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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鸾扣,七根凶简。

这么长久以来一直念叨的东西,像是念叨穿衣吃饭一样自然,忽然间,就这么大喇喇的出现在眼前了。

木代拈了纸巾,细细擦拭掉所有物件上蒙带的土沙,小心放在一边铺好的垫布上,赏金猎人的滴滴提示音响个不停,曹严华皱着眉头说:“要么关上吧,这东西太敏感了,都挖出来了还提示个不停。”

罗韧脑子里似乎闪过什么念头,说:“把这些再拿远点。”

一万□□应过来:“下面还有?”

他赶紧攥了垫布两端,拎起了跑远,果不其然,探盘对准那个土坑,提示音更响了。

罗韧拎了军铲,说:“还得挖。”

没挖太久,两铲子不到,浮动的沙土下,露出人的森森指骨。

炎红砂倒吸一口凉气:“这又是谁啊?”

罗韧放下军铲,背包里取出双防护手套带上,一下下拂开坑壁滚落的沙土。

看清楚了,不止一只手,是两只手的指骨,端举,两手里合,像是原本握持着什么东西。

顺着指骨的方向扒开土,果然又看到了臂骨。

罗韧退开两步,指着下面说:“下面应该还有人,不知道这具尸首是谁的,好像是坐着的,还得把坑拓大些。”

不知道为什么,木代的心忽然跳的厉害,她指着那人的手说:“如果凶简起初是封印好的,像一卷书,他手的姿势,就好像是在握持着凶简一样。”

这个人,会不会就是上一轮封印凶简的五人组中的……其中一个?

再进一步,这会是她师门的开山祖师爷,那个梅花一赵吗?

罗韧大概也想到了,和曹严华轮换着挖的时候,用铲都用的很少,大多数时间是用手去推拨,挖了有约莫半个小时,终于现出全貌。

是个坐着的男人,身上的衣服还没有朽烂干净,两手前握,心口处插一柄金吞口的匕首。

难怪赏金猎人叫个不停,原来是为了这把匕首。

拔出了看,匕首底边上有一行凹刻的小字。

——落雪就梅酒一壶。

罗韧沉吟了一下:“这个人死的时候,应该是紧紧握住被扣封的七根凶简的。那个认字犬卫大护挖坑,可能还没有挖到这个人的尸身,只是突然看到了被凤凰鸾扣封住的卷简,于是抽了出来。”

换了是别人,可能也打不开。但是这个认字犬,是天生的、打开凤凰鸾扣的钥匙。

七根凶简就此上身,那是七道急于吸食血气的戾气,认字犬成了帮助它们恢复元气的宿主,什么合葬、凿刻墓碑,所有计划好的事情骤然终止,或许意识都变的懵懂不清,土坑草草掩埋,连凿了一半的墓碑都翻覆过来。

曹严华奇怪:“那这个死了的人,又是谁把他埋掉的呢?”

没人回答,静默中,身周又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大家一起回头。

那是停不下来的曹解放,对着已经擦好的凤凰鸾扣啄个不停,炎红砂赶紧过去把它抱到边上,一万三拿了两根木简在手里把玩:“古代那种简册,都是用线或者绳子连成了一卷的,这些木简身上都没孔,也不知道怎么连……”

他眯着眼睛,把两根木简齐头并边的接上,蓦地眼花,觉得木简侧边上像是伸出黑色的触爪,咔哒一声就接连上了。

一万三吓的一个哆嗦,木简险些脱手,罗韧说了句:“全部连起来试试看。”

横竖这些木简都一模一样,没什么先后顺序,七根全部拼接好,像整幅拉开的版画,一万三从一头开始内卷,卷成了一筒,木代拿了个凤扣,掰开了说:“套套看吧。”

凤凰鸾扣扣封住七根凶简,就该是这个样子吧:三根金澄的凤凰鸾扣,盘龙状沿着卷紧压实的卷身蜿蜒贴合,伴随着首爪的扣紧,木简上现出了金色的、游动着的光华。

那光华慢慢迤逦开,游走在四围的空气中,隐隐的像是有曼妙的鸾凤影像舒展,很快就把几个人罩在当中,只有曹解放,不解地看着突兀出现的光芒,蹭蹭蹭的跑开些,又跑开些。

周围蓦地一暗,片刻之后,重又亮起,像是之前经历过的那次,忽然间进入到水影当中。

集市、酒肆,人来人往,小贩儿推着堆满了酒坛子的板车,晃晃悠悠停在门口。

空气干燥,喧声嘈杂,有叫骂,也有吆喝,酒楼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小二扬着汗巾,甩搭在肩上,长长的一声吆喝:“来喽……”

发髻、网巾、盘领衣、直缀,也有“头顶一个书橱”的四方平定巾,多半是明代,反正是在清朝之前,一准没错的。

木代站在二楼的走廊上,茫然不知所措,上菜的小二迎面过来,托盘上奉着热滚滚的砂锅,她下意识想躲,来不及,小二满脸笑意,托着菜盆从她身体里倏忽而过。

明白了,和水影里一样,这些人都看不见她。

她四下去看,看到走廊尽头的角落里,罗韧正朝她招手,于是赶紧小跑了几步过去。

那是个包房的雅间,房门半开,上菜的小二正掩门出来,罗韧趁着这间隙,拉着木代闪身进去。

屋里是张大餐桌,桌上满满当当,虎皮肉、翡翠鱼羹、徽州毛豆腐、花珍珠、油煎鸡,还有大吞肚的酒坛子,浅口的酒碗,桌边围坐了五个人,有个高大英挺的男人,擎起了酒坛子,正往一字摆开的酒碗里倒酒,腰间插了把金吞口的匕首。

一个满脸病容的男人起身,谨慎地闩了门,还用手推压着试试牢不牢,一万三就抱着胳膊倚在门边,夸张地冲那人做鬼脸。

曹严华嗅着肴菜的香气,伸手想去拈鸡腿,试了几次,都像是拈到虚幻的影子,边上,炎红砂正抿着嘴偷笑。

那满脸病容的男人回桌坐下,说:“尹兄弟那里,我已经安排好了,他让我们放心,说是以后就在八卦观星台附近住下,咱们留下的东西,一定会保管好,交代的事,也会照办——他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哪怕断子绝孙了,也一定找个可靠的人继续担待下去。”

有个劲装打扮的年轻女子笑了一声,说:“咱们从山匪手里救了他性命,只委托他做这一件事,想来他会好好应承的。”

那个倒酒的男人嗯了一声:“我已经把梅花轩掌事的位置让出去了,有雾镇上,正在找工匠起宅子,我交代过,宅子的名字就叫‘观四牌楼’,以后继承宅子的人,会一起继承银眼蝙蝠的秘密。”

他边上又有个中年女人,点着头说:“咱们这样安排,是要简单的多了——前人安排的那么复杂,可是费了我们好多事儿,耽误了不少时间。”

最后一个虬髯大汗哈哈大笑:“可不。将来险情再现,就把鲁班造件驰送观四牌楼,赵兄弟的人拿了造件,经由银眼蝙蝠带路,自然就能找到谷中河底的匣子,再看了帛书,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听到“赵兄弟”三个字,木代心里砰砰直跳,想着:这个男人,果然就是梅花一赵。

梅花一赵叹了口气:“这样安排,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纰漏,毕竟以后的事,谁都说不清楚。”

那个劲装女子笑了笑,双手捧了酒碗起来,说:“又不是神仙,谁能算无遗策?也只能做到这啦,来,就算是断头饭,也得碰个杯。”

听到“断头饭”三个字,木代心里陡的一激,看一万三他们时,果然个个都变了脸色。

梅花一赵没动,过了会说:“真是对不住大家。”

那虬髯大汗大笑:“我老周得罪了奸人,本来就下了死牢,按律当斩。多赖赵兄弟搭救,让我又多吃了这么久的阳间饭,不就是个死字吗,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

那劲装女子也笑:“赵大哥帮我报了大仇,我当时便说,无以为报,也就这条命,随要随拿。能和大哥死在一处,我也是没什么遗憾了。”

满脸病容的男人端了酒碗,自顾自一饮而尽,没事人样拈了筷子夹了片白肉,蘸酱嚼了,说:“当初就说是死士,你来找我,无非是知道我有绝症,活不了多久,早晚也是个死,早死早超生,于我也没什么分别。”

梅花一赵沉默了一会:“我其实开始也想不通,为什么指定要死士——起先还以为,是因为凶简邪戾,收伏它要冒出生入死之险。”

他推开面前的杯盏,弯腰从桌子底下取出一个包袱,向着桌面咣啷一扔。

包袱散开,木代看的分明,里头正是凤凰鸾扣扣住的七根凶简,简身之上,金光之气与黑色的煞气交缠,时隐时现。

她先还觉得奇怪,紧接着就明白过来:梅花一赵他们,已经把七根凶简收全了。

听到梅花一赵说:“这一路以来,凶简给出了很多简言,刀劈剑砍火烧水淹,其实帛书上说的清楚,归根结底,无非人心二字。”

“人心是很难说清楚的东西。至小也至大,至繁也至简,至毒也至善。凶简的戾气来自人心,这世上,能压制人心的,也唯有人心罢了。”

“凶简如果没有戾气附着,也只不过是普通的木简。凤凰鸾扣没有另外的力量加注,也只是稀疏平常的青铜件。”

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压的很低。

“这是两方力量的博弈,或许正邪有别,但是,都需要献祭。没有最后一道封印,凤凰鸾扣只能把凶简封印七天——而这最后的封印,要拿命来祭。”

曹严华听的心头火起,气急上脑,一时间也忘了身处的情势,冲上去就想理论,才刚冲了两步,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下一瞬,又转作清亮。

已经换了场景,是在荒郊野外,一道鲜血正斜上半空,忽然中途改向,像是被什么吸附,直直飞向地上斜置的凤凰鸾扣,说来也怪,凤凰鸾扣上沾了血,瞬间隐掉,始终光亮如新,而简身上的黑色煞气,也因为鲜血的弥上而稍稍消退。

定睛看时,先前的那个劲装女子正软软瘫下,颈间血流如注,梅花一赵死死抱住她身子,低声道:“我好好发送了你们,很快就下去陪你。”

身周不远处,已经躺了两具尸体,那个虬髯男人仰头喝干了酒葫芦里最后一点酒,蹒跚着走到凤凰鸾扣之前,大笑说:“来,这条命,要拿,就拿去。”

说话间,伸手横掠,刀光闪处,脸上笑意不绝,身子直直栽倒在凤凰鸾扣之上。

场景又变,大雨滂沱,嗥声四起,周围的山势,像极了……不,就是他们所在的凤子岭。

大雨中,梅花一赵蹒跚而来,身后蹑手蹑脚,跟了两三只被雨淋透的饿狼。

他似乎早已知道,也并不在意,左右看了看,信步走上山壁处的一个明洞,倚壁而坐。

怀中抽出凤凰鸾扣扣封的凶简,哈哈大笑,金吞口的匕首抽出,插在脚边。

喃喃说:“我听说,这个地方叫凤子岭,老子曾经来过。还听说,三个山头,从天上往下看,像三只首尾相衔的凤凰。”

“也许,这就是老子最初封印你的地方。”

“这几千年,你被收放在不同的地方,却总会出世——不如就回到起始处,希望借着圣人的在天之灵,这一趟,能把你封的更久些。”

他仰天大笑,伸手拔出匕首,手起刀落,直插心窝。

再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两只手,死死抓握住了凶简。

电闪雷鸣间,血腥气在空气中蔓延,不远处的几只狼耸着脊背蠢蠢欲动……

就在这个时候,金澄色的光芒忽然大盛,凤凰鸾精致曼妙的影子在雨中流转,再然后,轰然一声,地裂土开,梅花一赵连同握持的凶简,瞬间消失于地下。

混着雨水的泥沙掩埋过来,只剩下那几只狼,茫然的过来,地上嗅了又嗅,一无所得。

咔哒一声轻响。

凤凰鸾扣松开,扣紧的木简重新散在垫布上,杂乱的互交互叠。

所有的影像归于沉寂。

太阳升到最高处了,空气清冷,可这山岭里,还是弥散鸟语花香的意味。

每个人都不说话,曹解放摇摇晃晃的,走到这,走到那,尾巴撅着,在草丛间寻寻觅觅。

顿了很久,罗韧蹲下身子收拾木简和凤凰鸾扣,说:“我们先回去吧……”

话还没说完,曹严华忽然大叫:“我不干了!”

他一脚踢开脚边的军铲,铲子飞出去,咣当一声砸在山壁上,曹解放吓了一跳,扑腾腾飞掠出去好远。

曹严华眼泪都快下来了:“我不干了,我不服!”

“这什么意思啊,狗屁的凤凰鸾扣,阖着最后都死了?死光了?”

“好人就这下场?那干嘛当好人?我还不如回去当贼,抓我蹲号子也不会让我死啊。”

木代咬了咬嘴唇,想让他冷静点:“曹胖胖……”

曹严华额上青筋暴起:“小师父,我们师祖,那个姓赵的,不知道当初是不是他领的头,但他也知道要找不一样的人,要么是原本犯了死罪的,要么是病的要死的——那些人把死当无所谓,我们不一样啊!”

他越说越委屈:“这一路这么辛苦,有几次命差点没了,我也没说过什么啊。就想着反正做的事是好事,能救人,图个心里踏实。可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反正我不干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把刀子往自己脖子上抹,我抹了我就是王八蛋,就这话。”

曹严华说的这么咬牙切齿,一万三听着想笑,不过他承认,曹严华等于也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是啊,凭什么啊。

他看向罗韧:“罗韧,你说句话呗。”

罗韧继续收拾东西打包,头也不抬:“曹胖胖这么大火,向谁生气呢?向我、向你小师父,还是向一万三和红砂啊。”

曹严华脖子一梗:“向不长眼的老天,不公平的世道!”

炎红砂觉得怪没劲的,小声说:“罗韧,你说怎么办呢?”

罗韧哧拉一声,背包拉链拉起,说:“这事好办。”

“刚刚影像里,大家都不是都看到了吗。那五个人,有商有量的解决,都表了态。既然不知道怎么办,大家举手表决呗,想死的,就举个手。”

问的真直白,没人举手,没人想死。

罗韧耸耸肩:“这不就解决了吗,意见一致,不干了呗。”

说着指了指土坑:“来个人,帮我把坟填上。活人的事,咱们自己解决,别惊扰了死人安宁。”

一万三站了会,闷头上去帮忙,木代和炎红砂帮着打下手,曹严华讷讷的,觉得谁都比自己沉得住气。

收拾完了,罗韧说:“走吧。”

他背上包,拉了木代就走,一万三和炎红砂犹豫了一下,也抬脚跟了上去,曹严华愣愣站在当地,见几个人真的一去不回头了,一下子急了。

“走哪啊?”

“回去呗。”

“回去干什么啊?”

“吃饭、睡觉、洗澡、想干什么干什么。”

“真不干了啊?”

罗韧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说:“不是举手表决过吗,曹胖胖,你以为我逗你玩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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