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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青的顾虑是很有道理的,紧跟着刘继谦调任,申州官场迎来了一场大调整,甚至带有一定的清洗目的。

他猜得很准,申州一州三县的主官一个不漏,都不可能继续留任,他猜错了的是,结局不是调离,而是杀头。

信阳知县冯山、应山县令地吴昌林,连同数名州政官员,部被带走、处死,先斩后审,再明告申州士民。当然,名义上却是以欺君擅权、贪污受贿、枉法害民治罪。

这番处置,要向下层愚民表达的是,申州的弊政,士民的苦楚,都是这些贪暴的蛀虫从中上下其手,与泰康宫的兴建并没有直接关系,即便有,也是这群贪官污吏蒙蔽视听。

总得来说,皇帝也是“受害者”,皇帝也很无辜,皇帝的光辉形象不容玷污。同时,皇帝也很愤怒,方才痛下杀手,拨乱反正,还申州士民一片澄净。

至于这套鬼话能糊弄多少人,目的能达到几分,就不是老皇帝主要考虑的东西了。老皇帝深切地明白一个道理,下民易欺,欺了也容易安抚,相比之下,权贵官僚则更难对付。

因此,申州的事情,不可能就这么和风细雨般地过去,他必须得有所表示,就像他曾经反复做的那般,杀鸡儆猴。

要是每个地方都像刘继谦在申州这种搞法,那大汉天下可经不住多少折腾,放过刘继谦甚至给他升官,已经算是开了个不好的头。

于是,老皇帝只能用一些代表性弱一点的鸡去警告天下的猴子,做此等事前,先权衡一下,自己是不是刘继谦,有没有那层关系,遇到的又是否是泰康宫这样的事件

事实上,若不是銮驾还在申州,申州的稳定繁荣关乎天子威严,老皇帝都想将申州上上下下清洗个一遍了。

当然那样做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老皇帝当下可不缺人,随驾大臣中,有地方经验的一抓一大把,随便挑几个人,低职高配,权掌州县政,都能解决问题。

只不过,老皇帝终究不想申州之行,搞得过于血雨腥风。

而整个过程,最惊魂的,就要属原罗山知县马青,三个县官,砍了两个,独剩下他。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唯一的不同,或许就是见机快,紧跟着刘继谦的脚步,因此,当调令下达,哪怕是贬到浙南处州当个县丞,他也是千恩万谢,叩拜不已。

至少命保住了,就仍有希望,何况,在为官的“个人操守”上,马青也与刘继谦一般,不说没有,但很少为自己谋私,在这方面,他还是很干净的,不像其他二县,一屁股屎尿。

随着风波乍起渐消,申州的局面也逐渐稳定下来,大量的资源持续涌入,信阳的繁荣还在蒸腾,老皇帝也可稍稍放下心,安安稳稳地待在泰康宫纳福乘凉

然而,经此波澜,哪里能坐得住!

诚然,在对申州事的处置上,老皇帝的所作所为,处处透着一股迟暮、保守乃至昏聩,但南来的种种见闻,还是深深地触动了他,甚至刺痛了他那颗骄愎之心。

老皇帝确实是懒惰了、松懈了,但终究不是一堕到底,在涉及到皇权、统治的问题上,他那高度的敏感性也只是蒙了些尘埃,并不意味着他彻底丧失了这份意识。

回顾老皇帝这一生,称得上是波澜壮阔,但要说有多跌宕起伏,却不尽然。可以说,除早期几年的忧患与反复,后续的人生老皇帝都走得比较平稳,也没有经历太大的挫折。

即便是乾祐、开宝两次大规模的北伐,都只是一次历史的狂飙,成与败,对大汉、对老皇帝的统治而言,都不致命。

从开启他的统治,老皇帝就一直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获得了一系列世所公认的辉煌而伟大的胜利,他自己也曾沉浸其中,陶醉于自己的成就。

用事实结果说话,老皇帝称得上是千古一帝。然而,抛开这些光环,去分析他这个人以及经历,或许还能得出另外一种结论。

早年的英明神武,是为保住初生的北汉江山,保住刘家人的身家性命;青年的锐意进取、勤奋开拓,是为了一统江山,还天下太平;中年变得多疑猜忌,朝政国事上也有所怠误,但对于权力的掌控、统治的维护,那也是坚决彻底、目标明确;偏偏到了晚年

所谓时势造英雄,老皇帝这个英雄,恰恰就是实时造就,并且很长一段时间是受上天垂青的。而在晚年,尤其是近几年的变化,最终或许只指向一点,他也是肉体凡胎,并未比他的“同行”们高级到哪里去。

曾经的老皇帝,是时刻保持危机感,对于任何事都保持高度警惕,并且善于总结反思,再加符皇后的提醒、劝告,方才使那份英明长期保鲜。

否则,按老皇帝近些年呈现出的尿性,开宝北伐成功后,估计就躺平了,也不会有那十年的黄金时代。

等符后去世,老皇帝就再无人能“制衡”了,除了对权力依旧刻骨铭心、欲望不减,其他方面都有所松懈。原因是方位的,目标缺失,思想滑坡了,身体也跟不上了。

哪怕到如今,都很难说清,老皇帝的变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如何发展到如今的程度。符后驾崩,只是表面上的转折点,而其心态的变化,或许可以追溯到更早。

经过申州一事,老皇帝难得地,就这些事、这些人又进行了一番反思,也对自己做了些反省。远远达不到幡然醒悟的程度,但过程实在有些痛苦,内心甚是煎熬,老皇帝还是有些难以直面自我。

另一方面则是,待在这奢华富丽的泰康宫内,又能反思出个什么道道来,即便有,也只不过是臆想罢了。

于是,心里始终不安稳的老皇帝,忽然想起了王禹偁此前的询问?他有多久没有躬亲视事,体察民情,亲眼看看大汉的河山,见识大汉百姓究竟是怎样的生活状态

“文涣、文济呢?”这一日,老皇帝突然问起。

若是嵒脱,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问题,怕是张口就来,旁的不说,老皇帝身边的大小事,他都拎得清楚。

胡德就难了,他得先去查问一番,然后才能给出结果。不过,对于胡德的这种迟钝,老皇帝倒没有太大的意见,本本分分的,挺好。

嵒脱就是太精明,太敏锐,导致私心太重,个人考虑太多,到最后连人都没了。

反应或许迟缓些,但胡德办事的效率却不低,只让老皇帝等了一刻多钟,便来复命:“回官家,万年侯在山下行猎,文济殿下在寝宫读书”

闻言,老皇帝略作沉吟,当即道:“读书习武,这些事情是在京中做的!这宫室,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如何能看得进书籍?”

不待胡德反应,老皇帝紧跟着便伸手吩咐道:“通知二人,收拾一番,明日随朕出巡!”

“官家出巡!”胡德却是一惊,赶忙表示道:“小的这便通知人安排”

“安排什么?”见其状,老皇帝立刻恼怒地打断他:“大张旗鼓仪仗,能看出个什么来!”

嗯,就在不久前,同样是大摆仪仗,銮驾入城,却让老皇帝察觉了申州士民之异样,那已然是经过掩饰的了。倘若不加遮掩,那申州民生民情现状究竟如何,这或许就是老皇帝想要去探一探的了。

老皇帝心思如此,胡德却吓了一大跳,老皇帝要微服出巡,这如何能行,微微思考过后,硬着头皮请示道:“除以二位皇孙殿下外,不知官家属意何人随行,何人护驾,何处巡视?”

听着这些问题,老皇帝就有些不耐烦,但心里也清楚,他不可能真就偷偷摸摸下去巡察了,那样,身边这些人就是死也不敢放他出去。

琢磨了下,道:“让王玄真把那王钦若带上,就着此人领朕在申州治下逛逛、讲讲,其他人就不惊动了。至于护驾,今日殿前谁当值?”

“回官家,营指挥李继和!”

“让李继和挑一队卫士,便装随行,护驾在侧!”老皇帝吩咐道:“至于去哪里,走到哪里算哪里!”

“那泰康宫这边?若娘娘、大臣们问起,又该如何交待?”胡德仍旧充满疑虑。

“不过一次出巡,哪来这许多顾忌?”老皇帝彻底恼了:“放出话去,朕心情不好,接下来几日,不见任何人!”

“是!”眼看老皇帝的耐心快消磨干净了,胡德也不敢再啰嗦,只能无奈应道。

这人在与不在,气氛能一样吗?能瞒得住人吗?大汉的权贵们,眼睛不瞎,耳朵不聋,老皇帝就是一个月不见人,但只要人待在那儿,他们就都能老老实实的。

但这些人,胡德哪里敢表达出来,也只能依着老皇帝的心意去安排。胡德是心情沉重,另一方面,被老皇帝钦点护驾的李继和,荣幸之余,同样倍感压力。

首先一点,要不要上报,从大内军到行营都部署,要不要让这些顶头上司知道。不报,御驾若是在出巡途中出点什么岔子,可不是他这小胳膊小腿担待得起的,但若报了,岂不当即违逆圣意?

至于挑选什么人,护卫计划什么的,反倒是次要的。甭管这些年大内军风气如何变化,但卫士们的基础素质还是过硬的,人手上绝对有保障。

不管下边人做事如何纠结为难,老皇帝却是说到做到,翌日一大早,天方蒙蒙亮,便兴致勃勃地起行了,还少有地亲自骑马,在晨色的笼罩以及数十随从的陪伴,下得山去。

而老皇帝所不知道的是,他还未动身,随驾的高级权贵们,就基本知道他要私访的事情了,知多知少不管,但风声是收到了,更甚者,连老皇帝离开行宫的时间以及人员配备都知道,唯一不确定的,只有去向与目的,这毕竟看老皇帝心情

信阳自然不会是目的地,那里这段时间的热闹,老皇帝也有所耳闻,对于那种激增到有些虚假的繁荣,他已经不敢兴趣了,相反,等回京之后,倒可让人关注一下信阳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余者,只有应山、罗山二县了,二者相较,自然倾向于罗山,否则带王钦若的意义就不大了。

信阳是称得上鱼米之乡的,人口充盈,物产丰富,风景也不错,有山有水,有湖有茶,还有故事,这些同样是泰康宫选址的重要考量因素。

不过,同为申州下辖,罗山的情况就有些不那么尽如人意了。首先便是交通,老皇帝向来以大汉“直道”而自豪,那些宽阔而平整的大道,就像一条条血管,联通着大汉各地,传达着来自中枢的指示命令,也是大汉中央集权的重要象征。

但事实上,直道的修建,也仅止于大汉主要城市以及一些交通要害之地。迫于现实条件,在交通建设方面,大汉实则才走出一小步,并且这些年,在直道的修建上,是越修越敷衍,在修筑成本显著下降以及修筑技术提升之前,是很难再有大突破了。

从信阳到罗山的交通,实在是一言难尽了,水陆交通都有,狮水由西南向东北,绵延流向罗山,这是很多人出行的第一选择。至于陆上官道,狭窄且不规整,多凹陷、断裂、坑洼,走一遭,胃都能被颠空。

时值雨季,暴雨连连,道路更长期处于泥泞状态,选择走陆路的老皇帝,也被折腾了个够,骑马累,坐车也不轻松

当时就发出感慨,大汉在修桥铺路之事上,还需努力。

罗山县只有两成的平原地区,主要分布在淮河、狮水流域,耕地面积则更少,县在籍耕地不足十二万亩,人均倒是有个四亩多,但人均这种数据,看看即可,如何能反应真实水平。

这还是纸面上的数据,而据王钦若交待,即便加上那些隐匿的土地,也很难超过二十万亩。

在籍耕地中,还得刨除一部分抛荒的地,这一点引起了老皇帝注意,在这和平时代,人口滋长,只会嫌土地少,无灾无害时,怎么还会有抛荒的情况发生。

王钦若的回答直接让老皇帝沉默了,原因很简单,耕地人口的争夺同国大部分地区一样,罗山县在过去三十年,经过了一次人口激增,到如今,县在籍丁口已然超过三万五千人。

而这些人口中,那些精壮的劳动力,则是任何时候都不嫌弃多的,而在对这部分精华人口的争夺之中,地主老财们有恒心,官僚随着职位的调迁,却少恒志。

几十年下来,便眼瞧着,自耕农的不断减少,在籍田亩的减少,却伴随着人口、耕地的整体上升,多出来的人口、土地,自然被那些豪强地主给消化掉了

王钦若对老皇帝自无什么可隐瞒的,把他所了解的罗山县过去三十年发展概况一讲,顿时引得老皇帝大怒。

一直以来,老皇帝都自认为在和那些官僚、地主们斗,在和土地矛盾斗,在和那几乎不可阻挡的历史发展趋势抗争。

为此,他也着实做了不少事,进行了大量改革,但罗山县的情况,再一次啪啪打他这张老脸。他以为的,为大汉帝国、为刘家江山夯实的基础、增强的底蕴,还真只是一厢情愿。

老皇帝十分愤怒地质问王钦若,他们这些地方官在做什么,对于这些反复之豪强,为何不加以打击,以正官府威严。

王钦若的回答很大胆,也很实在,流官岂能与世族相抗。过去,不是没有强势的知县、县令,但能压一时,一旦调走,换个人来,只要稍微弱势一些,就难制约,更可怕的是,一些人干脆选择与地方豪强媾和,以求名利、政绩,甚至连统治治安都需其配合。

老皇帝心知,王钦若说得在理,比起几十乃至上百年扎根的宗族豪强,一任三至五年的县官,想要长久得压制住地方宗族豪强,的确是不容易。

而流官制,又是中央集权朝廷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在这方面,只能取其大利,忍其小害。而官府与豪强之间的角力,也只在短期保持一个动态平衡,从长期来看,地方宗族豪强势力的膨胀,却是难以避免的。哪怕是那所谓的平衡,还得在中央权威强势的环境下。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对老皇帝这样的人来说,想要让他认可接受,也是千难万难。心里憋着不爽,便想着发泄,老皇帝问道:“听闻那罗山知县任上表现不错,他对宗族豪强,又是如何一套治理办法?”

在这一瞬间,王钦若心知,马知县的前途命运或许就在自己三言两语之间。念及那也马青气势冲冲闯入家宅带走自己的情景,王钦若很想在这里报复回去。

但短暂的心血来潮后,却是极其克制的冷静,王钦若同样也知,此次陪王伴驾,对他自己就是一次奇遇,关乎到官路仕途,表现上,还是该谨慎些。

因此,强忍住报复的冲动,王钦若以一种中肯的语气答道:“马知县为政虽以宽以缓,甚至对地方大族有所倚仗,但并非一味妥协,县中大局,倒一直在其掌控之中!”

听王钦若这么一说,老皇帝脸色好转几分,也不禁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沉吟少许,又问道:“罗山的税改情况如何了?田土清丈进展如何?”

闻问,王钦若面露尴尬,犹豫少许,老实回答,几无进展。这又一次触怒了老皇帝,税改大政,朝廷已经明制从国范围展开,这都一年多了,居然毫无进展,小小罗山县,要翻天?

虽然震惧于发威的老皇帝,但王钦若还是竭力地稳住心神,从容解释,小心地指出,过去两年多,罗山县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应付州衙调令,所有资源都集中在泰康宫修建事宜上,对其他方面,自然就怠慢了

于是,老皇帝又被噎住了,绕来绕去,又绕到泰康宫上了。他是真没想到,泰康宫修建的影响,竟然深入覆盖到地方为政的方方面面,连朝廷改革大计都能耽搁。

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老皇帝想下一道诏令,把泰康宫给烧了,这大概是他那颗蒙尘的羞耻心重新起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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