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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红砂像是被蝎子蛰到,触电般跳起来,掉头就跑。

冲刺的速度,慌里慌张,塑料雨衣在腿弯肘畔摩挲作响,等到脑子约莫清醒过来,人已经至少在百米开外了。

炎红砂骂自己:跑个什么劲儿呢,多少也是经历过事的人!

可不,海里、山里,老蚌、野人,什么阵仗没见过!

她命令自己停下,转身回望。

店主不让她翻山,原因是暴雨过后,小雨不绝,太容易塌方和泥石流——那个人会不会也是犟着性子走山道,结果运气没她好,撞了彩被埋了?

越想越是可能,再一回想,摁下去的时候,虽然触手冰凉,但是软软的皮肉间,总觉得还有那么一点暖。

说不定是刚埋的,还没死呢。

这个念头让她头皮突突直跳,现在的位置尴尬,不前不后,去村子求救或者去杂货店找人帮忙都太耽误时间,炎红砂打定主意,又赶紧跌跌撞撞地跑回去。

只这么会功夫,雨水已经把那只手洗刷的更明显了,惨白,但还算骨节分明和修长,这可不像常年干农活的手。

炎红砂不敢直接去碰,雨衣下摆包住手,拽着那手一提,又赶紧放掉。

她看出来了,手在这边,但人是埋在边上的石头下面的,那是一堆碎石混着泥浆堆叠,趴在地上看,石块石块之间搭的也不稳,还有大大小小的间隙。

炎红砂一颗心砰砰直跳,咽了口唾沫,两边衣袖撸起来,哆嗦着,但动作很快地一块块往下抱石头,尽量轻取轻放,怕万一动作一重,整堆石头下塌,又把下头的人给压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黑下来了,炎红砂把袖珍手电拧开了咬在嘴里,搬开的石头堆在边上,像个坟堆。

终于搬开最后一块,赶紧取下手电细照。

是另一只手,屈起了盖着脸,也就是说,人的大半个身子都埋在土里,两只手和半张脸在土层以上,并且有一只手是护在脸上的。

炎红砂害怕起来,她觉得,这个人,她好像认识。

血腥的味道,那个人头脸边淤积的泥水都像杂糅了血,炎红砂拿手抹了一下脸,白净的脸上全是泥道道。

她哆嗦着,把盖住脸的那只手拿开。

目光所及,脑子嗡的一声,眼泪瞬间就冲出来,拿手使劲拍他的脸,问:“一万三,你死啦?你不会死了吧?”

石头搬开,压在一万三身上的就都是泥了,炎红砂哽咽着用手把他身上的土扒拉开,俯下身子,耳朵贴他胸口听,又把手贴在他鼻子下面去试。

不知道是下雨干扰了判断还是心里慌,总觉得试不着气儿——脑子一懵,什么招都来,把他衣服撸起来,拼命在他心口搓,两手交叠着按压,又抽他巴掌,一边抽一边哭,忘记了是抽到第几下时,忽然听到一万三呻吟了一声。

炎红砂僵了半晌,恍惚中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雨一道一道,淋在一万三的脸上,冷风吹过,激的她浑身一哆嗦,下意识站起身,半拖半拽着把一万三抱起来倚住石头,然后脱掉身上的雨披,给一万三穿上。

她不傻,曹严华他们前后进村,挨个没了音讯,一万三又是这幅状态,她顿时对曹家村产生了莫大的恐惧,连带着那个小杂货店,都面目诡异起来。

要先把一万三带到安全的,至少是避雨的地方,这个时候,罗韧的车是最好的选择。

她找了根树枝,先把那周围都戳弄了一遍,确定附近没埋着其它人了之后,尝试着去背一万三,但他昏迷着,两只胳膊搂不住她的脖子,人又比她高,刚背起来,两只脚就挂到地上。

也是人有急智,想起战术包里有绳子,炎红砂赶紧取出来,先让一万三的身体伏到背上,然后用绳子在两人腰上绑一圈,又把一万三的手圈拢了绑起,连上腰绳,战术包的带子往脖子上一挂,一咬牙,两手各托住他一条腿,一鼓作气站起来。

可真重啊,死沉死沉的。

炎红砂腰都直不起来,只好这么半弓着身子背着他往回走,地上的泥似乎更烂了,一脚下去没踝,一万三总往下滑,炎红砂只好隔一会就托着他的屁股往上颠。

他的头就垂在她脑袋旁边,血腥味好大。

炎红砂一直跟他说话,雨把脸打湿了,混着眼泪。

问他:“出什么事了啊?”

“曹胖胖呢?木代呢?”

“一万三,你可不能死啊。”

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这几句,说完了就哭,她害怕也痛恨这种不知同伴生死的落单状态,早知道就不梗着脖子硬待在昆明去磨叽家里的债务了,跟罗韧一起来多好,至少共同进退。

雨转密了,打在雨衣上沙沙作响,炎红砂累的几乎迈不动步子,她停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忽然发觉自己脸颊边有微弱的暖意。

疑惑了好久,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一万三的呼吸。

这一下欣喜若狂,舌头舔舔,把唇边的雨水都舔着喝了,竟像是一下子多了好多力气。

她埋着头,吭哧吭哧前行,路过那家小杂货店时,看到店里的灯都关了。

这是有多晚了?

终于回到悍马车边,找出钥匙开了门,把一万三扶坐在副驾上,这才得空看了眼时间。

晚上九点多。

她顾不上休息,后车厢翻出条保暖毛毯,把一万三上衣脱了,擦干了用毛毯裹好,又取了纱布,矿泉水浸了,帮他擦干净头脸。

是后脑有伤,似乎是被石头砸的,一摸满手的血,不包不好,包又无从下手——炎红砂心一横,不管不顾着拆了卷绷带,一圈圈把他的脑袋包起来,只留了鼻子眼睛嘴唇和两只耳朵。

看看觉得好笑,跟古埃及的木乃伊似的,炎红砂笑到一半又想哭,掏出手机,举高举低,尝试着想收到信号。

信号标似有似无,微弱的让人跳脚,炎红砂倚在驾驶座上发呆,眼皮似乎有千斤重,刚一阖就盹上了。

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一万三在骂:“我擦!”

炎红砂一个激灵醒了,转头一看,一万三真的坐起来点了。

她喜的差点哭了:“你没事吧?”

上下眼皮都是绷带,一万三的眼睛都似乎小了不少,嘴唇又被绷带绷着,声音听起来怪里怪气。

他有气无力:“老子拼了命才没死,一睁眼,差点被自己吓死……”

又问:“有水吗?”

炎红砂拆了水给他递过去,一万三艰难地抿了几口,左右看了看,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你怎么在这?罗韧呢?”

他想往后倚靠,后脑挨到头枕,痛的直吁气,只好转了个向侧靠。

不想让他多说话费神,炎红砂赶紧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听说罗韧也没联系了,一万三陡然色变。

当然,这色变只有他自己知道,隔着绷带,炎红砂什么都看不出。

他打断炎红砂:“你得赶紧找到罗韧,你要跟他说,那个青山有问题,第五根凶简,可能在他身上。”

那天晚上,一万三一直摒着不睡等木代,听到动静,喜的赶紧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小老板娘,你回来啦?”

很快觉得不对,木代回来,怎么会没开灯呢?而且,那条站在床头的黑影,孱弱、瘦小,也根本不像是木代。

一万□□应很快,迅速从床上跳起来,被子一掀往那人兜头照过去,顺手拽了床头的拉绳,灯亮的瞬间,看到床下有个洋铁皮桶,赶紧拎起来护在胸口——不管来的是谁,“你死好过我死”是一万三的一贯准则,关键时刻,拿桶去砸也好。

他看清来人的长相,是个十岁的小姑娘,皮肤苍白,眼睛里像含了泪,面前坍塌着那条扔过去的被子,失了准头,并没有砸中。

一万三确信自己没见过她:“你谁啊?”

忽然想起木代对亚凤的描述,相貌、年龄都对,而且这是在青山家。

“亚凤?”

亚凤嘴唇嗫嚅着,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低声说了句:“你快走吧。”

这唱的哪出?一万三没反应过来。

“你赶紧走,再晚走不了了。”

虽然不明究竟,但因着这话,凉意爬上脊背。

对面偏房好像有人起夜,咳嗽的声音伴随着灯亮,亚凤像是被骤然惊到的小鸟,转身就跑,到门口时,很快回头,撂下一句:“别相信他们。”

等一万□□应过来追上去,亚凤已经不见了。

突如其来的示警让一万三再也睡不着,对他来说,不管这里有没有危险,“远离”总是没错的。

他很快收拾好行李,想等木代回来就走。

左等右等,木代还是不见踪影,等到凌晨两点多,一万三再也坐不住了。

八成是出事了,木代和罗韧都不像是会把情话说到绵绵无绝期的人,而且罗韧知道木代是半夜孤身外出打电话,一定会很快让她回来的。

怎么办呢?

他那句“我没你功夫好,跑的慢,胆儿小,还怕黑”发自肺腑,如果有什么事,木代都栽了,他再去,还不是徒增伤亡?不如保留有生力量,以待后援。

他是这么想的,但十分钟之后,他半跪着身子,撅着屁股从床底掏出一把上了锈的镰刀,还是出门了。

打硬架自己是不行,但万一能钻空子帮忙呢?万一木代出了事,正躺在荒山奄奄一息,他赶到了,还能救人一命。

一路小跑,提心吊胆,时不时回头去看,总疑心后头跟了人,没想到的是,后路无人,前路却挡着鬼。

炎红砂小心翼翼问:“青山?”

一万三点头。

黑暗中,青山蹲在前方不远处,双手疯狂地刨地,身边土块纷飞,一万三战战兢兢打着手电照过去,他停下,伸手遮着眼站起来,嘴角露出狰狞的笑。

脚边的土坑刨的近乎成形,窄窄的,长条形,刚好能躺下一个人。

候你来,送你葬。

炎红砂听的全身汗毛倒竖,也不知道为什么,伸手就关了车里的灯,这寂静的四围山野,亮着灯就好像成了靶子,还是和黑暗融为一体来的更稳妥些。

她问:“你和青山打起来了?”

一万三苦笑。

他倒是想,也一横心拿出了自己做小混混时拼命的胆气,想着两人年龄相仿,他两手空空,自己至少还有镰刀,说不准可以博一个出路,但是……

那一晚的青山狰狞的近乎可怕,和白天看到的那个二十五六岁、憨厚笑着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一万三知道自己绝不是对手,挣扎撕扯间,青山操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一万三后脑。

炎红砂听的呼吸都快止住了:“那……那你怎么办了?”

一万三笑了一下,说:“我装死了。”

那时候,他意识模模糊糊,还能动,也能爬,但他什么都没做,咬着牙,一动不动。

动的话,毫无疑问会遭致又一砸,不动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

青山没有再砸他,或许,他觉得砸死了就不好玩了。

他把一万三活埋了。

先把他扔进坑里,双臂拢住边上挖出的泥土,一股脑压在他身上,脸上。

一万三扛着不动,再然后,他感觉到,上头哗啦一声轰塌。

炎红砂回想当时看到的地势:青山先埋了一万三,然后人为推下了上层不稳的泥沙落石,生生给一万三造了个坟——这几乎不是常人的能力可以做到的,难怪一万三怀疑他身上有凶简。

然后呢?

“我憋不住了之后,就一直动静很小的挪动手臂,在口鼻处挖出空隙,运气很好,挖着挖着,忽然呼吸到空气。”

这要感谢青山推下的落石,不少大的石块互相支架着有缝隙,给了他活命的机会——但同时,他也出不去。

可没想到的是,那不是最大的危机——更致命的,是昨天的暴雨。

那场雨来的肆虐,高处又滑下泥沙,有一瞬间,水位高起,几乎把他淹没,他拼命抬头,一只手护住口鼻,另一只手扣进泥层里,往所有可能的方向去探挖。

泥浆水灌进鼻孔,翻着泡,咕噜咕噜,他呼吸难以继续,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要窒息的瞬间,忽然出现了幻觉。

看到罗韧一脸焦急的跪在地上,拼命过来撇开水流,又看到木代满目惶恐,抓住他往后拽……

再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炎红砂长吁一口气:明知道一万三现在就好端端坐在跟前,但是听他讲述,还是觉得一颗心放都放不下来。

她拍拍一万三的肩膀:“再然后,就发现自己坐在罗韧的车里,激动的想拜菩萨吧。”

忽然又想起什么,越过前座往后头爬:“罗韧后车厢药箱里有葡萄糖,一万三,你要喝一支吧,补充体力也是好的……”

一万三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炎红砂说的不对。

其实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山间,路上,他发现自己全身被罩在一个粉红色的一次性雨披里,细雨沙沙,在透明的雨披上滑出一道道水渍。

炎红砂正背着他,咬着牙,一张脸憋的通红,耳边的筋都暴起来了,又一直流眼泪。

从没这么近距离看过她,忽然觉得,这富婆也挺可爱的。

他嗫嚅了一下嘴唇,想说,放我下来吧。

就在这个时候,炎红砂忽然带着哭音,说了一句话。

——“一万三,你怎么像猪一样重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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