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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风雪亭。

这是狄柬之与张仁杰第一回到风雪亭来,也是首次被皇帝私下召见。

两人虽然在寒门官员中以实政才能、刚正自持著称,有一定名气,但毕竟只是四品官,还没有进入权力上层的核心,算不得大人物。

既然不是重臣,等闲要见君王并不容易,就莫说被皇帝单独召见了。

风雪亭虽然只是一座亭子,但在皇朝大员中,早就是权力圣地一样的存在。

出入崇文殿不算什么,成为内阁成员虽然尊崇人数却也不少,但能到风雪亭来的,除了前宰相与大都督,无一不是皇帝真正倚重、亲近的心腹,寥寥无几。

有传言,能进风雪亭的官员,有可能被皇帝以亲友之礼对待,那说明双方不再只是单纯的君臣关系,彼此间有了“情义”,意味着圣眷无上。

狄柬之跟张仁杰在三省六部摸爬滚打多年,也曾在州府出任过实权官职,自觉为朝廷做了不少事,颇有政绩,却从来不曾想过,这么早就有幸到风雪亭来。

风雪亭中的皇帝没有着帝王冠冕,只是一身素雅清爽的常服,暂时褪去了帝王威仪,显得很有儒雅气,给人几分亲近感。

狄柬之跟张仁杰相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对方想要他们不再只是把对方当作冷冰冰的,皇朝最高权力的象征。

“入了此亭,繁文缛节便不必在意,冠冕堂皇的言辞也可免去,我们不论君臣尊卑,只把自己当作一般无二的皇朝子民,说真心之言。”

在狄柬之跟张仁杰要大礼参拜的时候,坐在亭中的宋治摆了摆手,示意两人直接进亭落座。

亭子中的白玉石桌上,除了茶釜茶碗别无它物,服侍在侧旁的,也只有皇朝最大的宦官——敬新磨。

狄柬之称谢之后慨然入座,没有拖泥带水故作姿态,张仁杰眼神略微变幻,拘谨恭敬之态并未全消,落座的时候屁股只是沾着石凳。

“今日叫你们来,是想听你们说说对河北、中原十几县百姓闹事,冲击衙门杀官抢粮的看法——不是对百姓的意见,而是对州县吏治的思考。”

宋治面容平和,语调不快不慢,就像是在跟人闲谈,没有任何威压之气。

他说得很清楚,要听的是“思考”,笃信对方有真知灼见,如果狄柬之、张仁杰之前对此事没有思考,那就不配跟他进行今日的谈话。

张仁杰尚在暗暗措辞,狄柬之已是仗义执言“蒙陛下信任,臣若不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是愧对君恩。

“陛下容禀皇朝吏治已不可称之为清明,而是到了非收拾不可的地步!

“国战期间,皇朝官将颇有功勋,也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国战结束,都在忙着犒劳自己,为此不惜大肆压榨、搜刮民间财富,逼迫大户、商贾花钱买平安。

“稍有不从心意的,便给对方扣一顶国战期间勾结北胡,卖国为贼的帽子,任意拿捏。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州县官吏贪墨赈灾粮,并非此时独有,历朝历代以来,哪次朝廷赈灾拨下巨额钱粮,各级官员不先刮去一层?

“臣对此事不以为奇,百姓同样如此,只要有相当份额钱粮发下,百姓就能忍。对百姓而言,天灾面前能够勉强活着,已是可以感恩戴德的了。

“但这回不同,这回的饥荒非是天灾,而是。是王师克复中原部分州县以及河北时,彼此争功进军缓慢,给了北胡刮地三尺的机会,这才导致十室九空!

“百姓早有怨言,如今官吏又贪墨太多,让太多百姓连苟延残喘的活着都不能,所以怨怒爆发起来,才会生出接连不断的乱事!”

狄柬之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没有半点儿遮掩的意思。

所谓彼此争功进军缓慢,指代的就是宋治不让郓州军、河东军追击残敌,而是用赵玉洁、高福瑞的藩镇军上前。

张仁杰没想到在皇帝面前,狄柬之敢于这般直言,不由得又惊又惧——皇帝说可以说真心之言,你

就果真无所顾忌?

张仁杰正想为狄柬之打个掩护,说他向来说话不过脑子,请皇帝不要计较他口无遮拦,就听皇帝颔首正色道

“狄卿所言不虚,不愧是名士贤才。有狄卿这番话,朕就可以放心让你们去做下面的事了。”

张仁杰微微一愣,陛下竟然如此大度?陛下要交代什么事?

宋治站起身,负手来到亭子边,隔着美人靠俯瞰皇城广场、巍峨墙楼,远眺燕平城笔直的朱雀大街,纵横齐整的市井坊区,与鳞次栉比的房屋飞檐。

他沉声道

“江山社稷,首重是万民安居乐业,男有所耕女有所织,而后才有盛世繁华、赋税充盈、国势强盛,朕自即位以来,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这个道理。

“可心愿与现实总有差距,有时候落差还巨大无比,为了皇朝的千秋大业,为了后世的社稷稳固,有的事朕不得不做,有的人朕不得不用。

“如今天下纷纷,遍地艰难,各种矛盾不断,实为多事之秋。国危思良将,板荡识忠臣,国势纷乱之际,朕希望有真贤才,能够帮朕治理好这个国家。

“狄柬之,张仁杰,朕欲以你二人为诸州巡查使,官居三品,巡视河北、中原州县吏治,确保地方不再生乱,让州县安稳渡过此次饥荒直到秋收。

“朕给你们便宜行事之权,州县官吏,五品及以下者,若有贪赃枉法之事,可先斩后奏;纵然是四品刺史,也可以当场摘去对方的乌纱,羁押回京!”

说到这,他转过身,目光炯炯的看着狄柬之与张仁杰“朕希望你们可以成为真正的国之栋梁、社稷肱骨,不避艰险,不畏强权!

“你们可愿意?”

狄柬之与张仁杰当即下拜。

前者道“愿为国事舍身,不达目的誓不归朝!”

后者道“愿为陛下分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欣慰一笑,亲自虚扶起二人,“若能如此,朕无忧矣。”

说到这,他指了指身旁的敬新磨,“州县之中,多有奸恶之徒,朕会让大伴派人护卫你们,助你们镇压宵小。”

张仁杰点头不跌,满脸正该如此和受宠若惊之色。

狄柬之则是眼神微变。

飞鱼卫这种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不受宰相统辖不被群臣制约,由宦官主持只听令于皇帝一人,且能监察百官的衙门,对官员来说无异于头顶利剑、背后芒刺。

这对皇朝官僚体制而言,亦是伤害、是祸患。

但此刻寒门的最大对手是死而不僵的世家,不可能失去皇帝支持,只要飞鱼卫不过分,他们就只能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皇宫出来,狄柬之眉头紧皱,张仁杰则是喜不自禁、意气风发。

见前者情绪不对,张仁杰打趣道

“狄兄,你我宦海浮沉多年,如今终于进了风雪亭,还被陛下委以重任,这正是该施展平生抱负、报效君王的时候,何故愁眉不展?莫不是事到临头怕了?”

他虽然为官有原则,但身为臣子,最大的原则便是为君父分忧,如今得到皇帝重视,又能大展拳脚,自然不能不高兴。

狄柬之沉声道“飞鱼卫不是什么好来头,我们跟他们搅和在一起,前途堪忧。”

张仁杰哈哈一笑“狄兄何苦总是忧心忡忡?”

说着他压低声音“你应该知道,加强皇权是陛下的最大志向。

“挑起世家文武之争,是为了削弱世家;消除府兵制施行募兵制,则更是对将门釜底抽薪;而后扶持寒门打压世家,则是想要彻底送世家进坟墓。

“但寒门也有寒门的抱负,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便是我们的终极蓝图。

“可这不是陛下想要的!

“陛下要的是不受任何掣肘的权力,所以用贵妃组建了内阁。什么是内阁?另一个中书、门下省罢了。但权力更弱,更依赖皇权。

“这就是分

化寒门整体,进一步集中权力!

“要不是时间尚早,三省都会消失,往后陛下发布的敕令,不用再担心被门下省审核驳回,六部将只能听令行事。

“但这还不够,为了避免内阁联合起来驾空自己,为了避免寒门官员抱成团抗衡皇权,这便有了可以监察百官的飞鱼卫。

“飞鱼卫一出,皇权之强达到顶峰,再也无法约束。

“这不仅是飞鱼卫能够监视一切,让百官畏惧,还有皇帝要是看谁不顺眼,就能用飞鱼卫做脏活!大不了制造飞鱼卫势大难制、蒙蔽圣听、残害忠良的假象。

“而飞鱼卫不像百官身后站着天下庶族地主,他们没有根脚,只是皇帝的一条狗,哪天皇帝想要收拾它们,只需要招呼一声,百官就会群起而攻之。

“狄兄你看,如此一来,皇权是不是可以为所欲为了?到了那时,百官也就是皇帝豢养的家奴而已,哪里还用担心有人痴心妄想,说跟他共天下?”

狄柬之没想到看似喜形于色、忘乎所以的张仁杰,竟然会有这般清晰无比、入木三分的见解,一时震动诧异的忘了言语。

皇帝加强皇权的一整套方案,的确是这般步步为营、循序渐进,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将世家寒门玩弄与鼓掌之中,堪称鬼斧神工、天衣无缝!

这套方案的高明之处,并不是会一直万分隐蔽,不被所有人察觉,而是即便明晃晃的摆在百官面前,世家与寒门都奈何不得。

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当大家发现皇帝的意图时,无论世家还是寒门,都已入了毂中,有自己的对手敌人,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为了保全自身利益,身不由己,只能向前拼杀。

世家勋贵也好,寒门士子也罢,百官别无选择,若要有破局的机会,除非把一切都推倒,从头再来!

可把一切都推倒,让日月更迭,令山川变色,谋求破而后立,那现在朝堂上的重臣,民间的权贵,谁敢保证自己不会被乱世洪流冲死?

狄柬之好半响,才面如锅底的问“既然知道这些,你为何还这般高兴?”

张仁杰笑眯眯的道“陛下要至尊皇权,我们寒门要世家消亡,你我二人希望施展平生抱负、青史留名,大家各取所需,都可称心如意,为何不高兴?”

狄柬之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左右看了一眼,拉住张仁杰,压低声音喝问

“为了一己之私,连家国未来都不顾了?连士大夫尊严都不要了?你的骨气何在?你的良心安在?”

张仁杰示意狄柬之冷静,好不容易摆脱对方的手,耸耸肩道“何谓家国未来?寒门掌权不好吗?皇权强大有什么关系?

“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咱们本就是给人家做鹰犬的,当奴仆又如何?你我开始都是庶族小民,想要人前显贵,如何能不人后受罪?

“这天下除了陛下,谁又是真正自在的?谁上头没个主子?”

“狄兄啊,大势如洪流,你忤逆不了的。既然如此,想那么多做什么,你我不求家财万贯,不去贪污受贿,还敢为了黎民百姓跟权贵叫板,所求者何?

“一个青史流芳不过分吧?”

狄柬之被张仁杰这番话,给说得愣愣无言。

张仁杰整整衣衫,看了一眼万里晴空,眼露笑意,不羁地大步向前

“走了狄兄,天下州县的百姓还等着我们做主,贪官污吏需要被我们送进坟墓,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快意平生、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狄柬之默然不言。

人生从未有一刻,让他如现在这般迷惘。

他本能的知道,张仁杰描述的那些东西,不是他内心深处想要的。

皇权失去制约,天下人皆为奴才,人性就会变成奴性,长此以往,这样的皇朝还能有什么辉煌文明、强盛国力可言?

但狄柬之一时看不清自己的前路。

他不知道该怎么让大齐避免这种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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