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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韩城的朝思墓园十分安静。天上看不见太阳,灰蒙蒙的云层簇拥在一起,它们肆意地翻卷腾挪,像一叠叠晕染着墨色的宣纸,随时可以大雨倾盆。墓园背靠青山,山风猎猎而过,把人的脸刮得生疼。
一个全身黑色的戴着帽子的男子,捧着一大束花,沉默地站在一块墓碑的前面。这墓碑样式朴素简单,上面有两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不知是谁选的,韩孟昶微微眯着眼,娄烟则带着温和的笑容,他们永远留在了那一瞬间。墓碑中间写着“尊师韩孟昶-师母娄烟-之墓”。墓碑前面,有一束早已干枯的花,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赠。
男子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温柔的表情,他凝视着墓碑上的照片,仿佛对面也站着人,正关爱地看着他。他用地上的枯枝轻轻地扫去了墓前的尘土,然后放下怀里捧着的花。他猜想这墓碑肯定是韩孟昶的学生所立,心里暗暗感激他们让夫妻俩合葬在了一起。
男子静静地在墓碑前呆立了很久,他曾经非常惧怕回忆,因为回忆里的甜蜜和疼痛都太清晰。但现在,他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使站在墓前,他也能做到不掉一滴眼泪。悲伤早已化成深海一般的力量,不轻易再起波澜,只是席卷着他的灵魂,伴随着他的人生。
“还少了几座。”他对自己说,“还有无数的家族冤魂,他们的墓碑无处安放,只能放在我的心里。”
他上前一步,抚摸着墓碑顶端的波浪形雕饰,粗糙的石头划着他的掌心,但他像毫无知觉一般,只是任由自己的手慢慢从墓碑上滑落。
一滴硕大的雨珠落在他的肩头。
他撑开雨伞,仍然静默地伫立在墓前。雨越下越大,大雨冲刷着朝思墓园,似乎想冲刷掉这世间的一切痛苦、不公和挣扎。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舍,但他终于还是转过身,沿着被雨浸透的小路走出了墓园。
与此同时,阴阳关的监狱长石之然正站在阴阳关大门外。他的身后站着两排挺胸昂首的狱警,等待着阴阳关慈善基金会会长的到来。
突如其来的大雨让石之然颇感狼狈,办公室主任帮他打着雨伞,其余的人则保持着庄重的仪态,沉默地站在雨中。
令石之然大感惊奇的是,这位传说中的RB金主居然没有带任何助手,一个人坐着一辆计程车就来了。
他刚打开车门,石之然就一步冲上去,将准备好的雨伞罩在了对方的头顶上。
“真……时髦啊。”石之然在心里感叹,做梦都没想到这位基金会会长居然是个打扮得像个歌星一样的潮男:他戴着一顶黑色小圆帽,倾斜的长刘海遮住了他的大半边额头,粗黑的眼线和银色的眼影凸显出他的大眼睛。他的一侧鼻翼上有一颗亮闪闪的五角星装饰物,光溜溜的下巴上有一道深深的凹槽。
更让人意外的是他的穿着,虽然是一身普通的黑色,但却是皮夹克和皮裤,裤子紧紧地贴在他的腿上,像是要故意炫耀自己的长腿一般。
假如在路上看到这个人,石之然大概会嗤之以鼻,“死娘炮。”但现在,他只能挤出殷切的笑容。
“初次见面。”高木公望主动开口,对方的日语让石之然如梦初醒,他赶快冲办公室主任招了招手,后者反应过来,立刻把一个矮个子的狱警推到前面来。
“高木先生您好,我是翻译小陈。”这个狱警有点结结巴巴地用日语说着,他的发音不错,只是有些不流畅。
高木公望点一点头,向石之然伸出手。
后者握着这个财神爷,笑成了一朵花:“欢迎,欢迎!”在小陈翻译了他的话之后,高木公望又冷淡而客气地点了点头,“我能不能先参观一下这里?”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们很乐意!”石之然三天前就接到了高木公望要来的通知,他早已安排人做好了大扫除。
高木公望跟在石之然的后面,冷冷地参观着这座据说是韩城最冷酷最严厉的监狱。
此时是一月初,但阴阳关里成排的滇朴依然有丛丛绿叶,配上它自身的灰白树干,显得格外素雅。
走到监狱超市附近时,高木公望停了下来,他没有进入超市,而是指着超市正对着的仓库问道:“这是什么?”
“高木先生,这里是监狱仓库,存放超市的一些商品,还有其他的一些监狱物资。”石之然恭恭敬敬地说着,小陈立刻翻译了。
“我看到仓库后面好像还有一排房子?”
“那里现在废弃了,以前是发电机房。”
“难道你们现在不需要发电机房了?这么先进吗?”高木公望惊奇地问道。
“当然不是。我们现在扩大了监狱的规模,把发电机房搬到了隔壁的监狱医院。”石之然耐心地解释着,他有些发愁:万一高木先生问起来为何要搬迁,怎么说比较妥当呢。
但高木公望并没有追问下去,他的注意力似乎被前方的食堂给吸引了:“那里,是吃饭的地方吧?”
石之然满脸堆笑:“高木先生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
高木公望淡淡地说:“那里有烟囱。”
石之然有点尴尬,只好哈哈干笑了两声。他摸不准这个看上去像个富二代的打扮浮华的金主的脾气,更不敢得罪对方,只好一直陪着笑脸。
“您看,要不要先吃饭?”石之然终于想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话题,小陈也照着翻译了。
高木公望却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真是个怪人。”石之然在心里嘀咕道。
“这里是犯人们平时活动的地方吧。”高木公望在放风广场前面停下脚步,“器材维护得不错,都很新。”
石之然略微有点得意:“这是新换的。说是新的,实不相瞒,其实也有三年多了,但是犯人们平时很爱惜器材,所以看上去还不错。”
雨渐渐小了一点儿,石之然偷偷看了看高木公望的脚,后者穿着一双他认不出牌子的黑色短靴,靴筒上有亮晶晶的装饰品,只是有些打湿了。“高木先生,这后面是监狱工厂和监舍,要不,咱们就不看了吧。”
高木公望凝望着灰牢,一言不发。
不知为何,石之然觉得有点奇怪:这个RB人虽然外表很“娘”,可言谈举止却没有那种“匠气”,反而带着一点忧郁和愤懑。
石之然想到了自己女儿的房间里贴的海报,心里叹了一口气,现在好像很流行这种打扮,他真是看不懂。
“要不,去我的办公室坐一坐?”石之然有些受不了这种沉默寡言的气氛。这一路,基本上都是他和翻译小陈在说话,RB人说的话,估计都没有超过十句。
“如果不打扰的话。”高木公望忽然露出一个微笑。
石之然倒是吓了一跳,这还是对方第一次笑,他有点受宠若惊:“雨还没停,您看,我让司机把车开过来?”
高木公望点点头,表示同意。
石之然松了一口气,对方这次总算没拒绝他。
车子开到办公区,雨已经小了很多,但仍然得打伞。石之然走在前面开路,他回头对高木公望说:“不知道高木先生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贵人出门多风雨’,您这是典型的贵人出门唷。”
小陈翻译过去,高木公望矜持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简直是教科书一般的经典,虽然张开了嘴,却没有露出牙齿;嘴角虽然上扬,却没有牵动明显的肌肉。
走进了石之然的办公室,高木公望好奇地到处看了看。这里明显是新装修过的,正对着写字台的墙壁上用四种不同颜色的石材拼成了一个扇面的图案。在扇面的下方,有一个大花盆,里面只有土,没有植物。
“这是有什么讲究吗?”高木公望看着这盆土,终于忍不住问道。
“说起来不怕您笑,我也不懂。”石之然苦笑着说,“这是一位风水先生向我建议的。”
“风水?”高木公望睁大眼睛,“监狱这种地方,不是本来就……”他没有往下说,但表情已经不言而喻。
“我懂您的意思,监狱本来就不是风水宝地。怎么说呢?主要是这里出了一件事,后来就必须得讲究一点。”石之然费力地解释着,小陈翻译的也很别扭。
“你能不能说说,是什么事情?有鬼?”高木公望本来都在沙发上坐下了,此刻他挺直身子,似乎兴致盎然。
石之然犹豫了一下,他实在不想提起那件事,便吞吞吐吐地说:“高木先生,时间不早了,我们也不想一直耽误您的时间。您看,要不要先给您过目一下基金会的资料?”
高木公望的表情开始变得冷淡,他本来肤色就浅,这下更显得冷漠疏离:“我倒是没想到,贵地的投资环境这样差。”
小陈还没翻译,石之然就知道坏事了。等小陈翻译完,石之然的冷汗都急出来了,“不是的!您误会了!我接管这里也才三年多,有些事情,我真的也不太了解。”
“一个监狱长会不了解他的监狱?”高木公望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石之然叹了一口气,“我先跟您说清楚,发生那件事的时候,我还没来阴阳关。当时的事情,与我无关。”
高木公望专注地看着他,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这时,有人敲门,办公室主任端着茶走了进来。水明显是刚烧好的,白色的热气不断从茶壶里往外冒,就像RB人那旺盛的好奇心一样。
石之然挥挥手,示意办公室主任出去。
等门再度关上之后,石之然艰难地开了口:“高木先生,我并非不愿向您和盘托出,实在是这件事太古怪。”
小陈翻译完后,高木公望忽然笑了起来,“请原谅,我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我知道这样或许有点为难你,但是,能不能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说完后,他又补充道:“你可以放心,我不是那种大喇叭似的人。”
石之然长叹一口气,转头看着小陈:“今天的事情,一定要烂在肚子里。”
小陈紧张地点点头,又看了眼高木公望:“这句话,要翻译吗?”
石之然摇摇头,他端起茶杯,想喝口水镇定一下,但或许是太紧张了,他竟然忘记了杯子里的水是刚烧开的,毫无意外地被烫着了。
小陈吓了一跳,赶紧问道:“不要紧吧,我去给您弄点凉水来?”
石之然痛苦地摆摆手,好一会儿才能说话:“算了。”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他那张国字脸却一直皱着,显然还是很难受。
高木公望在这两人对话的时候,就走到角落里的报纸架边上,不声不响地翻着上面的杂志。
石之然看得好笑,“又看不懂中文,还翻的一个劲儿。”他在心里嘲讽地想着。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舌头已经麻了,总算是不怎么疼了。他打起精神,“高木先生,请这边坐。”
高木公望走回沙发的边上,“你刚才似乎有点状况?”
“多谢您的关心,已经没事了。”石之然现在就像个期末考试不及格的学生,拿着需要家长签字的试卷,徘徊在家门口,不敢吱声。
“你前面提到的奇怪的事情……”
“对不起,我差点忘了。”石之然一拍脑袋,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件事,发生在2011年。”
“哦,是4年前?”
“嗯,是的。当时我还没来这儿,这些事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石之然极力撇清的样子,几乎要让高木公望不耐烦了,但他还是忍住了。“然后?”
“2011年春节,有两个犯人从阴阳关越狱逃跑了。一个撞上了高压电网,另一个掉下了百米悬崖。”
“那肯定都死了。”高木公望说道,“电网,百米悬崖,能活着就有鬼了。”
小陈翻译的“鬼”这个字似乎让石之然有点害怕,“电网那个是死了,掉下去的那个不知道,没找到尸体。”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这两个人死的那天,刚好是除夕。然后,从初一开始,阴阳关的人,就接二连三地失踪了。初一,失踪一人;初二,失踪一人;初三,又失踪了一人……等到了初七的时候,阴阳关,竟然有七个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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