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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末将作战不利,该当死罪,请大将军斩下末将人头!”面色铁青的陈雪陇来到城楼,当面向杨佳妮俯首请罪。
他满脸羞愧,眼角、嘴角都有血迹,双眸已经变成死灰色,可见侍卫亲军的溃败给他造成了何等打击,眼下是何等痛苦难受。
吴军征战江南所向披靡,虽说不是没有过败绩,但侍卫亲军自成立以来,还真没有在战场上吃过大亏,更何况是这样的惨败?
陈雪陇自知创造了侍卫亲军的屈辱历史,必定沦为整个吴国的笑柄,往后肯定要被万种唾弃,忍受满朝文武无休无止的羞辱。
他无颜面见杨延广与江东父老,故而气机大乱、心如死灰,此时此刻,就算杨佳妮一掌拍死他,他也不会反抗半分。
杨佳妮愣愣看着战场,仍是不能接受眼前的大败,对陈雪陇不闻不问,好似完全没有听到对方说话。
侍卫亲军正在溃退,士卒丢盔弃甲,狼奔豕突,军官跑跳飞跃,形如惊弓之鸟,其仓惶之状跟建武军并无二致。
饶是他们乃淮南至锐之师,在奋力作战时战力非同寻常,但当到了大军溃败不得不逃散保命的时候,也跟普通将士没有任何区别。
人有勇气的时候纵然面对虎狼也敢一搏,人若是失去勇气,都会被鬼神这种不存在的东西吓得尿裤子。
侍卫亲军甲胄精良,负重自然要大一些,此刻跑起来还不如建武军快,被反抗军不断追上砍杀,嚎叫着胡乱挣扎,那模样跟砧案上的猪羊毫无二致。
建武军虽然是吴国藩镇军中的精锐,但在杨佳妮眼中并不是那么重要,败了也就败了。
可侍卫亲军是吴国根基所在,是肱骨脊梁般的存在,每一个都分外宝贵,吴国在他们身上每年都要耗费不知多少银钱,如今被反抗军割草一样屠戮,杨佳妮是既心痛万分,又不能不感到惊惶。
自乾符七年参与凤鸣山之战,杨佳妮转战南北征伐多年,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大败,就算是国战最艰难的时候,河东军都没被遇到过规模这样大的失利,杨佳妮心里没有丝毫准备,更无任何应对的经验。
她觉得不可置信,无法接受。
末了,她的目光越过人山人海,落在了反抗军大军阵后,在半空负手而立的赵宁身上,一动不动。
对方依然是寻常模样,气度晏然,没有任何特异表现,不曾高兴地开怀大笑,亦不曾摸着下巴微笑表现自己的淡然,就像是在观览普通风景的旅人。
这一刻,杨佳妮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她输了。
这是吴国出兵中原的第一场真正大战,也是她跟赵宁之间的第一次真正较量,她手握优势兵力却输了,输得极为彻底。
杨佳妮眉眼黯然,心中涌起一股浓烈的挫败感与无力感。
她知道自己输在哪里,知道自己为什么输。
这不是她跟赵宁的个人能力有什么天壤之别,其根本原因在于,反抗军的真实战力、综合实力就是强过侍卫亲军。
不是侍卫亲军弱,是反抗军实在太强。
可反抗军为什么能这样强?
侍卫亲军装备精良,操练严格,在江南征战多年经验丰富,放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绝对的精锐,以杨佳妮将门世家子弟的眼光看,都不认为一支军队到了这种程度后,还能如何提升战力。
可他们就是被反抗军击败了,而且是正面毫无花哨的击败。
当初赵宁离开徐州时,曾让她帮忙照顾徐州百姓,让吴国官将不要祸害平民,不要让百姓受苦,她自认为能做到,答应了,结果却没有做到。
在吴国的支持下,徐州地方权贵组成的还乡团回到故土,让百姓再度陷于权贵作为统治阶层的统治秩序之下,沦落到水深火热之中。
杨延广说那就是世间法则,是统治原则,是国家秩序。
杨佳妮彼时就认为杨延广错了,却不知道这个错有多深,更不知如何改正。她只能暂时放下这个问题,带着大军来跟赵宁一较高下。
而现在,大晋的军队与吴国的军队在费县分出了胜负。这是不是也是大晋、吴国这两个国家分出了高下、优劣?
难道吴国不如大晋?
倘若吴国不如大晋,那岂不是注定要被对方灭亡?
那吴国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她的征战还有什么必要?
她岂能承认吴国不如大晋?
但不承认,这场战争的胜负又如何解释?
杨佳妮心乱如麻,失去了方向。
她感到痛苦。
极致的的痛苦。
人生在世最极致的痛苦就是失去人生方向,她现在就是这样。
杨佳妮不知该如何消解这种痛苦。
隔着尸山血海的战场,她紧紧盯着赵宁,就像盯着一本兵书、一本圣人典籍,想要从字里行间悟出能够为自己答疑解惑的道理。
只可惜,她现在还不能看见道理。
她眼前云遮雾绕,一片朦胧混沌。
她跟赵宁明明再熟悉不过,她对赵氏明明再了解不过,但此刻看着赵宁,她却发现自己跟对方之间隔着的,远不是一片战场那么简单。
“大将军,大军,大军已败,此非久留之地,请大将军速速离开!”韩守约焦急、慌乱的声音把杨佳妮拉回了现实。
此时此刻,溃败的侍卫亲军与建武军将士,已经开始大举越过费县县城,他们有的跃进了城里,更多则是海水般从两侧涌过。他们不知道具体该逃向哪里,但明白必须远远逃离反抗军。
杨佳妮转头看向韩守约。
她看到的是一张肃杀、急迫的脸。
这张脸上有恐惧却没有迷茫,有难受却没有痛苦,杨佳妮倏忽一怔,在刹那间便领悟到,这场大战虽然败了,但韩守约的心智并未受到根本打击,也不曾怀疑自己怀疑吴军怀疑吴国。
到了下一站,对方依旧能够站在军前、矗立城头,看着众将士浴血拼杀,乃至亲自上阵与大晋高手战斗,为吴国抛头颅洒热血,为建功立业、荣华富贵拼尽全力。
这是合格的吴臣,是真正的吴国官员。
杨佳妮知道韩守约为何会是这番模样。
她刚刚思考的东西,对方并没有思考,她正经历的茫然,对方并没有体会,她所拥有的痛苦,对方根本没有感受到。
原因很简单。
对方是吴国官员,是杨延广的臣子。
对方只有立场。
只有立场,没有思想。
没有思想,便不会失去方向。
没有失去方向,便不会那么痛苦迷惘。
这一瞬间,杨佳妮忽然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
或许是她自己想得太多,或许大军战败的时候并不适合思虑万千,或许人就该活得简单愚蠢一些,或许人生不需要去在意那些太过深奥的问题,更不必去追寻那些饱含艰苦的答案。
“走吧。”
杨佳妮最后望了一眼负手漂浮在原地,并没有率领众王极境高手大举杀将过来的赵宁,目光混乱迷离声音飘忽不定,“往沂州方向撤退。”
说是撤退,其实是逃亡,大军败退之际,主帅本该安排部曲断后,为主力争取更多时间创造更多生机,可现在全军崩溃,断后之事根本无法进行。
但即便是逃亡也需要一个方向,有方向总比没方向好。
没有方向,只会被反抗军追杀得满地乱窜,最终被逐一歼灭,有一个方向在,至少在摆脱反抗军第一波追杀后,能够尽可能多聚拢一些残兵败将。
杨佳妮纵身而起,陈雪陇咬了咬牙,跟刚刚退回的吴俊、吴廷弼等人一起,跟在杨佳妮后面作护卫状。
飞遁出去一段距离,韩守约见没有高手来追,恐惧稍稍淡了些,能够思考一些问题,便向杨佳妮进言道
“大将军,大军撤退之时最忌混乱无序,请大将军让陈将军、吴将军留下,组织将士后撤,为将士们指引方向。”
杨佳妮眼神木然地点了点头。
陈雪陇本就惭愧不已,闻言没有二话,立即停下了身形,吴俊则惊魂未定,双目充满仇恨地剜了韩守约一眼。这个时候让他们留下,不说能不能稍微组织一下败军,但一定会让他们身陷险境。
就在吴俊问候韩守约祖宗的时候,杨佳妮忽然止住了身法,面无表情地道“我留下,你们先走。”
大阵瓦解之际大军溃败奔逃的速度,可比大阵齐整之时进击冲阵的速度快了许多,不到半个时辰,费县以西已经看不到什么吴军。
忙于追杀吴军收割首级军功的反抗军,都懒得分心占领一座小小的县城,后来还是无力追击那些部曲,承担了接受县城的任务。
赵宁来到费县城楼,站在了杨佳妮之前站立的位置。与杨佳妮一直面西而立不同的是,他现在是纵目向东眺望。
逃散的吴军与追杀的反抗军漫山遍野,前者不知“降者不杀”是反抗军铁一般的军规,都生怕跑得慢了被割下头颅,饶是反抗军高喊劝降,依然不敢停下来。
隔着不断向沂州城方向蔓延的人潮,赵宁看到杨佳妮站在半空不肯离去,而陈雪陇、吴俊等将领则不断从吴军将士人群头顶飞过,为他们指引方向。
陈雪陇、吴俊等人不敢做更多事,因为赵宁在发现他们停下来后,已经让扈红练带着高手们飞杀过去,不会给他们重新组织队伍的机会。
追杀从正午持续到太阳落山,又从日暮持续到深夜。
后半夜,反抗军尾随吴军溃兵,追至约莫八十里之外的沂州城。
沂州城中的吴军守卒是开城门不是,不开城门也不是。
开了城门接应同袍,就可能被反抗军精骑顺势冲进城中,不开城接应同袍,以沂州城里的那点守军,断然无法在大军大败之际挡住反抗军的攻势,守住城池。
杨佳妮原本想在沂州城聚拢溃兵,背靠坚城收拾军队以图后举,眼见反抗军追击甚紧,黑夜下的田野中满是移动的火把星光,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让溃兵们转道向南,往徐州、泗州地界撤退。
于是乎,沂州城内的吴军守军,加入了南逃的队伍。
未及天明,反抗军进占沂州城,赵宁遂下令全军停止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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