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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那一夜

以下是岳真形的事后追忆,那一夜,他感觉自己睡了好久好久。

朦胧之中,岳真形虚虚实实的飘浮着。

岳真形看见了十岁的穆凌波、十五岁的穆凌波、十八岁的穆凌波。

岳真形在八岁那年认识穆凌波,穆凌波总是下巴扬得老高,不肯喊岳真形一声岳家大少爷;可是仆妇虎姑就左一声岳大少爷,右一声岳大少爷,亲切地唤着岳真形。提醒着穆凌波家道中落的事实。

反过来,岳真形在心头烙下了穆凌波的身影,那时岳真形非常讨厌这个不懂礼貌又高傲的女生。

岳真形国三那年,大考失利,没有考上心目中理想的学校,岳真形的父亲只是一句温言的安慰,就惹来他的泪水泛滥。他哭得昏天暗地,上气不接下气,像是世界末日降临。

岳大少爷是长子,是大人们捧在手心的宝贝,考试考坏了,不但没被怪罪,反而还要让亲人来安抚岳真形。

而穆凌波呢?如今的她无父无母,没有双亲疼爱,又有谁可以来安慰,岳真形?在穆凌波眼里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丑死了。”岳真形的眼泪让全家人都束手无策,而穆凌波的一句话,就有效的制止他的泪水。

“穆凌波,你说什么?”岳真形的大眼蓄满泪水,口气却是爆炸了。“有种你再说一遍!”

“男儿有泪不轻弹,丑死了,比钟馗还丑。你这张脸可以贴在大门上当门神,我看连鬼都不敢靠近。”

“你这个死小孩!你嘴巴这么坏,居然说我家岳大少爷可以避邪,我要拿针把你的嘴巴缝起来!”虎姑气得跳到岳真形面前维护。

“你知不知道哭久了眼睛会瞎掉,还有可能因为喘不过气而窒息死掉?”穆凌波继续冷言冷语的酸岳真形。

“你……你这个臭丫头,你不知道讨好岳家大少爷!”

“那就不要再哭了,难听死了。”

穆凌波看着岳真形的暴跳,唇角微勾。

岳真形的眼泪停了,怒瞪着穆凌波,说穆凌波不明白岳真形的痛苦,叽叽喳喳说着都是运气不好,怪龙王爷没有保佑、怪天气太热、怪那一天没吃饱,怪东怪西就是没有怪自己。

同时也有一点羡慕穆凌波,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完全没有世俗该有的矜持,更没有如同岳家那种窒息的气质。

后来岳真形总是喊穆凌波凌波,穆凌波说这样就跟岳真形同身份对等。岳真形嗤之以鼻,一个名字就能改变身份吗?

不过身份的确是假的,穆凌波从来不把岳真形当岳大少爷。

自从岳真形喊穆凌波凌波之后,像是感染般,岳真形的同学朋友全都喊凌波,这个喊法从小到大跟随着她,可是因为岳家的压力,没有人知道岳真形是第一个喊穆凌波凌波的,或许连穆凌波自己也不记得。

那一年穆凌波考上旧都的国立大学,敲锣打鼓的到处宣扬自己的好成绩,完全不害臊、不隐瞒,整个人就像飞舞的蝴蝶,转动一阵又一阵的春风。

岳真形只是远远的看着穆凌波。

看着穆凌波那黑白分明、水灿灿的大眼弯起满满的笑意。

苹果红的双颊,映照白皙的肤色,让天地都为之黯淡。

因为穆凌波的笑,少年懵懂的心,不懂那股悸动是什么,只知道穆凌波讨厌岳家人,一颗倔强的心也就跟着避开穆凌波。

岳真形一直知道穆凌波的故事,隔着距离看着穆凌波。穆凌波读大学时的意气风发,论及婚嫁时的羞怯开心。

那个女孩子有稳定的工作,人品好、学识好,跟自己非常的适合,岳家人也没有阻挠的理由,青梅竹马再相逢的恋情终于修成正果,岳真形为自己感到开心的同时,听到了“冲喜”的噩耗!

虽然父母之命不可违,岳真形心头却闷闷的,像是被大雷劈中,有种无法言喻的心酸。

家人说,父亲因为太爱母亲,无法承受母亲过世的伤痛,最后仍是过不了情关。

情关既然难过,因此岳大善人立誓要当个无情之人。

岳真形不要被感情控制,就怕步入父亲的后尘;没料到命运早就自有安排,爱情的种子早深埋在心中生根发芽。

这是一场结实的恶梦,这一次,岳真形伸长手却没有即时拉住穆凌波,害穆凌波被那股深不见底的漩涡给卷进潭水里,岳真形甚至看见女孩子苍白的脸上那股温柔又满足的笑意。

岳真形从梦中惊醒,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双眼努力调适刺眼的白光,待岳真形睁开双眼之后,原本的虚幻不切实际,却真实的呈现在岳真形眼前。

怎么可能?真的是穆凌波送岳真形来医院的!

穆凌波就坐在岳真形床边,穆凌波没发现岳真形醒来,穆凌波的眼神遥远又空洞,一看便知魂游太虚,人在心不在。

那天淋雨回家,尽管岳真形有冲洗热水澡,替双手的伤口包扎,直到昨天睡前身体都没有异样,怎料一觉醒来,病症来得如此之猛,几乎让岳真形失去意识。

岳真形的身体一向强壮,即使身体不适也只是小病小痛,从未有过如此凶猛的症状。岳真形拧眉深思,有着不确定的想法闪进脑里。

昨天溪边的怨气太重,值浑身感觉到不对劲,难道是……

我思索着“怨气”的意义,无意识的翻过一页。

绣像本上,岳真形静静的看着穆凌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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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想想真是好笑,岳真形居然记得穆凌波如何求死不得,却不记得穆凌波是如何走进岳家的。

岳真形讨厌医院。这种生死之地,总是让岳真形的头皮发麻、全身颤抖,非不得已,岳真形不想靠近医院半步。

半晌,直到护士走过来调整点滴瓶,穆凌波才从椅子上惊跳起来,原本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之中,在看见岳真形时,霎时清醒了过来。

护士替岳真形量体温、脉搏及血压。“三十七度五,目前体温正常。不过药效过了之后,可能会反反覆覆烧个几天,要按时吃药,也得按时换药,请拿这张单据去结帐和领药,这样就可以出院了。”

“还有可能再发烧,这样就可以出院吗?”穆凌波有些担忧。

“药里都有消炎成分,如果再高烧不退,请立刻再回来医院。”护士小姐甜美的笑意安抚了穆凌波的心。

岳真形从病床上坐起来。发了汗之后,热气消散,岳真形的身体感觉轻盈许多,看一眼腕上的日货手表,已经下午四点了,难怪岳真形感觉到饥肠辘辘。

看着护士小姐离开,穆凌波才不安地问:“你还好吧?”

“还好。”岳真形勉强扯起一抹淡笑。

“你快吓死我了。”

“不会有事的。”

“你那副惨样,好像随时都会……”死这个字揪痛穆凌波的心,穆凌波含在嘴里没有说出口。

“我没事了。”看出了穆凌波的担忧,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西服长裤,记忆些许回笼,岳真形好像抱着穆凌波跌倒。

“你一身汗,得赶紧擦干净。”

穆凌波掏出皮包里的手帕,直接替岳真形擦拭额际的汗珠;岳真形微微闪避,拿下穆凌波手里的手帕。“自己来。”

穆凌波放开手帕,一脸愧疚。“都是我不好,你是为了拉我一把,才会摔得这么惨,我却跟你在溪边胡扯八道,才让你淋了这么久的雨。”

“知道自己不好,就要表现得好一点。”

岳真形果真有大少爷的架势。明明穆凌波恨着岳真形,但老是被岳真形说教,穆凌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想想岳真形是病人,也只好吞忍的乖乖受教。

“别告诉岳家人昨天发生的事,好吗?”穆凌波淡淡的请求,有着难堪。

“岳家人?”岳真形挑眉,代表岳真形的疑问。

“就是你叔叔婶婶,让大家知道了,大家会担心,嘲弄我,对吧?”穆凌波恳求着。

岳真形点头,认同穆凌波的话。“嗯。对不起……”

穆凌波只是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天的事、今天的事,大家都别说。”

岳真形再次点头。心中酸涩。

“奇怪了,你平常的话明明很多,说话的口吻比我这个老师还像老师,今天怎么都不说话?”

岳真形:“……”

“唉呀。”穆凌波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真是猪头,你感冒发烧喉咙痛,当然不爱说话。你饿了吧?大家去医院附近的食肆吃点东西,然后再送你回家。”

“嗯。”岳真形的确很虚弱,从昨晚到现在岳真形没有吃进任何东西,根本无法抵抗病毒。

岳真形没阻止穆凌波搀扶的动作,他觉得此刻的穆凌波需要忙碌来填满生活。

如果能够暂时让穆凌波转移注意力,那岳真形这场重病,病得还真是时候。

“想吃地瓜粥。”

“啥?你这大少爷也吃贫民食物?”穆凌波一脸错愕,以为眼前的男人在说胡话。

“而且要用自家的地瓜。”

“买得到地瓜你就要偷笑了,还指名要自家的地瓜?”穆凌波啧了一声,替岳真形盖好被子,确定岳真形的手脚都在棉被里。

“买来的地瓜口感不好。”岳真形躺在床上,甜甜的看站在床边的穆凌波。

“生病的人,不要这么挑嘴。”

“就是因为岳真形生病了,才要挑嘴。”岳真形说得理所当然。

“都已经这么晚了,去哪里弄龙潭村的地瓜!”在这镇上,里弄早在中午就已收摊。

“医院里的东西像狗食。”岳真形一脸嫌恶。

穆凌波看着岳真形那副气虚到快死了的模样,虽然穆凌波自己也没好到哪。从事情发生到现在,穆凌波足足瘦了五斤,只要来个轻度海风,穆凌波恐怕就会被风吹着跑,但穆凌波还是勉为其难的说:“好啦,我去想办法。你先睡一下,我马上回来。”

就在穆凌波转身要走出岳真形房间时,岳真形小声地喊住穆凌波。

“穆凌波。”

“干嘛?”穆凌波回头,以为岳真形良心发现不需要龙潭村地瓜了。

“我不要其他人按电铃吵我,要出院。”岳真形伸长手拿起床边矮柜上的一串钥匙,对穆凌波摇动手中的钥匙。

“你……”听岳真形说的是什么话!但穆凌波也只能认命的走上前,鼓动双颊,拿走岳真形手中的钥匙。

一切都是看在岳真形快病死的份上,穆凌波这个瘦到只剩一层皮的可怜人,也只能强打起精神来照顾岳真形。

出院回家,这个臭大少爷,不但没有拒绝穆凌波的照顾,还对穆凌波使唤来、使唤去,甚至把家里的钥匙就这么交给穆凌波。

穆凌波只好回家,穆凌波以有学生生病当借口,正好叔婶家地里有地瓜,穆凌波也就不客气地拿走了。

叔婶心中的欣喜是无法言喻的,至少丫头已会关心到其他的事情,不再是无魂无心的活死人模样。

“穆凌波,照顾你学生的同时,也要照顾你自己,别让我们担心,万一你要有个万一,婶子也是活不了的。”

“婶子,你放心啦,虽然不敢保证自己会很快好起来,但绝不会做出让你和叔叔伤心的事。”穆凌波露出浅浅的笑意。“今晚不回来吃了,别等我。”

穆凌波提着叔婶准备的地瓜,马不停蹄地回到岳真形的家。

看着手中岳真形给的钥匙。在昨天之前,穆凌波和岳真形两人还是避免见面,岳真形到底是怎样的自信,岳真形都不担心穆凌波是因爱成恨吗?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把钥匙交给穆凌波这个怨妇?不怕穆凌波把岳真形的家烧光吗?

穆凌波先上二楼看看岳真形,岳真形睡得很沉,穆凌波以手背探着岳真形额头的温度,确定岳真形没再发烧,这才放心地下楼去煮粥。

直到岳真形闻到一股浓厚的焦味,反射性地从床上跳起来,顾不得全身酸痛、脚下虚浮,只穿着单薄的短衣短裤,在冷飕飕的寒风之中,岳真形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下楼。

烟雾从厨房的方向飘出来,岳真形一边用手挥开那股刺鼻味,一边冲进厨房,正打算灭火时,就看到呆站在炉火前的穆凌波。

“你在搞什么?!”岳真形跑到炉灶前,幸好已经熄火了。

“岳真形……”穆凌波一脸惊骇。

岳真形将穆凌波拉出厨房,让惊魂未定的穆凌波在餐桌椅上坐下。

岳真形上下打量着穆凌波,急问:“你有没有怎么样?”

穆凌波一脸痛苦,双手抬得高高的。“那个油要热嘛,我想说就边削地瓜皮边让油锅热,结果越削皮,双手就越痒,我想应该是蚊子咬,就走去客厅找万金油之类的东西,结果就忘了关掉炉灶,等到发现……”锅子几乎要烧到爆开了。

岳真形无奈地看着穆凌波,揉着发疼的太阳穴。“你不是被蚊子咬到,地瓜里含有特殊的黏液,会刺激皮肤发痒。”

穆凌波挑眉问:“那是被地瓜咬喽?”

“嗯。”

“你早就知道削地瓜手会痒?”

“嗯。”岳真形步履蹒跚地走进厨房。

“那你也不告诉我,还叫我煮地瓜粥!”穆凌波在岳真形身后吼着。“你怎么这么坏心!”

穆凌波认真怀疑,这个大少爷根本是故意在整穆凌波。

“我怎么知道你连这点基本常识都没有。”岳真形从厨房里回应穆凌波的话。

“这个大少爷!”穆凌波在嘴里轻声骂着,正想一走了之时,就见到岳真形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个铁锅。

岳真形将锅子放在桌上,在穆凌波身前坐下,手里拿着火石,打亮火石的火。

“你干什么?我差点火烧房子,现在你要来烧我吗?”穆凌波惊吓到差点跳离椅子。

岳真形以右手轻易抓住穆凌波的右手。“别乱动,小心真的被火烧到。”

“那你在做什么?”穆凌波害怕的想抽回手,可是碍于岳真形的动作,只好作罢。

“被地瓜咬到得先用火烤,等手烤热了再放到醋水里面浸泡,这样就会止痒了。”

“真的?”穆凌波一脸狐疑。

“你是不是边削地瓜皮边用水洗手?”岳真形看着穆凌波的手,小心翼翼地拿着火石。

“是呀,我觉得痒,就把手放到水龙头底下冲水。”穆凌波点头。

“生的地瓜碰到水,会让皮肤更痒。”岳真形哑着嗓子,每说一句、痛一次,但岳真形还是得说。穆凌波不知道,他曾经认真锻炼过厨艺,想为她下厨,因此受过多少罪。

直到穆凌波的双手微热,似乎真的没那么痒了,接着穆凌波将手泡到锅子里的醋水中,片刻后,穆凌波脸上展露最近难得的笑意。

“真的不痒了,好神奇哦。”穆凌波看着自己的双手,这究竟是什么原理?“你怎么会知道要这样止痒?”

“本地人不像你那样没常识,你比我更像是大少爷。”岳真形冷冷地提醒穆凌波。“我快饿死了。”

“你……”穆凌波的笑意凝结在唇边,很想发火,却还是硬生生忍住。

“我去外面买东西给你吃。”煮饭果真需要天分。

穆凌波以为岳真形会同情穆凌波、可怜穆凌波,叫穆凌波不用煮了,谁知道岳真形却从抽屉里拿出医用的手套,丢到桌前。

“削地瓜记得戴手套,煮好了再叫我起床。”全身越来越冷,一遇上穆凌波,岳真形的病症恐怕没有那么快会好。

“你……”穆凌波看着手套,双眼睁得很大。明明曾经是温文尔雅的男人,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好想让人掐死岳真形?“你不怕把你的厨房给烧了?”

“去,我是病人,想吃地瓜粥。”丢下话,岳真形转身上楼去。

穆凌波瞠目结舌,气得牙痒痒。穆凌波大可走人,可是脚下却像生了根。

至少穆凌波还有能力照顾一个病人,虽然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这个祸是穆凌波闯出来的,穆凌波就得自己收拾,总不能叫婶婶来照顾岳真形吧。

穆凌波认命地又走回厨房,这次记得戴上手套,在将手指头切出一道伤口、甚至被几滴热油喷洒到脸上的惊险过程下,穆凌波终于把地瓜给炸好了。

穆凌波再接再厉按照父母曾经教过的秘诀,以剩下的油去炒香菇和鸡丝,最后加上洗好的白米还有满满的清水。一阵心酸,她已经是无倚无靠的人了。

看似简单的菜肴,在穆凌波手忙脚乱、差点把厨房给烧毁的惨烈下,才完成了一道地瓜粥。

拿锅铲比拿粉笔还要难上千百倍,从今尔后,穆凌波绝对不敢再嫌弃叔婶的手艺了。

穆凌波认命地走上二楼,心里盘算着叫岳真形起床吃粥后穆凌波就要离开。

只是当穆凌波看见满面通红、额际冒出细汗、眉心蹙得死紧的岳真形时,

不用温度计,穆凌波就知道岳真形又发高烧了。

在这个时间点,有个曾经爱过的男人这么需要穆凌波,穆凌波曾经几乎停摆的心跳渐渐地跳动起来,穆凌波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呼应着岳真形的病痛,穆凌波得为岳真形用力地呼吸、用力地心跳。

而且,虽然穆凌波的手艺很烂,煮出来的东西又很难吃,连穆凌波自己都觉得很难下咽,岳真形还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地把东西全吃光。

岳真形一直排斥吃药,就像闹情绪的小朋友。穆凌波对岳真形没有爱的教育,只能学岳真形那种揶揄的口吻。

“不吃不会好的,要是让自己的脑子烧坏,你年纪这么大了,可是连村小都进不去的。”

岳真形没有因为穆凌波的尖酸言语而生气,反而有股愉悦的笑意。

穆凌波看着岳真形把药吃下,看岳真形乖乖躺回床上休息,才说:“这样才乖嘛,岳真形,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明天一早过来帮我洗衣服。”那是直接的命令。

“啥?”穆凌波一样的受惊。

岳真形挥动被白纱布包扎的两手。“不然我找虎姑来也行。”

摆明着是威胁穆凌波,穆凌波也只能受制于岳真形的威胁了。“好啦。”

“客厅柜里有医药箱,你手上的小伤口,千万不要变成破伤风。”

果然岳真形没有一句好话,但看在岳真形还会注意到穆凌波食指上的小伤口,穆凌波暂时不跟岳真形计较。

对穆凌波而言,有事情让穆凌波忙碌是最大的恩赐,尤其是待在家里以外的地方。

在家里,除了面对亲人关爱的眼神,还有村人的风言风语,虽然岳家已经下了封口令,但声音还是无所不在。

那股明里暗里的言语、孤立无援的姿态,压力沉重到让穆凌波整天心头都像被大石给压住,有时太多的眼神也是会令穆凌波窒闷到难以呼吸的。

来到岳真形这里就不同。

除了在溪边的那一天,岳真形再也没跟穆凌波说什么往事,有的只是讽刺穆凌波、调侃穆凌波做家事的无能,完全没有提起岳善人。

在岳家人都不在的情况下,穆凌波像是找到一个避风港;岳真形给穆凌波一个空房间,让穆凌波可以在那间客房休息、静心。

这是一个没有长辈的世界,越忙穆凌波就越不会东想西想,越忙穆凌波就越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五天后。

岳真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膝盖上摆放着毛毯。

那副大老爷的摸样,真的是把穆凌波当奴婢,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几天的三餐全是穆凌波负责菜肴,从地瓜粥到鱼粥,然后进阶到香菇鸡汤及炒青菜,每天晚上岳真形都会开出隔天的菜单,穆凌波只好一早起床就钻研食谱,赶着到里弄买菜。

穆凌波还得帮岳真形洗衣,岳真形甚至毫不知羞地把内裤也丢给穆凌波洗,连扫地拖地也都只出一张嘴,完全不在乎穆凌波单薄的身体是否承受得了这样的劳动。穆凌波之前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勤苦,才知道原来普通家庭主妇的生活不是曾经沉浸在吟风弄月里面女人可以过的。

穆凌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漂亮的袋子,里面装满十几颗色彩艳丽的糖,穆凌波抓了一颗塞进嘴里,微甜的草莓口味,刚好可以压抑胸口的怒火。

“你还真幼稚。”岳真形嗤笑一声。

“谁规定大人不能吃糖果?”穆凌波挑眉反问。

“是没规定。不过那代表心智有某一程度的幼稚。”

“我天天跟小朋友在一起,我这是童心未泯、青春可爱,哪像你是未老先衰、老气横秋。”

岳真形睐看穆凌波一眼,笑了。“你很有活力,不错嘛。”

“看来你已经完全好了,岳真形,我明天不用来了。”跟岳真形抬杠,其实感觉也挺不赖的嘛。

“快过年了,你的确该回家帮忙你家人扫除祭祖。”

听岳真形一点都不挽留穆凌波,穆凌波的心竟有着莫名的空虚,尤其他一声谢谢都没有,对穆凌波的差遣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喂,你都不用祭祖吗?”

岳真形冷冷地说:“我不叫喂,你该叫岳真形,或者岳大少爷。”

“嘁。”穆凌波不以为然。“你在外面威风八面,别想我会跟着狗腿子喊,不过我倒可以喊你懒虫。”

“没礼貌的女人。”岳真形将双腿搁在茶几上,心里却在发笑。

“你才是没礼貌的男人。亏我这几日这么辛苦的照顾你,你是这样回报人的?连一声谢谢都没有。”穆凌波说这话时也没有真的在生气,纯粹是一种邀功的姿态。

岳真形看看外头的天色。今天海风来袭,天色更是黑得飞快。“你早点回去吧。”

“你很奇怪,一到天黑你就赶我回去,到底是为什么?”

撇开岳真形第一天昏睡时不算,从照顾岳真形的第二天开始,岳真形早早在下午四点就喊肚子饿,等穆凌波煮完晚餐,穆凌波连自己煮的饭都没吃到,就被岳真形给轰回家。

“你也出来一整天了,我不想让你叔伯婶子担心;况且,你一个女人还是不要太晚回去。”

这个臭大少爷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穆凌波心里知道岳真形都是为穆凌波好。“我长年都住在旧都,叔伯婶子早就习惯我不在家,要不是发生岳老爷子这件事……”

穆凌波没把话说尽,一提到岳善人,穆凌波的思绪就陷入苦涩。

“早点回家,晚上没事就不要再出门。”岳真形说得很慎重。

穆凌波凝眉细思,倏地有着恍然大悟。“你还在担心我会做傻事,是不是?”

“当然不是。”岳真形扬起嘲讽的笑意。“还是你很喜欢在这里,不然你就干脆留下来过夜。”

穆凌波瞪岳真形一眼。“你长得这么帅,可惜嘴巴这么坏,这样以后是娶不到好女人的。”

“我岳真形没打算要和第二个女人结婚,根本不用嘴巴好来讨女人欢心。”这是事实。

“你是大少爷又不是和尚,干什么不想结婚?”穆凌波顾左右而言他。

岳真形没打算继续这种话题,看了一眼墙上的摆钟,随即拿下自己手腕上的一串佛珠,执起穆凌波的手,一把套进穆凌波纤细的手腕中。

“你干什么?”穆凌波的双眸一亮,这个串珠好漂亮,透明中呈现金黄的圆润珠玉,闪着如同珍珠般的光芒。

“这是纯天然的蜜蜡,受过龙王爷的香火供奉,可以保平安。”

“干什么要给我?”穆凌波想拿下来,却看到岳真形眼神里的坚决。

“你不是说我岳真形不懂礼貌?这几天辛苦你了,就当成给你的谢礼。”

“不行啦。”穆凌波推拒。

“听我的话,你除了洗澡之外,都不要拿下来,记住。”不顾穆凌波的反应,岳真形硬是要穆凌波收下。

“你干什么突然这么有礼貌?这一定很贵重,岳真形不能收。”这串晶亮的佛珠上还残存着岳真形的体温,让穆凌波感受到莫名的心定。

“以金钱来衡量的话,这是便宜货;以能量来说,它可以安你的精气神。”还是不要告诉她,那一天,岳真形就是去求龙王爷的护身符,才会有机会在溪边阻止穆凌波做傻事。

“这么好用?”穆凌波明白岳真形的用意,大概是担心穆凌波整天胡思乱想。

“试看看就知道好不好用,你快回去吧。”岳真形又把毛毯抱到膝盖上,一副懒得跟穆凌波继续说下去的模样。

穆凌波,回去吧,明天就不要过来这里了。这里是……不祥之地。

手腕上多了佛珠,感觉那股奇异的重量,穆凌波摆摆手,拿着自己的随身包裹离开岳家。

直到空间又恢复岳真形一人时的安静,岳真形才转过身来面对着梳妆台的镜子。

这几天卧床休息,食量也跟着大,在不知不觉中,脸颊凹陷的肉又缓缓地长了回来,再也不是苍白到像是随时会倒下。

岳真形一颗悬挂的心,缓缓的放下。

“叔婶,是凌波回来了。”

“凌波,那些娃娃身体都好了吗?”叔婶关切地问。

“学生们都已经好了,都说多亏我的照顾。我说你们千万别这么说。”瞒着叔婶,穆凌波真是过意不去。

“你也要多多留意,现在世道乱,最好晚上不要女孩子一个人出门。”

“好,我明白,我会留意的。”穆凌波对叔婶满心感激。

“如果有什么难处,或者有什么事情,招呼一声,大家随时守望互助。”

之后,穆凌就一直瞒着叔婶跟波岳真形保持联系,穆家亲人才会这么放心的让穆凌波天天出门。

夜色迷蒙,常会引起不必要的错觉,以穆凌波现在的体质及精神状况,一到黑漆的夜晚特别容易脆弱。

岳善人是不得好死的,虽然已请庙祝做法事超度,但就怕岳善人的执念太深,对人世间心有未甘;以穆凌波对岳善人认识,那个人对声色犬马的恋恋难舍,都会让岳善人的魂魄无法顺利转世,对穆凌波是绝对的坏事。让她成为千夫所指。

更糟的情况是岳善人若执意想把穆凌波带走,那事情就会更加棘手,希望这一切只是岳真形的猜测。

岳真形只能防患未然,以有香火供奉的佛珠护住穆凌波,让无形的东西不会这么轻易侵入穆凌波的意志。

只希望穆凌波对岳善人的恨意越少,这样岳善人也能早点了无挂碍。

无论如何,岳真形一定要护穆凌波周全,绝不能让穆凌波有任何闪失。

看着一屋的孤寂,此时此刻岳真形倒希望自己永无止境的病下去。

啊!

我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像岳夫人以为的那样,是普通的绣像本,记录了岳真形的心路历程,恐怕是岳真形给自己留下的凭依之物。

我的心砰砰乱跳,继续看着后面的内容,准备迎接那惨烈异常的结局。

那一年,农历年三十,家家户户庆团圆的节日,更彰显了穆凌波的孤独心碎。

穆凌波在傍晚时分来到岳家,想在岳善人的神主牌位前上香去掉自己的名字,岳家亲人仍然哀戚伤痛,对穆凌波有着浓浓的不谅解。

岳家人拒绝让穆凌波进门祭拜,在穆凌波的苦苦哀求下,还是无法了却心愿。穆凌波把所有责任都扛下,把委屈都往肚里吞。

岳家人明知是岳善人强抢民女在先,但还是指责穆凌波是罪魁祸首。穆凌波明白岳家亲人是仗势欺人,但人微言轻,穆凌波不在乎成为大家宣泄的对象,只希望大家的情绪能找到出口。

离开自家之后,冷冽的风雨中,穆凌波似乎听见岳真形那温柔的嗓音,牵引着穆凌波前进的步伐,让穆凌波的自行车方向一转弯,偏离回家的路径,莫名地又来到野溪边。

没有岳真形可以照顾,虽然穆凌波努力帮忙叔婶采买年货以及大扫除,但越接近农历春节,愧疚的情绪越浓,简直到达了崩溃边缘。穆凌波知道不该让亲人担心,该早点回家过个快乐的团圆夜。

心里这么想,双脚却仍不由自主。当穆凌波伫立在野溪边时,已经听见那潺潺的流水声。一阵喊声突然划破这股恐慌以及死寂。

“穆凌波,你在哪?”空气中回荡着岳真形的呼唤,“在……”面对湍急的水势,穆凌波居然无法回应出自己的所在地。穆凌波往山林的方向探看,似乎有个朦胧的身影伫立在山溪头。穆凌波想看清那朦胧的身影是出自自己的幻觉?还是真的有个人站在山溪上?

“你快离开溪边?”岳真形冒着大雨,边冲过来边喊着。

“嗯。”没想到却被岳真形猜中了。

“你立刻离开溪边,你该回家吃年夜饭了。”远处呼唤着的岳真形少了平时的稳重,有着连自己都不自觉的恐慌。

“对,我该回家了。”穆凌波有些茫然,岳真形那温热的嗓音,像是一记闪电,劈进穆凌波混沌的脑子。

岳真形在距离穆凌波约莫两米的距离停下来,缓步地走向前,看到穆凌波那空空的手腕,再顺着穆凌波的眼神看过去,全身上下立即泛起阴冷的鸡皮疙瘩。

岳真形射出凌厉的眸光,狠瞪着远方。悄悄地口念咒、手掐诀。喃喃念起佶屈聱牙的经文,拇指在四指的掌指间快速移动,只差没有踏罡步斗。

上一次,岳真形因为摔伤,才让怨气有机可乘;岳真形长年担任龙王娶亲的主祭,岳真形哪有害怕孤魂野鬼的道理!

岳真形运气于四肢百骸,在意念中想着龙王爷神威,不管山溪下面那团黑影是什么,岳真形得护住穆凌波,让穆凌波不会这么轻易就受到怨气的侵袭。

片刻后,穆凌波才惊觉自己怎么会呆站在这里,穆凌波觉得自己实在糟糕,最近总是恍神得厉害。

一回头想要骑车,才看见站在穆凌波身后的岳真形。

岳真形的神情专注,嘴里喃喃有词,双手结印,穆凌波认得那是迎神舞的姿势,穆凌波一脸纳闷。“岳真形,你在干什么?”

岳真形收起架势,转回意念,放下原本掐着手诀的双手。

“我才要问你,你在干什么?你不在家里帮忙弄团圆饭,跑到溪边做什么?”黑眸瞪看着眼前的麻烦,岳真形气得很想破口大骂,可是当岳真形看见穆凌波那茫然又空洞的模样时,难听的话就是说不出口。

“岳真形……”穆凌波蹙紧眉头。“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溪边,你信不信?”

“我信。”岳真形走向前。

“你真的信?”穆凌波细想果真不对劲。

穆凌波至少也是为人师表,还算是有点脑袋。可是最近穆凌波却常常犯糊涂,穆凌波以为自己是悲伤过度,可是一次又一次无意识地跑来溪边,这让穆凌波全身发起寒颤。

“穆凌波,你是去祭拜岳善人回来?”这是叔婶通知岳真形的吗?

穆凌波没怀疑岳真形为什么知道,更没想过岳真形为何会在这个时间点冲过来寻找穆凌波;穆凌波看着这片清澈的溪流,思绪慢慢归位。

“是呀,我想去岳家祭拜岳老爷子,想尽一点心意,可是你的叔伯不让我祭拜。”把名字从神牌上抹去,那一直是穆凌波的期望,如今却连祭拜也不得其门而入。

“你赶快跟我回家,他们被我赶走了,你去我家好了。”

“你为什么要怎样?”溪边距离山路约莫五十米,穆凌波含着泪缓缓朝大路的方向走上去。

“今年的团圆饭,我只想和你一起。”

“咦!真的吗?”

穆凌波记得家道中落以前,总是一大家子的人一起守岁,大概父母双亡之后,家人好像就再也没有一起围过炉,今年怎么会突然变成了两个人呢?

“回去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这种家门不幸之事,岳真形不会多说,这样穆凌波的心境才能无牵无挂。

“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我刚刚就在路上。”岳真形一脸不悦,冷冷质问:“我给你的佛珠呢?”

穆凌波看了看空着的右手。“啊,一定是下午帮忙洗菜时拿了下来,结果就忘了戴上。”

“你真的在当老师吗?”岳真形在温和中有着犀利。

“什么意思?”

“记性这么差,你会误人子弟。”

“臭大少爷!你讲话一定要这么难听吗?”穆凌波微嘟着小嘴,岳真形那说话的口吻,好像不只身份比穆凌波高,连为人处事都比穆凌波精通似的。在岳真形面前,穆凌波永远都只有吃瘪的份。

“真话永远都比假话难听。”那句臭大少爷带着撒娇意味,岳真形的心微微动了下。

“我是最近才记性不好的。”穆凌波一脸委屈。

“那更应该把佛珠时时戴上,会帮助你醒脑的。”穆凌波看似精明,却是有着傻大姐的迷糊性格。原以为佛珠给了穆凌波之后,岳真形和穆凌波之间就不会有太多的接触,看来是岳真形设想得太好。

“那佛珠真的这么厉害?”

岳真形读懂了穆凌波的表情。“信不信随你,那是经过龙王爷香火供奉的。”事实上,那串佛珠是岳真形重金求来。

“婶子总是说我应该要去收惊,或许我的魂真的不见一半了,才会这样糊里糊涂。”穆凌波的话里很感伤,泪水眨在眼眶中。

“回去吧,其他人都已经到走了了。”岳真形感觉到穆凌波的不对劲,推推穆凌波的手臂。

“哦。”

纵使有许多的疑问,穆凌波也知道此刻不是盘问的好时机,只好骑上自行车,朝家里的方向前进。

这个臭大少爷,有时嘴巴坏得像是死小孩,有时体贴得像个老绅士,穆凌波实在弄不懂,明明两人已经有非常多年没有交集过,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穆凌波的生命中会突然冒出这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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