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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昌祖走了,直到离开石关屯,也没有提他从萧夜手里卖的那些鞑子脑袋,到底去了哪里,萧夜却也是楞没想起来。

他的心思,一半都在石磨上。

石磨里产出的十二项物品,他每一个都需要,但原料有限,除了铁矿石之外,什么都缺,黄家田家的供应需要花钱,不得不每天盘算好了。

天气早晚愈发的阴冷了,不说军户们每日里石炭的消耗,就是那些暗堡里的军士,脚边也有了小小的炭炉;石炭的用量猛增,一天勉强五车的运量,能倒腾出来给磨坊的,也就一车。

也就是说,两天他才能多从石磨里取出一次物品,白楞纸下次交货的时间,一万张,可是说好了在月底。

被打得膛线磨损了的火铳,也在武器库里渐渐增加,有得必有失,军士们射击熟练度的提升,让萧夜不得不减少了其他物品的产出。

保持七十支火铳,储备十支应急,这是他心里的底线,再少了石关屯的防护力度难免减弱。

每天练刀、练兵、读书,凌晨还的去磨坊忙碌的萧夜,根本想不到,远在肃州府的卫所,以及碎石堡的千户所,因着他交易,上缴而来的鞑子头颅,随着报捷的奏章,被京城的五军都督府一番渲染,送上了皇帝的案头。

因为鞑子的头颅被都指挥使司和肃州巡抚担保确认,监察御史也默认了这次肃州卫的功绩;毕竟,这次鞑子入境抢掠,其他卫所的战绩并不理想。

原本这小小的私底下头颅交易,不为人知,不过随着黄昌祖回归武关镇,石关屯百户所火铳犀利,打退了鞑子两次围攻的消息,被都指挥使司得知,一纸公/文也随即发往了碎石堡。

十一月初,天气阴沉,寒风凌冽,几辆牛车组成的给养车队,行走在颠簸的土道上,匆匆向石关屯方向赶去。

西龙河南岸,还能看见有大片被种上了冬小麦的田地,但是过了河后,就是满眼荒芜的丘陵了。

已经是一片萧瑟的石山顶上,萧夜穿着黑色丝绵大衣,脚蹬铁网牛皮靴,和王大力站在磨坊外,眼下屯里因为天气寒冷,山后的小溪结冰,不但山上吃水紧张,就是那灰泥石块也彻底不能灌模了。

王大力带着一些工匠出身的军士,这几天摸索出了冬季凝制灰泥石块的办法,但需要适合的温度,大量的用水,萧夜不得不终止了尽快建成磨坊外墙的工程。

这些,都得等到来年开春。

“百户,看这般天气,快要下雪了,”满脸皱纹的王司吏,不停地咳嗽着,忧虑地看着黑压压的天空;按他的经验,今年的大雪不比以往,怕是小不了。

“没办法,下雪了咱们也就清闲了,王叔你也可以好好歇歇,屯里的事让你费心了,”萧夜歉意地看着王铁匠,这个原本豪爽热心的中年人,半年操劳下来,竟然不知不觉中,头发已经花白了不少,身子骨也越显清瘦。

屯里的日常事务,萧夜就是个撒手掌柜,压根就没认真去管过,只是靠着王大力他们再支撑着屯里的运转。

“嗨,我一个大字不识的铁匠,承百户看中,哪还敢随意放松了手脚,就是怕耽搁了百户的大事,”摸着身上滑溜溜的料子,也是一身黑丝绵大衣的王大力,满不在乎地呵呵一笑。

“只要百户今后多担待些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小子,王叔这百十斤的身子,全凭百户使用,”王大力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潮红,腰杆却还是挺得笔直;军户们都知道,百户不喜欢缩头缩脑的架势,卑躬屈漆更是厌恶,他王司吏焉能落后于那些军士。

“我知道,王叔放心,”话未说完,身后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一名军士快步跑了过来,“报百户,碎石堡有粮饷送到。”

“咦?粮饷?”萧夜和王大力同时一愣。

明朝的卫所制,军户是不拿国家的粮饷,而是在屯兵之处分给军户土地,也有军官把土地佃给军户收租;至于石关屯,没有耕地可种,加之是在蒙古鞑子的势力范围圈内,否则萧夜哪有外出的建屯的可能。

像这种单纯为防御鞑子而建的屯子,千户所的必须承担粮饷的,但那不过是明面上的说法。

萧夜之所以外出石关屯,和蒋杰的恩怨是有,但蒋杰还是按照卫所公/文,告知了他有粮饷贴补,就是没说有多少,萧夜也没有当真。

而且都过了半年了,不但没听说过有粮饷,就是堡城千户所里的公/文,也只见过一次,上面不外是通报了粮饷延期,严防鞑子等等,其他的就没有了。

匆匆下得山下,萧夜老远就看见,一个穿着官袍的瘦老头,骑在骡马上,正大声地呵斥着;骡马旁边,一群穿着脏兮兮鸳鸯战袄的军士,站在几辆牛车旁看着热闹。

被那名官吏呵斥的正是小旗王猛,今天他倒霉,负责在山下执哨,巧不巧地遇上了碎石堡的车队,一路从火墩那边给引了回来,也被训斥了一路。

好在王猛不似弟弟王虎,心里有事能装下,脸上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总算是迎合了来人的脾气,但到山下不经百户同意,不得上山的军令,又是让来人一顿臭骂。

“呵呵,原来是镇抚孙德章孙大人,多日不见,孙大人还是精神矍铄的很啊,”自己的小旗被训成了哑巴,萧夜自是满心的不爽,远远低就是大声地笑道。

“哎呦呦,萧百户,可算是看见你本人了,这鞑子凶残,也没见有恙,本官总算是放心了,”见正主来了,镇抚官孙德章立马不再理会王猛了,双腿使劲,让骡马向前走了两步。

他官职是从六品,萧夜官职是正六品,按理萧夜比他大半级,但一向在堡城里骄横惯了的孙德章,也没把萧百户放在眼里。

负责千户所军纪的孙德章,冷着细长的老脸,光秃秃的下巴高高扬起,“西门萧夜,今个我奉千户军令,给石关屯押运粮饷,你的军士不让上山,却是何种道理?”

“孙镇抚包含,山野军汉鲁莽惯了,本官会严加管教,望孙镇抚见谅,”萧夜轻轻拱手,郑重地说道;我的军士我会管教,你一个老家伙指手画脚的,不嫌累啊。

孙德章冷哼了一声,没有再横加追究,毕竟,他还有要事在身,其他的以后再说了。

而站在牛车旁的一名小吏,冷眼看着萧夜和孙德章的见面,目光流转,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这个萧百户,年纪不大,脾气看来不小。

“这位是卫指挥使司的仓大使,谷大使前来石关屯,可是萧百户的福气啊,哈哈,”下了骡马,孙德章伸手一引,向萧夜不阴不阳地一笑,笑容里夹杂的乐祸,不言而喻。

“萧百户,谷振英是不入流的小吏,当不得当不得,”见萧夜拱手施礼,仓大使谷振英赶忙上前,恭敬地回礼;不说远处那骑着战马四处游弋的夜不收,就是近前的两名石关屯军士,在他眼里也的一等的边军军士了。

最起码,那身上的一股子凶悍劲,边军里也少见了;眼光敏锐的谷振英,自不会向孙德章那样短视。

“谷大使,孙镇抚官,请,”萧夜也不废话,伸手一摆,引着两人向山上走去;后面乱哄哄的碎石堡军士,也赶着牛车,跟在了后面。

王猛带着自己的弟兄,背着火铳冷眼旁观。

进了石关屯,孙镇抚官首先让萧百户召集众军户,在土地庙前拿出文书,宣讲这次运送粮饷来的大喜事。

结果,来了几十个中年匠户、老头老太,还有一帮四处乱窜的小孩,看着那些牛车,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欢天喜地;倒是有几个老军户,在一旁询问了护送的军士后,满脸的不屑。

百五石粮食,一千两银子,折合起来顶了天也不过屯里三月的粮饷,这个满脸褶子的孙镇抚官,竟然说是顶半年的粮饷,真真是啊呸,丢人不丢人;但是,站在众人面前的萧百户,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是让大家没敢发出奚落的声音。

“谢千户蒋大人,”等孙德章干巴巴念完文书,一声高呼,萧夜郑重地双手接过公/文,小心地收进怀里,笑着把两位卫所官员,请进了百户所。

至于那些入库的粮饷,自有王司吏清点签收;不过,两位卫所官员一转身,人还没走远,谷振英就听见身后军户们议论纷纷。

晚饭粗糙,麦酒浑浊,一顿很是沉闷的饭食,谷振英虽然没有多说,但孙镇抚官差点就气歪了鼻子;好在,带来的家卫和军户们有帐篷,煮饭用的军舍的灶房,练兵场那里地方大的是。

黄德山殷勤地给萧夜解了围,把两个官员请进了商铺里的客房,这倒是让萧夜庆幸不已。

第二天,萧夜在练兵场,也就是演武校场,集结了一百名军士,大场面,所有的小旗罕见地集中;为何,憋了一肚子气的孙镇抚官,考虑了一晚上,决定亲自给所有的军户发饷,要彻底打击萧夜的气焰,顺便把人心拉拢到碎石堡。

练兵场上,四四方方的队伍,按各自小旗横成列竖成行,远处警戒的亲卫队,场外围观的老人小孩,一个个屏住呼吸,没有人敢在萧百户面前,给他丢面子。

如此肃穆壮实的军士,全副武装的萧杀之气,尽管王大力的那些小旗、军士左摇右晃,但另一半五十多人浑身凶悍的军士,足以令谷振英脸色微动。

队伍前列,站在萧夜和谷振英中间的孙镇抚官,也被满场矗立无声的军士,吓了一跳,这里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家卫和那些碎石堡军士,嘈乱的声音。

“哼,想给本官难看,看哪个笑到最后,”手里拿着名册,孙镇抚官清清嗓子,准备给大伙发饷。

两个总旗有事不在,孙镇抚官只是撇撇嘴没与理会。

几名镇抚官的家卫,带着军士把两个木箱抬到了场边,打开箱子,黄灿灿的铜钱,成色难看的碎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点卯人到,画押领饷,每个军士一贯钱,或者一石粮食,小旗千五钱,或者一石三斗粮,每一个上前领粮饷的军士,都大声地喊一声谢镇抚官,眼睛却盯在百户的脸上。

面无表情的萧百户,让这些军士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溜溜地拿着银子,回到队列站好,腰杆挺得笔直。

不说百户所发放的铜钱分量足,银两成色十足,粮食也把家里的老人小孩算了进去,何况那缴获的规定,实不是镇抚官亲民举动能搅动的。

军士们大半不要粮食要银子,孙镇抚官和谷大使心里也清楚,黄田两家商铺在山上,那粮食应该不缺。

亲卫没有粮饷,一应用度是西门百户自己承担的,孙镇抚官得意洋洋地宣讲了一番军纪军规后,开口解散了队伍。

让他尴尬的是,一百名军士,还有那场边看热闹的家属,等到一直没有言语的萧百户,微微颔首后,这才有序地撤离了练兵场。

百户点了头,各小旗连声呼喝下,军士们排着队列,按照百户所规定,该巡逻的下山,该操演的准备木盾木刀,该干活的干活,一切有条有理,根本不用萧夜吩咐;在充足粮饷的保证下,有过饥肠辘辘教训的军户们,对百户所发布的军规,心里记得相当清楚。

前三次触犯军规,石炭坑里能抗过去,第四次犯军规,连带家属一起驱逐,那可就要了老命了,哪个还敢去碰霉头;要知道,第三次犯军规,挖石炭的时间,就长达三个月,完成每天定量就能把人累死了。

恩威并举之下,与孙镇抚半年才来发一个月的粮饷,相比明显,石关屯已经牢牢地掌握在了萧夜的手里。

练兵场上的一切,谷振英默默地看在眼里,眼神也更为闪烁,这个喜欢兵阵谋略的仓库管理小吏,已经发现了这百户所的异常。

回到百户所,屁股刚刚坐到石凳上,孙镇抚迫不及待地拿出了千户所军令,杨天受托病不出,令他相当生气,尤其是看见那些家属人群里,杨梅儿鹤立鸡群般的俏丽身影,更是让他嫉火顿生。

“西门百户,蒋千户军令,碎石堡抗击鞑子事关紧要,着你百户所拿出火铳五十支,战马二十匹,调往碎石堡,嘉奖上报卫所后通告,”拿着盖了千户大印的军令文书,孙镇抚官沉声念到。

“啥,火铳?还要五十支,孙镇抚官,没看错字吧,”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的萧夜,腾地就火了,“那火铳是我与波斯商人交易来的,花费巨糜,我已经是倾家荡产了,”至于战马,他并不在意,山上的围栏里还有十几匹,倒倒手也能凑出来。

要是没有火铳,蒙古鞑子第一次路径石关,石关屯的众人,怕是已经被掠杀干净了,萧夜焉能不怒。

要知道,这石关屯可是在鞑子的势力范围内,人家眼里也容不得沙子,明年开春不来夏初是肯定要来的。

“呵呵,西门百户,这军令不可违,再说补偿也给你了,刚才不是给军户们发了粮饷了吗,你还有五十石粮食的余额,够你的亲卫吃上一个月了,”皮笑肉不笑的孙镇抚官,把军令文书放在石桌上,弹弹官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阴靎。

如果萧夜断然拒绝,那他这个掌管军纪的镇抚官,说不得会马上收押了萧夜,等候千户所处罚。

“何况,西门百户不是还有军弩嘛,加上铁刀木盾,滚石无缺,防御石关屯,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孙德章严肃地说道,“私下和波斯商人交易,西门百户已经是犯了军规,蒋千户看你石关屯处境不易,这才压而不发的,望你好自为之啊,”

各家千户百户都有自己的大小来钱路子,那是官场潜规则,但拿出来说事,可就是不给脸面了,拉出来哪个当官的干净?要是干净了屁股,恐怕连家卫都养活不起。

也许,蒋杰压根就没想过给萧夜面子,巴不得他把孙德章驱逐下石山,或者动用更激进的手段。

一套一套的威压,让萧夜满脸涨红地呆立当场,呼呼地喘着粗气,眼睛也开始发红了;昏了头的孙德章,压根就没看见,萧夜渐渐握紧的拳头。

倒是精明的谷大使,见状不对,赶忙出来打圆场;陕北那边零星的庄户暴/乱,萧夜没听到,他可是略有耳闻,那可是乱的很。

万一把西门百户逼急了眼,答应了,再给他俩来个半道截杀,那今天就是吃最后一顿饭了。

今天瞧见了那些军户的神色,谷振英把握不住,这个实在年轻的百户,会不会怒火中烧,干下了蠢事。边军哗变,一次次下来,在西北都快成笑谈了,哪次不得上面抚慰免责,倒霉的都是些跑腿的小官。

“呵呵,其实西门百户也不必着急,我看这里也就五、六十支火铳,西门百户也实为不易,孙镇抚官何不报请蒋千户,斟酌百户所难,三十支也是可以的嘛,”说着话,谷振英冲着孙德章猛挤眼睛,轻轻地摇头。

他的动作令孙德章一怔,瞄了眼萧夜的表情,随即也反应过来,郑重地沉吟不语;官服背后的内衣里,孙德章的冷汗已经流了下来。

萧夜没看见两人的小动作,听见谷振英缓和的话,赶忙抬头拱手,“孙镇抚官,谷大使,我石关屯已经是两次遇上鞑子了,屡有伤亡,为保住石关,职下外出草原交易也是不得已,再说在草原上也和鞑子厮杀一番,死伤近半人手,这早已上报了千户所,望两位大人明鉴,”

在他的心里,杀官造反的念头,压根就没有,但手下人的撺劝,是否出暗手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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