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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梁芙载着章评玉回到家,已是夜里十二点钟。

他们这顿饭吃得太久,局上言语交锋都是大人复杂的心思,梁芙偶尔听两耳,又漏出去,魂不守舍。

等回到家,章评玉有意就饭局上梁芙一问三不知的表现批评两句。梁芙挨在楼梯下听,只想早些将人打发,难得一句不反驳,全都答应下来。

“阿芙,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要还像一样不喜欢的事就跟小孩儿似的拒绝接触。你跟清渠关系好,跟着他多学学怎么做事。”章评玉总算结束训话,摘着耳环往浴室走去。

梁芙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躲回房间,给傅聿城发了一条消息。等了十来分钟,没回,便又拨电话过去。响两声,接通了,听见那边声音嘈杂,似乎是有人在骂脏话。

“喂。”

“傅聿城,是我……”

那边顿了顿,“等等。”等了片刻,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便清楚许多。

“今天对不起呀。”梁芙偏爱复古风格的东西,卧室的床也是欧式宫廷风格,绸缎床罩垂下墨绿色流苏穗子,她缠在手指间,没觉察自己话里撒娇服软的意味明显。

“没事。”她听见有拖长的呼吸声,想他或许是点了一支烟。

“明天你有空吗?”

“满课。”

梁芙有些忐忑,“……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觉得我是这样小气的人?”

梁芙便同他解释,是青梅竹马受了伤,必须前去探视,推辞不了。

傅聿城“嗯”了一声。

梁芙总觉得他似乎兴致不高,“傅聿城……明天我来找你吧。”

傅聿城笑问:“你不信我真的没生气?”

“所以……你也不失望?”

“你觉得呢?”

梁芙笑出声,心里松快许多,她翻个身,把手机开免提,趴在床上,一点不在意脸给枕头压得变形。是真有几分失落,说话的语气都带三分丧气,“原本今天买了新裙子想给你看的……”

那边似低低地笑了声,“我能想象,就当是已经看过了。”

“那元旦出去玩吧,好吗?我把三十一号时间腾出来,我们去看展,或者我们出海去吧!附近好多岛呢!”想同他一起迎接新年。

傅聿城说:“都好,你决定。”

说完正事他们又拉拉杂杂聊了许多,她说多无聊的事傅聿城都愿意附和。挂电话已是一小时以后,她同他说“晚安”,满足地听见那经由电波回应的一声“晚安”,声音沉沉如在耳畔。

梁芙没想过自打脸来得这样快,懊悔不该轻易许诺。

是年前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她在舞团碰见杨老师,才知道元旦要团建的事,短途,去外地,三十一号去,二号下午回。

说来,舞团的“团长”其实有两个,一个专管运营事务,一个专管演员。杨老师就是管他们这帮演员的,挺严厉一个人,梁芙刚进团的时候没少被她训哭过。但同样也是杨老师,会在她第一次公演结束,大幕落下的时候,第一个上来拥抱。

杨老师在团里资历深,如今已有十数年不曾上台,但仍将身材保持得如同盛年之时,是个极其自律的人。

梁芙信任她,也敬畏她。

年前梁芙便听见风声,年后团里要开巡演,主演定的是她。这事意味着她在团里的地位彻底得到认可的同时,也说明要开始培养接班人了。

这回团建,便是因为团里招了新的演员。新的几个小孩儿梁芙见过,有个叫谭琳的姑娘资质很好,团里有心观察培养。一年之初,又是这样格局变动的时候,梁芙想要请假,万万不可能。

杨老师甚至直接下了死命令:“哪怕你腿折了,爬都要给我爬过来。”

“可是为什么这么突然……”

“突然?”杨老师抬手敲她脑袋,“你又把微信群屏蔽了?群里都讨论过多少轮了。”

梁芙心虚,“……没,没屏蔽,就是忙,所以没看到。”

“记得看群里的时间通知,不要让我三十一号早上看不到你的人。”

傅聿城接到梁芙电话的时候,正在去梁庵道办公室的路上。

说不上听梁芙道歉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好像似乎也没多大感受,大抵是因为不管遇上什么事,他习惯预先设想最坏结果。

傅聿城笑了声,“没事,那就以后再说吧。”

“那你生气吗?”

“我在复习,都快忘了这事。”

梁芙似是松了口气,“等团建回来,我一定有空。年末我们不怎么排公演了,到时候我来找你。”

情绪控制再好,眼底到底浮现三分疲惫,傅聿城抬手捏了捏眉心,轻声说:“……一月中下旬要考试,我腾不出多少时间。”

梁芙“啊”了一声,语气听似有些无措,“那……”

“寒假再说吧。”

梁庵道叫傅聿城过去,是跟他聊i(ternationalcrialurt,国际刑事法院)模拟法庭中文赛的事。

十月初学校便已下放了报名通知,傅聿城笔试面试都通过了,综合分在法律学院刑事诉讼法专业排第三名,在两位研二学生之后。一共7个注册名额,国际法学院和法律学院各占3个。法律学院内部,3个报名资格分别给了排在傅聿城前面的两位研二学生,以及一个民商法专业的学生。

“郑院长带的那个学生有事不能参加了,院方决定按照笔试面试总分往后推移,把名额给你。”梁庵道递给他一张单子,“其他6个学生已经在开始做准备了――这是国际法那边的指导老师开的参考资料,朱文奇、马尔科姆和伊恩?布朗利的国际法相关著作自不用说,《罗马规约》,以及适用的《犯罪要件》、《程序和证据规则》这些都得滚瓜烂熟,i、icty、ictr等法庭的相关案子也得熟悉。3月交书状,4月去北京打正赛,时间不多了,你抓紧吧。”

傅聿城郑重应下。

梁庵道笑说:“去年的冠军是咱们隔壁的政法大学,我校就得了第四名。雪耻之战啊,加油吧。”

崇城冬天很少下雪,下也只那一阵,没湮没路面便已让飞转的车轮碾得化去。空气只有湿冷,天也阴沉,拖长了总捱不到晴好的日子。

傅聿城领着行李回家,在小区里碰见正看着小孙子在沙坑里疯玩的楼下石阿姨。石阿姨是多年邻居了,傅聿城记得自打记事起就吃过她喂的糖。

石阿姨有俩儿子,一个工厂上班,一个做小本生意。小时候傅聿城还同他们玩过,但后来他进了重点高中,便与这对早早辍学的兄弟彻底分道扬镳,只逢年过节上门问个好。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聊两句便无话可数,只剩大眼瞪小眼的尴尬,所以后来他们之间默契地发展出了一套“三步走”的客气话,每逢在楼道里碰见,便将其发扬光大:“回来了”、“吃了吗”、“下去买点儿东西,有空来我家坐坐”。

但跟石阿姨,傅聿城能聊得久些,大约长辈们都有一种不管小辈听与不听,都能单方面把天聊下去的本事。

傅聿城摸一摸口袋,摸到几个糖球,好像是元旦那阵宿舍门口舍管阿姨发的。他把糖衣剥了,喂给石阿姨的小孙子。傅聿城手关节冻得泛红,碰一碰小孩儿含着糖球而鼓起来的红扑扑的腮,也是冰凉的。小孩儿似不觉得冷,拿着小铲子往红色塑料桶里铲沙,哼哧哼哧不亦乐乎。

石阿姨呵呵笑,“他倒是喜欢你。”

“天冷,您还是早点进屋去吧。”

“屋里也冷,待不住。外面玩玩也好,小孩儿抗冻。”石阿姨手里也没闲着,拿着手机和笔,捏着一个卷了页的薄皮本子,往上面誊抄数字:她平日里爱买些彩票,虽然数额都不大。听说小中过,上千块钱,自那以后就更入迷了。

石阿姨说:“小傅,这一阵你妈妈咳嗽很厉害,持续老长时间没好,你要不带她去医院瞧瞧?要只是感冒还好,万一……”

“我知道了,谢谢您石阿姨。”

“有什么谢的,晚上来阿姨家吃饭吧。”

“要有空我一定去。”

上了年代的老小区,没装电梯,不知谁设计的楼道,完全封闭,没开气窗,常年累月都得开着灯。前两年传出过拆迁的风声,到今年又渐渐消停了,大家又得捺下浮躁的心情,投入到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日常之中。

傅聿城家在六楼。

停在门口,抬手敲门,片刻便听里面传来赵卉的声音:“来啦。”

猜想该是儿子回来了,赵卉没一点防备地拉开了门,她穿一件蓝底白碎花的围裙,手里还捏着一把蒜。

傅聿城脱衣换鞋,要去厨房帮忙,又被撵了出来。家和学校都在崇城,但离得远,傅聿城通常两到三周回一次。他惯常会先检查家里有没有要修缮的地方,这回发现客厅里挂画的钉子似有些松动,便先找来锤子敲打。

傅聿城站在沙发上,听见厨房传来一声咳嗽,“……石阿姨说您这一阵总是咳嗽。”

“变天感冒了而已。”

“年后去医院看看吧,也放心。万一是复发……”

“哪会复发,都快四年了。”

“您别讳疾忌医。”

赵卉只说:“你别管了,我有数。”

傅聿城把钉子钉牢,收拾好工具,往厨房去瞧了一眼。

赵卉做事井井有条,不喜别人插手添乱,便嘱咐儿子回屋去看书――他都读研了,她还拿他当高中生一样。

傅聿城回自己卧室,把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国际法著作拿出来看。冬天室内,多坐一会儿就觉得冷。读高中的时候,家里就一台空调,装在傅聿城的卧室里。后来,傅聿城去外地读书,坚持把那台空调挪去赵卉卧室了。

“阿城,客厅有取暖器,你提过去用!”

傅聿城应了一声,但并没动,将椅子蹬远,脚搭在书桌上,拿着书,逐页翻看。

没多久,赵卉唤傅聿城出去吃饭。

就两个人,却烧了六七道菜。赵卉虽是乐天知命的个性,但到底有天下母亲的通病,总紧着好的留给孩子。

实则他们这两年过得远不如早些年那般拮据,傅聿城的奖学金和兼职、实习挣来的钱,加之赵卉的工资,日常用度绰绰有余。

“吃完饭,下午带你去买件衣服。”

傅聿城说:“不用了,够穿。”

“哪有过年不换新衣的。”

赵卉常感叹得亏傅聿城遗传了他爸的高个儿,一米八五的个头,天生衣架子,多便宜的衣服穿他身上也不觉得廉价,倒是省下好大一笔钱。

傅聿城知道争不过,由她了。

赵卉说起楼下石阿姨家的事:“……老大工厂老板贪了一大笔钱,带着小三儿到巴厘岛度假去了。一群工人,工资没拿到,还等着过年。老二一批货给扣了,到处找关系疏通……”

最后免不了升华主题,“到底读书才是正途。”

傅聿城从小到大便是“别人家的小孩”,成绩一路名列前茅,要不是高考那一阵她生病,让他分心影响状态,照理是本科就能留崇大的。

旁人都夸傅聿城懂事,可赵卉却觉得懂事未必就是好的。这孩子心思重,但从不告诉她。同一屋檐下生活,她已经好多年不曾弄懂过他心中真实想法。

下午,傅聿城跟着兴致勃勃的赵卉去了趟商场,由着她给自己挑了件大衣。那衣服版型正,宽肩细腰的人才撑得起,赵卉一见傅聿城穿上效果极好,便狠了心将其买下。羊毛的料子,好好保养能穿好些年――兴许导购的这句话才是促使她下定决心的重要原因。

这个年,过得便如往常一般平淡。

傅家没什么往来的亲戚了,祖父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都去世得早,赵卉那边还有个表姐,逢年过节有联系,只是不在崇城,犯不上年年都大老远跑去拜年。

和梁芙只在微信联系,聊得也不多。相比而言,梁家来往应酬自是繁忙,傅聿城总能在朋友圈刷到她分了组的抱怨,“访客多,烦得要死,最不爱过年”云云。也发过照片,她穿得一团喜庆,跟一个看着没比她大上多少的女性在一块儿做草莓牛轧糖,她称那人为“小姑姑”,说“还是小姑姑这儿清净”。

除夕那晚,傅聿城给她发了个红包。梁小姐接得很快,回以一个“谢谢老板”的表情包。他做全礼数,给老师朋友都发过信息,便丢了手机没再管。凌晨时分,陪着赵卉去楼下溜达一圈。沿路碰见左邻右舍,互相拜年。城市禁烟花爆竹,但小区里孩子开发出了一种新玩法,一人捏两根五光十色的荧光棒,满场乱跑,夜里瞧着也有些喜庆的意思。

等过了零点回楼上,傅聿城从沙发上捞起手机,发现梁芙给他来过电话,掐着零点的时候。

他跟赵卉打了声招呼,拿上手机又下了楼,找个僻静的角落把电话回过去。拨了三次梁芙才接,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没听见。

“傅聿城,新年好啊。”

“新年好。”

来一阵风,风里夹着冷。他背靠一株松树站立,夜间筛下清寒发苦的霜风。

傅聿城捏着手机,单手摸出一支烟,咬着滤嘴,再去拿打火机点燃。当着赵卉的面他从来不抽,怕对她肺不好。

“初五,到上回那地方打牌,你去不去?”

傅聿城说:“我约了朋友吃饭。”

梁芙笑了声,“档期这么满?”

“不如师姐满。”

“……你还生气呢?”

傅聿城笑了声,“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人还是记仇的。”

梁芙在电话那端呼哧呼哧地笑,“……傅聿城,你就没有跟见一面的打算吗?”

“不是在等师姐约我吗?”

“傅聿城!”

傅聿城不逗她了,“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假话吧,你知道的,我这人听不得不好的话,你哄我我还开心点。”

“假话是没有。”

电话那端一下就安静了,过了好半天,梁芙才低声喊他,那温软的声音里有种让人心痒的温柔:“傅聿城。”

“嗯?”

“你这时候在哪儿?”

“外面,树下。不远处有个小孩儿,可能在往草丛里撒尿。”

梁芙哈哈大笑,“……不是,我是问,你住在哪儿。”

“城南。”

“……远吗?”

“远。你在家?”

“在。”

“先好好陪父母吧。”

“……嗯。”梁芙闷闷地应了声,语气难掩失望。

说话间,傅聿城却站起身往楼里去敲石阿姨家的门,他记得石家老二有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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