皇帝虽然年高,却还没有糊涂。

所以,诏敕虽还没下,收到消息的邻近的世家勋贵都早早送出了贺礼。加上临近年节,正好贺礼加年礼一起送,国公府今年收到的节礼堆成了山。大主管萧存贵翻礼单翻到手软,乐颠颠向家主汇报,并将重点关注的礼单挑出后整理呈上。

萧昡看后,便和府内首席幕僚任洵商议礼单的事。

首先是太子的礼,“一枝五百年份的山参……”

“应景。”任洵倚着凭几,大袖曵地,慵懒笑了声。

“又有,钟太傅手书《宣元表》,”萧昡补充,“不是王右军的临本。”

不是临本?

任洵陡然坐起。

那是真迹了!

——萧昡鉴识字画的本事若认大唐第二,就无第一。

任洵手已伸长去,“哪里,哪里?给我看看,让我鉴定鉴定是否真迹。”

“给你鉴定?”萧昡一哼,“鉴定着就到你屋里去了吧!”

“小气!”任洵翻着白眼,带着两分嫉妒的表情,“太子对你可是下心思了。”连钟太傅的真迹都舍得拿出来!他好想抢啊!

任洵琢磨着他和萧昡的武力值,然后怏怏的趴了下去。

萧昡大爽,哈哈哈三声,又往下念道:“齐王送一枝五百年份的长白山参,一枝三百年份的云台紫灵芝,一幅王石军的《上穰帖》。”

“哟,”任洵倚着手肘咯咯笑起来,“可真是出手大方!”

啧啧,钟太傅的《宣元表》,王右军的《上穰帖》——这是角力么?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任洵语气悠悠。

萧昡笑着竖指,在空中写了一字:疾。

圣人有疾。

所以,太子和齐王都急了。

太子是元后所出,齐王是当今皇后所出。

都是嫡!

“呵呵,圣人六十有五了。”当今陛下风流,喜鲜好色,后宫妃嫔不说三千,三百肯定是有的,每晚都要御一女,据说还有玩□□、三飞的,这圣体嘛……呵呵。

任洵撑着颌笑得风流,斜了萧昡一眼,“两边都来人了?”他昨日下午才从安西都护府回来,今个一早就被萧昡叫了来,估摸就是这事。

萧昡沉着脸点头,“前日上午进的城。”他一拂宽袖坐在任洵对面的坐榻上,脸上带着几分哂色,道,“去承和院看了四郎,嘘寒问暖的,问了许多话。”他沉声笑了起来,“天下谁人不知,我儿的病是药王留下的医方治好的。”

药王孙先生,道号道玄子,道门三大高手之一,也是天下闻名的医道圣手,世人尊称“药王”。

任洵笑道:“是极,是极,太子和齐王都应该去问道门,孙先生仙游何处?梁国公府哪里晓得。”

他当然不信萧琮的病是孙道玄留下的医方治好的,但是他相信,这病肯定不是孙道玄出手治的。

萧昡意态悠悠笑着,“孙先生十多年前就不知云游何方了,太子想寻着人,恐怕没那么容易。何况,太子对孙先生,恐怕未必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急迫。”

太子一生下来就有疾,当年皇帝亲自去道门请来道玄子给太子治病。道玄子给皇帝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萧氏在付出好几个秘谍的死亡代价后,终于探查出一个真相:道玄子只给太子开了一剂药。

从那时到现在,这剂药已经不间断的服了三十八年。

太子还是那样病着,也只是那样病着。

齐王当然希望太子就这样病下去,就算不病得一命呜呼,但这病弱的状况也能让不少大臣心思摇摆——所以,梁国公的嫡长子绝不能是孙先生现身治好的。

至于太子,心思沉着呢。

明着是急迫的想得到孙先生的行踪,暗地里,谁知道呢?

萧昡唇边冷笑,道:“你前些日子不在,还没看到京中传来的消息,十一月二十五,裴中书面见圣人时,说了句‘天祚延年’……后来不知怎么传出,说是意指太子,呵呵……”

这不就是在影射太子“无康不祚”?

任洵嗤道:“裴中书老成持重,怎会说这样的话。太子不信,圣人也不会信。”

中书令裴昶那是个滑不溜丢的老狐狸,哪会对储君之位表态。

萧昡挑起眼尾一笑,“还没念完呢,”顿了一下,重重念道,“又送《斫琴图》一幅——”他笑眯眯的,“真迹。”

任洵咬着手指看着他。

顾常侍的《斫琴图》啊,好想要!

“说吧,拿什么换?”他牙痒痒的。

萧昡眯了下眼,“听说明允早年去会稽,曾得故人相赠一把好刀。”

任洵咦了声,“国公手中还缺好刀不成?”萧昡嗜好收藏字画,也嗜好收藏名刀名剑,睿思堂的兵库中名兵不少。

萧昡微微笑着,“岂不闻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任洵不假思索的,“成交。”生怕萧昡反悔,“快点,快点,把画拿来。”

萧昡摇头一笑,起身从书案旁的青瓷大插瓶中取出一卷紫绦系着的画轴,伸手递了过去。

任洵迫不及待的接过去,小心卷开,眯细着眼睛上看下看了一会,咯咯咯笑着,“不错,不错,是顾常侍的《斫琴图》。”

“顾氏竟舍得送给齐王?”任洵哼了一声,三百多年前江东顾氏与兰陵萧氏并称“建康萧顾”,如今顾氏却已经没落了。他这话里带着酸味,不知是鄙夷顾氏乱送先人真迹,还是嫉妒人家真迹太多不当回事。

萧昡哈哈道:“也就是《斫琴图》,你当人家舍得送《洛神赋图》《女史箴图》?”不过是数百幅真迹中的中上之作而已。

任洵小心翼翼的卷起画轴,一脸满足之态,“顾常侍其他的我也不求了,能得《斫琴图》已心满意足也。”

任洵人称“琴三痴”,一痴收藏名琴,二痴收藏名琴谱,三痴收集名琴图。

卷了画轴,他又回复疏懒闲散的神态,“两方送的都是重礼啊。”

黄金珠玉算得什么,五百年的山参灵芝虽然稀罕,却也不是不可得,唯独这些名人真迹,却是可遇而不可求。

齐王加上一幅《斫琴图》,这礼却是重过太子了。

任洵斜倚着凭几,大袖挥了挥,“齐王表现得急迫了。”

萧昡眸中幽色,冷冷一笑。

他叫进萧存贵,吩咐道:“将礼单抄给承和院,由四郎君定夺处置、回礼。”

萧存贵应诺退下。

任洵懒懒的拂了下袖子,“国公这是将四郎推向前面了。”这礼可不是好回的哦。

萧昡负手道:“四郎卧病二十一年,难免有人动心思,也该显显眼了。”

任洵笑悠悠的拖长声调,“风口浪尖哟——”

萧昡眼眸深幽,“玉不琢,不成器。”

萧琰看了眼漏刻,微微皱了下眉。

她轻轻叫了声:“阿嫂。”

沈清猗凝眉陷入沉思中,恍若未闻。

萧琰便示意白苏端了茶汤,她接过去,伸手递到沈清猗眼前。

沈清猗一惊回神,如雪寒眸一冷,泛起被打断的恼意,抬眸却正好对上萧琰那双澄清明亮的眼睛,里面有着关怀,“阿嫂,喝茶。”她绽开笑容,澄清透亮的眸子如晶玉。

沈清猗有些怔忡,抬手接过茶盏,“什么辰光了?”

“差一刻到酉时。”萧琰笑着道,“阿嫂已经坐了一下午没动,喝口茶歇一歇。”

沈清猗这才觉得口渴,垂下眼饮了半盏,将茶盏搁到案边,侧头看了一眼精铜漏壶,“十七该回了。”

“嗯,这就走了。”萧琰放下书,尽管担心四哥的病情,但她留在这也无济于事。

沈清猗这才注意到,她看的是一本《陀罗尼经》,寒雪眸子一抬,“十七信佛?”这不奇怪,如今佛教在大唐兴盛,很多士家都信佛。

“我平日不念佛。”萧琰诚恳道,“但佛家有言,心诚则灵。我不通医术,唯有心在。佛说,念力即无上法力。”

沈清猗听明白了,她神色微和,“十七有心了。”

萧琰眸子微弯,道:“我一直在心里念佛经。一人念经很枯燥,有阿嫂在一边陪着,就不觉得枯燥了。”

沈清猗不由唇角一弯,寒冽的眸子微微闪动,这个萧十七,明明是在陪她,却说自己怕枯燥。

萧府上下这么多人,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小郎不是因为萧琮而关心她。

沈清猗并不知道,萧琰心里涌动着对她的敬意。

在第一次针炙后,耳力敏锐的萧琰就在无意中听见赤芍对白苏说:“郡君换下来的衣衫都湿透了。”然回想当时,她这位四嫂在下针时竟没有表露出丝毫异常——这般沉静镇定真让人敬佩。

“阿嫂要保重自己。”萧琰真心关切她道,“别治好了阿兄,把自己累倒了。”

“好。”沈清猗眼睑微垂,遮去了波光微动的寒眸。

萧琰穿上半臂外氅,走出几步,又回身看她,“阿兄会好起来吧?”

“会。”沈清猗的声音如谷底寒涧,冷而静。

萧琰不由专心看她,宽大的书案后那道身影显得纤细单薄,却似乎像刀尖一样,锋锐、凛冽。

她眼眸一粲,笑起来,“我信阿嫂。”

沈清猗看着她的背影,容色清冷淡静。

但她心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沉着。

这场提前到来的秋寒打乱了她的步骤,意味着分三次加重的药要合在一剂中下——萧琮的病躯能经得起这样的猛药吗?

她心里没底,面上却不能表露出分毫,不仅要安定承和院的人心,更不能让梁国公觉察到她的没把握。

就在先前,她还在为下药而犹豫不定。

此刻,想起那双粲然信任的眸子,她的心忽然平静了。

萧十七问出那句,定是看出她下方时的犹疑了。

但,萧十七选择了信她。

沈清猗忽然一笑。

她难道还不如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少年么?

沈清猗伸手取了张空白药笺,提笔蘸墨,不假思索的下笔,一气呵成。

正是她最先写就的那张药方,没有任何删减——不搏是死,何不放手一搏!

次日,更换的药方送到睿思堂。

萧昡也是通晓药理的,看出这份方子一下加重了三分药性,顿时沉眉。

四郎的身子承得住?

萧荣转述着沈清猗的话:

“……孙先生的药开得中正平和,但二十一年服药累积下来,再平和的药也有了三分毒性。四郎的寒症加上药毒,病况日甚一日,必得猛药。但四郎元气不足,去毒须得兼顾培本。故,这三月,每次处方仅敢加重一分,培本占九成,去毒仅一成。至后,体内渐能承受加重的药性。去疾如打仗,以己方身体为战场,容不得敌我缠战良久,故需猛剂一力溃敌。有前期培元之基,凶险可减四五分。”

“仅有五六成把握?”萧昡脸色更沉。

“郡君说,不搏结局已定,放手一搏尚有五六分胜算。”

萧昡负手伫立在窗边,想起孙先生当年的话:“用药亦是耗元,至多二十一二年矣。”他眉间褶出一道深深的沟纹,眼中晦深如墨色。

“去疾如战……”萧昡喃语一句,突然生出种“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无奈感,一时间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塌了一分。

但只瞬间,又挺拔沉毅如山。

他霍然转身。

沈十七都敢拿命一博,他堂堂兰陵萧氏之主岂会不如一个年少的女子!

“萧荣,按她吩咐去办。”

“喏!”萧荣接过药笺,只觉背上冷汗已湿,祈祷这方子真的灵,不然他们的小命都完了。

申正,承和院内一切准备妥当。

药汁漆黑如墨,萧琮接过去几口饮尽,浓重的苦味在喉舌间蔓延,脸上却看不出苦楚,对着萧琰微笑道:“阿琰,给四哥唱诗吧。”

“好。阿兄想听哪首?”

“孝武帝,子夜四时歌。”

梁孝武帝是萧氏大梁朝第三任皇帝,博学多才,精通玄佛儒三家之学,琴棋书画之道俱是数一数二,而诗赋文采在当时也是无人能及。

萧琰道:“好。”

侍书从书架上取下《梁孝武帝诗集》,回身递给萧琰。

萧琰翻到《子夜四时歌》的春歌篇,清脆悦耳的声音极有韵律的唱道:

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春心一如此,情来不可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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