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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宾馆,因着木代的话,罗韧很难睡得着。
看了眼时间,真不适合这个时候给人打电话,但他还是拨了。
郑伯过了很久才接起来,怒气冲冲:“罗小刀,你找骂是吗?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罗韧说:“对,我就是来找骂的,太久没被你骂了,怪惦记的。”
于是郑伯的火就消了,上了年纪的人,其实最经不住年轻人的哄。
他絮絮的抱怨了罗韧一通,比如开了店拍拍屁股就跑,万事不管;再比如整天把聘婷扔在这儿休养,也该是时候给她做进一步药物刺激治疗了。
罗韧静静听着,夜深人静,忽然听到这么多琐碎的家长里短,有一种奇怪的宁谧和温暖。
他拥着被子,绝不忤逆郑伯一句,偶尔开口,不是“嗯”就是“是”。
郑伯那一腔牢骚终于发完,终于给他发问的机会:“你大半夜打电话来,什么事啊?”
罗韧问起二楼尽头处那间房子,还有里头的东西。
郑伯说,那间房子你不是锁了吗,钥匙都带走了,你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我每天忙的脚不沾地的,哪有闲心去管你那些东西。
挂了电话之后,罗韧心里轻轻吁一口气。
还好,至少暂时,存放凶简的地方,还是安全的。
然而,这一觉还是睡的不踏实,很多日有所思引发的梦,最诡异的一次,梦见环绕凶简一圈的血色凤凰鸾扣忽然崩塌般四下溃散,而那三根凶简,像蠕动的虫子般,沿着鱼缸的玻璃壁一节节往外爬升。
一惊而醒,早上六点刚过。
反正睡不着了,去医院换红砂的班吧,她也守了快一夜了。
城市刚刚苏醒,走在路上,有跟整个南田县同一作息的奇异感觉。
在重症监护病房外头,看见坐在排椅上的炎红砂,想跟她打招呼,走近了才发现她居然是睡着了的。
整个身体慢慢往一边倒,却又比一般人多了点平衡力,不至于忽然倾侧着一惊而醒,像耐力持久的比萨斜塔。
罗韧笑着在她身边坐下,有护士进监护室查看情况,俄顷又关门出来。
一切正常。
再等一会,炎红砂终于歪到他肩上,触到的刹那,醒的彻头彻尾,噌一下抬头,全身紧绷。
罗韧跟她打招呼:“早啊。”
炎红砂涨的满脸通红,急急跟他解释:“我真一夜没睡,就是早上,我看天亮了,就稍微闭了一下眼……”
罗韧觉得是自己考虑欠佳:红砂是女孩子,即便是轮班,也该让她值白天的。
他打断她:“没什么异常吧?”
炎红砂让他问的一懵,下意识摇头,蓦地又想起什么:“马超昨晚上,半夜的时候,醒过一次。”
车祸昏迷的人,如果能中途自行醒来,是个不错的兆头,罗韧心中一动:“说什么了吗?”
这个炎红砂委实答不出,她是守在门外的,实在没理由进重症监护室,只知道马超短暂的醒过,看值的护士甚至还兴奋地叫来了值班医生。
罗韧沉吟了一下,请炎红砂帮忙,去医院的商店买纸和笔来。
罗韧写了封匿名信,吩咐炎红砂说,不要经邮筒寄,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递到办案人员的桌子上才好。
炎红砂约略猜到,拈着信问他:“你在信里跟警察说,事情的真相,还要从马超这里入手是吗?”
罗韧点头,很难去指望警察忽然再怀疑马超,一点点的去引导暗示又太过麻烦,索性粗暴一点,白纸黑字的挑明好了。
落款他写: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者。
炎红砂离开之后,这个白日倏倏而过,罗韧很期待马超能在这个白天再醒一次,但是没有,恢复是一个无法预期只能等待的过程。
为了打发时间,他把一万三之前传的监控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无聊之下,甚至一一按人头数过监控拍下的路人数量。
七十八个。
到底是其中的哪一个人怀揣凶简?
晚八点,原以为是曹严华前来接班,没想到,看到的又是炎红砂。
罗韧眉头拧成了疙瘩,炎红砂手一摊,嘀咕说,我有什么办法,你倒是去治治曹胖胖,好奇心那么重。
据她说,曹严华这一天,对她软磨硬施,只求换个班,换半宿也行。
究其原因,是他想去腾马雕台,近距离感受南田县这一最具恐怖元素的地方。
起初炎红砂驳了他,说,你不能白天去吗,白天去看的还清楚点。
曹严华振振有词:人家网上都说了,晚上去才有气氛!别忘了,我小师父也是晚上去的,还有风,那阵吹过来的风!
倒也是,腾马雕台是一直想去的地方,但发生了太多裹足的事,迟迟未能成行。
最终成交,半宿。
罗韧哭笑不得,曹严华不是个胆儿肥的,必然会拖了人跟他一起:“一万三肯跟他去?”
炎红砂懒懒往排椅上一坐:“你自己回去看吧,我离开的时候,他师父长师父短的忽悠木代呢。”
用不着回去看,医院门口,罗韧给曹严华打了个电话,直接问他是不是要去。
他在那头吞吞吐吐的,过了会往别人身后缩:“你等着啊,我让妹妹小师父跟你说。”
木代接了电话,说:“这一个白天,我们都没什么进展,我自己也觉得,腾马雕台可能会给一些线索。而且,晚上不用带帽子口罩,方便放风。”
“一万三也跟你们一起?”
“他骑墙,人多他就去,少他就不去。”
罗韧失笑,一万三真是一个极有原则的人。
他说:“让曹胖胖开车,顺道来医院接上我。”
黑夜中,一辆悍马,歪歪扭扭,在稻禾地边停下,往右首边去看,远远的,半空的夜色中有更深的轮廓,一匹前蹄上跃欲腾的马,偏偏突兀地少了半拉脑袋。
一万三怒气冲冲说曹严华:“不会开车就别开,晃的我头晕!”
曹严华据理力争:“这车重!路又不好!”
木代和罗韧就在这样的互相埋汰声中下了车。
要去到圆台边,就必须下到田埂,横穿这片密密的稻禾地。
罗韧回头招呼一万三他们:“四个人一起,两前两后,留心点,别大意。”
让他这么一说,一万三和曹严华多少有点忐忑,木代自动和罗韧错开位置,一个殿前一个殿后。
曹严华攥着手电,走在软软的田间地上,偶尔脚下咔嚓一声响,似乎是干硬的秸秆,又会骨碌一声,踢到那些先头过来找刺激的人丢下的易拉罐和矿泉水瓶子。
紧张的手心都出汗了。
边上的木代斜眼看他:“就你嚷嚷着要来,来了又怕成这样。”
曹严华不服气:“小师父,你不怕吗?”
木代说:“一来二去的,能让我怕的,也不多了。”
听到她这么说,走在前头的罗韧忽然笑了一下。
粗粗算起来,木代经历的也不算少了,被刀架在脖子上吓哭过,那是他的杰作;落过水,从老蚌的壳缝间争抢炎红砂,和野人扭打成一团,险些被车撞,“被”得绝症,“被”成为杀人犯……
老祖宗说,一回生,二回熟,凡事经历过一次,回头看,觉得不过尔尔。
木代说的没错,能让她怕的,也不多了,除非腾马雕台那里,真的打横窜出一只红色高跟鞋的女鬼来。
正思忖间,后头的曹严华没命般尖叫,叫的一圈人毛骨悚然。
罗韧急回头,曹严华指着左手边,字不成句:“头!头!”
罗韧拧亮手电,雪亮的光柱在密簇的稻禾和夜空间游动,一阵风吹来,成片的稻禾起伏着弯腰。
他问曹严华:“什么头?”
曹严华冷汗涔涔。
那时候,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木代走,视线慢慢适应了黑暗,渐渐也分辨的清远近和形状。
无意间一转头,万事万物都好像配合好了要给他的瞳孔以冲击——一阵风吹来,那片纤细着的,但又沉甸甸的稻禾同时低伏,露出僵立在稻禾间的一条人影,确切的说,只露了个头。
事后再想,也没有那么可怕,只是稻禾间藏着的一个人罢了。但是架不住当时的环境、心情,还有那一瞬间肾上激素的骤然催生。
罗韧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手电的光上下逡巡,周围安静的很,低处的稻禾拂过小腿,发出沙沙的声音。
木代有点紧张,示意曹严华和一万三往她身前站。
在这种空旷的地方,想要抱元守一听音辨形很难,大自然的杂音太多,而一抹刻意想隐藏起来的呼吸又太微弱。
木代看到,行了一段之后,罗韧忽然蹲下身子,从地上拎了什么,然后转身回来。
曹严华手中的手电怯怯往罗韧手上照过去,光打上的刹那,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连木代都心里激了一下。
那是一双鞋,跟磨的半平的高跟鞋,红色的皮面处处磨口,鞋头处开胶的地方补了皮子。
曹严华有点哆嗦。
不是说耳朵贴在腾马雕台上,听到心跳的时候,脑后刮来一阵风,然后一低头,会发现身后有一双红色高跟鞋吗?怎么这个时候就突兀出现了,还是在稻禾地里?
他说话声音打颤:“一双鞋子,就这样突然出现?”
罗韧说:“不是一双鞋子突然出现,是有一个人,穿着这双鞋子,然后人逃了,鞋子留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先前有人穿?”
罗韧面无表情看曹严华:“曹胖胖,你找打是吧?”
他把鞋子往曹严华面前一扬:“你闻闻?感受一下有没有温度?”
曹严华忙不迭的后退,木代暗暗好笑,觉得罗韧怪吃瘪的。
罗韧把鞋子翻转:“这是高跟鞋,鞋底虽然磨了,还是有跟,这片都是土,穿这鞋跑,一定会留下印记的。”
他把鞋子放下。
好在也不是全无线索,至少知道,对方应该是个女人。
罗韧忽然想到什么:“一万三,你把那个监控视频调出来看一下。”
一万三不明所以,还是掏出手机,把视频点出了播放,黑魆魆的稻禾地里,视频的光打在每个人的脸上,一色的森然。
这视频,罗韧这一天看了无数次了。
他指那个离群独行的女人:“能看到她穿的什么鞋子吗?”
一万三把视频暂停,切了图片放大。
噪点太多,不清晰,颜色也失真。
一万三迟疑着说了句:“不大清楚,但从形状上看……还挺像。”
说完了,有点毛骨悚然,不安地看四周,声音都压低了很多:“她还在吗?”
罗韧说:“不一定,但如果在的话,一定有很好的伪装。”
他想到什么,低声说了句:“等我一下。”
他快步向停在田埂外的车子过去,曹严华手中的手电光柱一直追着他的身影,看到他开车门,从后座底下拿了什么东西,又很快折返。
曹严华想问他拿了什么,见他没有主动告知的意思,也就知趣的不再问,再往腾马雕台走时,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把地上的那双鞋又拎起来。
心里恨恨的:干嘛还给这个装神弄鬼的女人,就让她光着脚好了。
临近腾马雕台。
稻禾地从周边绕过,在这里留下圆形的空地。
手电光照过去,水泥浇铸的奔马,少了半拉脑袋而已,圆形的底台上,密密麻麻用涂改液涂的字,也有贴上去又被风雨剥蚀的花纸。
照通透了,就觉得普普通通,没有在黑暗中看的那么可怕。
横竖自己人都在,曹严华也就没有之前那么胆颤了,反而先奔过去,耳朵往台子上一贴。
凉,粗糙,厚重,硬实,所有的水泥台子都是这样。
觑着空档,木代低声问罗韧:“刚回去拿什么?”
“热成像仪。”
说话间,他从怀里取出,像个单筒的摄像机,端到眼前,选定一个方向为基准,然后向右侧,扇形,逐帧,逐格,逐度。
成像仪偏向一个角度时,木代注意到,罗韧的呼吸明显变重。
他垂手,把成像仪递给木代,低声说:“往那看,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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