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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养心阁,靖安帝瘫坐到榻上,一个宫女把他的靴子脱了,腿抱到榻上,拿了条毯子盖好,另一个宫女端来一碗热参汤,喝下后,靖安帝的脸色才恢复了一些。他对邱得用道:“你们先下去。”邱得用带着两名宫女出去,他亲自关上门,一直走到外殿门口才站下。
屋内只剩下靖安帝和巡检司掌司胡敬,胡敬胖乎乎的,一双小眼睛似乎总是笑眯眯的,但不经意间,却有一丝寒光闪过。靖安帝问道:“刘正宗确实不是被人指使?”
胡敬道:“暂时还没有查实。前些天他和一些同僚、同年在一起,提过准备上书,其他人都劝他不要这么做。晚上他在书房长吁短叹,犹豫了有些日子,他的儿子也劝他,却被他骂了一顿,说的什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看来确是一己之意。”
靖安帝冷笑道:“这种事哪那么好查,不落字迹,言语间旁敲侧击,煽风点火,被人带到沟里还不自知。再查查和他在一起的那些人的背景,也许就能看出点什么。”
胡敬道:“皇上圣明,已经在查了,很快会有结论。”
靖安帝道:“说说今天的事。”
胡敬道:“是。皇上今天把弘治皇子的公开出来,确实高明,这段时间想动手脚的人已经听到些风声,开始行动,大多数人却还蒙在鼓里。如今事情公开了,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行事,而包藏祸心的人行动起来更要顾忌。”
靖安帝道:“也不能让他们断了念想,如果他们不动,我们就抓不住把柄。”
胡敬道:“是,我会给他们留着机会。”
靖安帝道:“一定要保证安,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不能让我的亲侄子再出危险。”
胡敬道:“监察处和飞鱼处都出动了,我们会周密部署,既护得弘治皇子安,又顺藤摸瓜,抓到幕后黑手。”
靖安帝感慨道:“三年了,我连你都没告诉,直接让监察处于易简去找了三年,终于快找到魏启。泄密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胡敬道:“还在调查,虽然此事进行的十分隐蔽,但毕竟时间长达三年,又是在争立国储的敏感时期,方方面面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里,不排除别有用心之人,通过蛛丝马迹发现此事。”
靖安帝道:“于易简做事很稳当,又是直接向我汇报,按说中间不会出什么纰漏。也许象你说的,有那聪明人通过几件事联系起来,看出了端倪。但还是要查,不查清楚会有大隐患。”
胡敬道:“是,这件事我亲自负责。”
靖安帝摆摆手,拿起身边的奏折看起来,胡敬躬身退了出去。
吕夷初带着众大臣退出体仁殿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一起来到政事堂。坐下后,众大臣默默地喝着茶,没有一个人吭声。左振昆实在忍不住了,放下茶杯说道:“丞相,下面怎么办?”
吕夷初反问道:“什么怎么办?”
左振昆道:“先帝的皇子找到了,我们总该做些什么吧?”
吕夷初道:“皇上没让我们在这件事上做什么,而且具体情况皇上也没有多说,我还是那句话,大家各安其职。”
刑部尚书说道:“周侍郎上报,巡检司飞鱼处的人到了襄樊,会不会——”
“闭口!”吕夷初急忙喝道:“这是该我们商量的事情吗?”刑部尚书顿觉失言,赶紧闭上嘴巴。
吕夷初叹道:“我知道大家都有很多话,这的确是天大的事,关乎我大随的未来。但如今先皇皇子还未露面,皇上也未明确国储之事,大家先不要去管,也不要大肆宣扬。兵部和户部留下来,请安国公和我们一道继续研究襄樊和北境之事,其余人散了吧。”
等人走后,吕夷初等人议定:由兵部立即给襄樊出令,允许襄樊动员本郡兵马,五斗米教一旦起事,立即镇压,所需粮草先由襄樊自行筹措,后向户部核销。政事堂向太原、河东、河北几郡出令,要求各郡做好坚壁清野,坚守城池、要塞,不得擅自出兵,扩大事端。
完事后,兵部尚书苦笑道:“北方的老百姓又要骂我们软弱怯战了。”
户部尚书道:“那怎么办?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国库没钱、没粮,襄樊好在自己还有粮,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应付。”
吕夷初道:“把方案上报皇上,批准后立刻发下去。另外,户部就流民招抚一事先拟个条陈。”
户部尚书苦着脸道:“丞相,流民一事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招抚流民要有土地,要有钱啊。”
吕夷初道:“那你就去想办法,让户部先拟条陈就是这个意思。”
户部尚书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赌气道:“我没有办法,每年就这几个钱,年年入不敷出,我要能变出钱来,还用天天受这个气吗。”
“你!”吕夷初想要发火,又忍住了,放缓语气道:“又不是让你马上变出钱,但皇上说了,要想办法招抚流民,我们总要提出办法的吗。这是你户部的职责,你回去集思广益,让大家都想想点子,然后整理个条陈,至于怎么做,那是下一步的事吗。”
安国公等三人离去后,政事堂詹事来报,翰林院掌院求见。吕夷初烦躁地一挥手道:“不见。”想了想又道:“你就说我一会要去宗亲府有急务,有事就递文书。”
说完,他走进旁边休息的小隔房,在书桌旁坐下,拿起一份公文,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索性丢在桌上,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却忘了喝,就这么举了一会,不留神茶杯一歪,茶水倒在了身上。旁边的仆役赶紧上来收拾,他接过帕子,对仆役挥挥手,仆役躬身退了出去。他自己擦拭了一下衣襟,丢下帕子,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
通政史季振宜回到通政司后,没有去前面的公堂,而是直接来到后面休息的小屋,等上茶的仆役退出后,他一个人怔怔地发呆。
今天的抬棺上书可以说是他一手导演的,因为有人找到他,让他想方设法安排人,就国储一事上书。由于前有皇上的谕旨,后有政事堂的严令,不许再就国储之事上书,作为转接谕旨、奏本的通政司,他不可能也不敢让自己的手下和亲信直接上书,于是他绞尽脑汁、精心设计了这一出好戏。都察院的御史、言官他不敢招惹,因为左振昆威望极高,他下面的人基本都听他的话,如果去活动,很容易走漏风声,于是他选择了翰林院的刘正宗,那是一个一根筋的书呆子。他让自己的亲信找了几个所谓志同道合的人,有事没事地在刘正宗面前,装作忧心国事,大谈国储空悬,国本不稳,众高官只为自己的高官厚禄,不敢犯颜直谏。渐渐激起了刘正宗的一腔正义之心后,又有人好心好意地劝他明哲保身,不能拿自己的前途、性命去冒险上书。一根筋的刘正宗被几下里煽乎,一股浊气上头,果然做出了抬棺上书的壮举。
在涌金门前,季振宜表面上装作愁眉苦脸地劝说刘正宗,实际上心里乐开了花。万万没想到的是,皇上是给逼得露了面、表了态,却从天上掉了个弘治帝的皇子,让国储一事更出变数。
季振宜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今天事情的结局是福是祸,想到靖安帝那诛九族的话,他身如坠冰窖,后悔自己卷进这有可能万劫不复的事里。自己已经是正二品的通政史,虽然通政司是无权无势的清水衙门,但慢慢熬着,也许就能换个有权有势的尚书当当,至少保着高官厚禄。但自己一念之差,被封侯拜相的威势引诱,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正胡思乱想间,仆役来报,工部主事刁启明求见,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让仆役把他引进来。刁启明进来后施礼坐下,仆役上完茶,季振宜吩咐仆役出去关好门,不再见其他人。
刁启明是荫官出身,由于没有功名,40多岁了还是个6品的主事,好在家里有钱,他攀上了同乡的季振宜,靠着大把地送钱,逐渐成了季振宜的心腹。由于他有意识地放低身段,加上有钱,经常请客吃饭,结交了一些所谓的清流官员,此次他按照季振宜的布置,找了几个清流的官员,做好了圈套让刘正宗钻了进去。今天听说刘正宗抬棺上书的事情,此时便乐颠颠地跑来准备邀功,一进门却看到季振宜脸色不好,于是收起得意之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季大人,不知今天情形如何?”
季振宜没好气道:“好,好得很!”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生硬,毕竟刁启明完成了自己交代的事,平时对自己也是忠心耿耿、毕恭毕敬,便缓和了口气道:“你办得不错,但事情出了意外。”接着简单地告诉了他体仁殿发生的事。
刁启明眨巴着眼睛,不解地问道:“皇上答应立储,是好事啊,大人为何有些郁郁不乐呢?”
即使对刁启明这样的心腹,季振宜也没有跟他透露过自己的真实目的,所以无法跟他明说自己的烦恼,只得敷衍地说:“好事是好事,只不过这上书国储之事,毕竟违了皇上的旨意。”随后压低声音道:“你做的事不能泄露一点,否则便有性命之忧。”
刁启明吓得脸色发白,忙也低声道:“大人放心,此事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卑职也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季振宜点头道:“这就对了,你以后不要跟刘正宗有任何接触,还有,这段时间除了公事,也不要上我这来,不要上我府上,有事情我会找你。”
刁启明更加紧张,声音都有些颤抖:“会出事吗?”
季振宜见他这样,反过来安慰道:“不会,只是防止引火烧身,做事情小心为上。”见刁启明仍然惴惴不安,便又给他吃定心丸道:“上次我和吏部史大人说起过,明年就有可能调你的职,所以在这期间不能出一点差错。”
刁启明激动不已,连连点头道:“感谢大人栽培,卑职一定唯大人马首是瞻。”
今天白天在皇宫发生的事情,就象深空里响起的一声闷雷,隐隐的雷声逐渐传遍京城,又向整个大随蔓延而去。入夜以后,表面上上京城内依然灯红酒绿,热闹如常,甚至比平时多了些兴奋,但人们都能感觉到在这兴奋里面,有丝丝紧张或是不安。虽然过去了16年,上京城里的人们大都还记得弘治八年那场血雨腥风的“五公之乱”。
弘治皇帝和当今的金陵王魏理是皇后的亲生子,靖安帝魏苌虽然年长,但只是皇后的养子。因此先帝去世后由嫡长子继位称弘治皇帝,魏苌、魏理分别封为亲王。弘治帝继位后大力改革,废除贵族世袭,改为科举取士;废除世家农奴制,将大量农奴恢复平民身份,由国家分给土地,收取税赋。改革后,大随国势蒸蒸日上,短短两年,接连大败北方的鞑靼,平定北方四郡,西北回鹘也向大随称臣。
但利益受损的世家贵族极为不满,弘治八年,京城的五位国公,先是勾结鞑靼入侵,等魏苌率大军北上迎敌之时,集中五公的私兵,劝反了五城兵马司,于当晚集中两万多人包围了皇城,发动叛乱。弘治皇帝身边只有三千羽林军和巡检司宿卫,却一直坚守到第二天傍晚,羽林军伤亡殆尽,叛军攻入皇城。弘治皇帝带着慧贤皇后,抱着三岁不到的皇子,登上宫城里最高的摘星楼,一把大火自焚殉国,那场大火照亮了整个上京城。当天夜里,接到急报的亲王魏苌,率五千精锐边骑赶回,一举杀入京城,迅速平定叛乱。随后魏苌开始疯狂报复,参与叛乱的五位国公和官员满门抄斩,有牵连的贵族和官员家里,男丁皆斩,女子和幼童没官,共杀了五万多人,京城巨室为之一空。
按照顺位,本该金陵王魏理继位,但京城风传五公叛乱原欲推举魏理为帝。实际上五公叛乱当时的名义是“清君侧”,即要求弘治帝废除皇后。因为身体不好,弘治朝后期主政的是当时的慧贤皇后,就是她力主改革,因此深受贵族痛恨。由于没有确实的证据,魏苌倒没有惩处魏理,然而魏理惶恐之下哪敢有继位称帝的心思,坚决推举魏苌继位,称靖安帝。。
时过境迁这些年,就在人们逐渐淡忘那些动荡岁月的时候,由于靖安帝无子,太子位空悬,而金陵王魏理作为唯一的亲王,又有三个嫡生子,世子魏综在江南号称贤王,朝堂内外逐渐有声音响起,希望靖安帝将魏综立为太子。尽管用铁腕手段,靖安帝把这些声音压制下去,但仍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实际问题。弘治帝皇子的凭空出现,把所有的预期部打乱,更是让人忆起“五公之乱”,那场冲天大火之中,三岁不到的小皇子如何逃生,为何杳无音信,又在这特殊的时间突然现世?太多的疑问就预示了更多的不确定性,靖安帝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未来的大随到底会怎么样,人们都在惴惴不安之中等待着。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等待,就在这天夜里,很多信鸽冲天而起,飞向大随各地甚至境外,许多人匆匆忙忙、神神秘秘四处游走,很多密室在进行不为外人所知的密谈。将近一年的平静被打破,靖安16年注定要在风雨飘摇、朝堂动荡之中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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