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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客车进了山,空调就关了。

乘客不用吩咐,纷纷拉开车窗,带着浓郁草木清香的风跑进来,又从那边窗户跑出去,不如空调凉快,但舒服,凉到了心里。

话匣子也打开了。

“今天真热呀,天气预报说最高温度四十度呢。”

“还是咱们山里好,再怎么热,树荫下是凉的,风是凉的,那城里热的像个蒸笼,哪哪都热。”

“可不,还什么都贵,要不是想孙子,我才不去城里受罪。”

“”

一个大娘坐靠窗的位置,前后都是老头,鉴于男女有别,把目标对准邻座的年轻女孩。

她早观察过了,胸有成竹道:“闺女,放暑假了”

年轻女孩看起来刚二十出头,水灵灵的,带了两个行李箱,一个包,绝对是外地回来的大学生。

见对方头点头承认,立刻延伸到下一个话题:“大几”

女孩笑起来一口白牙:“毕业了。”

大娘本来顺口问的,这下来了精神:“你拿了几个那什么奥佛”

家里的臭小子今年也毕业了,奥佛拿到不少,就是没满意的,什么公司名气不够大,去了会让同学笑话,什么所在的城市是个三线,一辈子就完了。

她感觉纯粹眼高手低,欠揍。

这么挑,当皇帝选妃呢。

女孩摇摇头:“我打算在老家发展,没参加招聘。”

大娘楞了下:“家里给安排好了工作还是打算考编”

回老家的大概率这两种情况,尤其后者,其实她也想儿子能回来,养那么大,以后天各一方,虽说现在交通方便,但毕竟两个城市。

为这事吵很久了,养儿防老,就一个孩子。

儿子呢,反过来说他们这是在折断他准备要翱翔的翅膀。

女孩的回答很意外:“没有,我家里包了片山林,我喜欢种地。”

前方只剩一个站点——乡镇终点站。

一个乡镇,就那么些村。

“你,你是玉泉村的吧,哎呀,你该不会是锦绣吧。”大娘意识到什么,仔细打量片刻激动了,“还真是你,我是前面村的玉红姑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瞧瞧,转眼长这么大了,差点没认出来。”

玉泉村是她的娘家。

前段时间回去听到个新闻,老梁家的女儿马上大学毕业,不留城,打算回来帮家里忙。

有什么可帮的

老梁家承包了很大片山区,像很多村民般种樱桃苹果梨等各种水果,但赚不到多少钱的。

就说樱桃吧,市场价二三十块,实际收购价五块多。

差价去哪里了

水果贩子大老远开着货车来有成本,水果摊房租电费人工,一层加一层。

果农呢,扣除每年的人工肥料,只赚个辛苦钱,赶上倒春寒啥的天灾,一年功夫白费了。

所以不管什么时代,老农民改变不了靠天吃饭的命。

一个女大学生,放着大城市的办公室不待回老家,每天风吹日晒,仙女也得变村姑。

不过,大学毕业

玉红大娘眼睛亮了:“锦绣,有男朋友了没”

梁锦绣后悔了。

农村现在娶媳妇特难,一是早些年重男轻女造成的男女比例失调,再则年轻人喜欢城市生活,去了眼界大都会变。

如今农村的婚姻市场已经不能用一家有女百家求了,二婚女子都争着娶,更不用说像她这样长相不错的女大学生了。

老妈电话里说过很多次,让她最好心理准备,自打回老家的消息传出,立刻成了媒人的重点攻略对象。

边界感,农村不存在的。

梁锦绣正想怎么转移话题,中巴车忽然来了个急刹车。

刹的太猛了,一车人脑门全部撞到靠背。

立刻没心情聊天了,纷纷怒气冲冲找司机麻烦。

“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有意的。”司机连连道歉,解释道,“前面停着两只鸟,不刹车就撞上了。”

马路有鸟不稀奇,一般车未到就飞走。

司机是个心肠不错的,连续摁了好几声喇叭,见鸟还是一动不动,只好推开车门下车。

梁锦绣跟着跳下。

四十度的高温,石子路滚烫,能把鸡蛋烫个半熟。

两只鸟似乎感觉不到,一只腹部朝上,另一只趴在它身边,褐灰尾巴有不怎么明显的黄绿色暗纹,黑乎乎的小脑袋正中,一撮白毛非常醒目。

是白头翁。

“这只死了吧。”司机走进蹲下,轻轻碰了碰腹部朝上的那只——爪爪已经开始僵硬。

他看向另外一只,愣住了。

还活着。

又好像死了,任由他抓起毫不挣扎。

它黑豆般小眼睛噙满泪水。

鸟会哭

不少乘客跟着下来看热闹,其中就有那位玉红大娘,她打开摄像头一边拍视频一边感叹:“救不了的,另外一也活不成了。”

白头翁,山里常见,就像名字般,一生只爱一次,一个配偶到白头,一只死了,另外一只绝对不独活。

而且方式特别惨烈——飞到空中脑袋朝下狠狠坠落。

如果发现有脑袋折断的白头翁,不远处,肯定能发现另外一只的尸体。

像这种守在身边等死的还是第一次见。

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

有人轻轻叹气。

人这辈子,没几个能遇到真爱。

白头翁没有法律约束,没有人类丰富的情感,但它们做到了大部分人所不曾做到的至死不渝。

司机轻轻捧着放到路边草丛。

不是每个司机都会像他停下来,也可能看不见。

活着的那只依旧一动不动,它目光毫无生机,除了爱人,世界再无其它,当发现爱人尸体动了,微弱叫了声。

“不要动她!”

是个苍老的男声。

只有梁锦绣听到了。

梁锦绣转身上车,拿着包回来,对活着的那只温声道:“这附近有很多老鼠,会吃掉你爱人,我先带你们回家好不好”

玉红大娘以为小姑娘心善,提醒道:“锦绣,别找麻烦,白头翁是国家三级保护鸟类,个人不能饲养。”

梁锦绣认真点头:“我会给林业局打电话。”

她初中时候遇见过一次差不多的情况。

那年冬天下了场很大的雪,她放学回家,看到路边雪堆里有两只紧紧依偎的白头翁,见到她也不跑。

出于好奇走过去,发现一只已经僵硬,不知道死了多久,而另一只,满眼哀伤。

她带回了家。

活着的那只不吃不喝,过了两天,跟着走了。

她哭了好几天。

现在她能和动物沟通,想尝试一下,哪怕救不回来,也希望它们俩能完完整整的走。

大家毕竟不熟,见她这么说了,也没再劝。

很快到达终点。

七月份,果园正忙的时候,所以梁锦绣没让父母来接,和恋恋不舍的玉红姑姑加了微信,坐上辆蹦蹦车。

十五分钟便到了家。

邻家的狗生了,一窝小奶狗听到动静立刻连蹦带跳跑过来围着她又蹭又跳。

梁锦绣几个月前忽然能和动物通过情绪进行,当时很兴奋,渐渐发现,有时候挺麻烦的。

比如此刻,小奶狗哼哼唧唧的撒娇声在她这里这样的。

“快抱我快抱我,我要你抱抱我。”

“我饿了我饿了我要吃饭饭。”

“你是谁呀,为什么不抱我。”

“管她谁呢,快抱抱,我要抱抱。”

“谁屁股蹭我们脸了,嗷呜,看我的小爪爪。”

“你打我干啥,嗷呜,谁亲我屁股了。”

“……”

不是一只只说,是同时!

同时毫无逻辑自顾自说。

梁锦绣脑瓜子嗡嗡的,控制住撸的冲动,冷漠踢开往家里走。

绝对不能撸的,不然没完没了永无宁日。

家里没人,梁锦绣找了个小盒子,里面铺上棉布,把白头翁夫妻俩轻轻放里面。

她刚大学毕业,还未经历过生离死别,完全不知道改怎么劝。

人还好些,为了家人什么的要振作,鸟不一样,似乎除了伴侣没什么可留恋的。

干巴巴劝了几句没得到任何回应,只好放了点清水和吃的。

让公白头翁先自己待会,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转身给林业局打电话,那边听完这种情况长叹口气,无法救治,之前尝试过,无一例外不吃不喝,过不了几天便跟着去。

梁锦绣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按照流程口头汇报捡到的整个过程。

刚放下电话,门口传来轻轻脚步声,走进来个老太太,她个子很矮,估计最多一米五,很黑,满脸农村称为鸡屎雀的色斑,眼睛很小,还是个肉眼皮。

她很丑。

但又有一种和善的美。

梁锦绣眉开眼笑:“李奶奶。”

“我听着声音像你,还真回来了。”李奶奶笑起来满脸的鸡屎雀跟着绽开,像田野里小小的花,“你爸妈都在林场呢,饿了没,奶奶包了韭菜包子,要不要吃”

梁锦绣使劲点头。

她知道,这是李奶奶知道她回来特意包的。

全村人都很尊敬李奶奶,因为她出了名的心善,一辈子没和人红过脸,还因为她死去的丈夫。

结婚第三年就走了,救两个溺水的孩子,自己没上来。

李奶奶没再改嫁,自己带着孩子寡居几十年。

梁锦绣长大后虽然不太认可这种因为一个人搭进去一辈子的方式,但不妨碍感动。

她偶尔想过,李奶奶肯定很爱很爱丈夫,才能熬过这几十年的漫漫光阴吧。

就像两只白头翁,一只走了,一只不独活。

李奶奶家就在对过。

韭菜自己家种的,从不打药,肥料也是天然的,这样种出来的韭菜叶子细细的,不长,韭菜味浓浓的。

馅好,皮也好。

几十年一家传一家的老酵母发的面,又劲道又香。

吃包子不耽误说话,梁锦绣一边大口吃一边贫嘴:“李奶奶,和我记忆里的味一模一样,不瞒您说,我天天想您的包子。”

李奶奶翻个白眼:“原来我还不如几个包子。”

梁锦绣理直气壮道:“没办法,谁让我是个吃货呢。”

梁锦绣还没出生爷爷奶奶便走了,家里没别的老人,父母下地干活经常把她托付给李奶奶。

在梁锦绣心里,李奶奶就是奶奶。

一口气吃了三个,梁锦绣打个饱嗝,擦擦嘴看向周围:“豆子呢”

豆子是李奶奶养的一只草龟,也不知道多少岁,反正比她大,很通人性。

院子有块小菜地,种了茄子豆角等应季蔬菜。

还有拢生菜,专门给豆子种的。

李奶奶扯着嗓门喊了几声后,一只脸盆那么大的草龟慢腾腾爬出来,厚实的甲壳乌黑闪亮,爪子和尾巴长着厚厚的鳞甲,它叼着片绿油油的生菜,一边咀嚼一边慢悠悠道:“来了。”

梁锦绣拍拍手,笑着道:“豆子,有没有想我”

她很小的时候就展示出吃货本性,见啥啃啥,包括豆子。

“躲你还来不及——咦,我怎么能听懂你说话那你也听懂我说话”豆子惊讶抬起头,它想到什么,奋力做出跑的姿势,“如果能听懂,快告诉主人别守寡了,不值得,那男人压根不爱她,外面一直有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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