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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十八年年末。
西域四十万大军,南北齐下。
守在西壁垒的四万大军,因江轻衣的冒失推进,被二十万兽潮在西域边陲外夹击,活着回到西壁垒的,就只有不到四千人。
西壁垒防线,被妖族大军连根拔起。
破垒之日。
西关剑道宗师任平生战死西域。
几乎已是北魏剑道公认第一人的任平生,拦住了大开杀戒的西妖梁凉。
他成功拖住了这位西域第一人。
不然西关的四万大军,可能会尽数覆灭,一个活口也不留。
西壁垒攻破,西关缥缈坡正式向北魏低头,由洛阳宫内派遣的三十万大军驻扎守线,紫袍大国师的森罗道殿会全面接手西关大小事宜,重新划出一条粗犷界限。
同一日。
烽燧宣布弃城。
卧龙和凤雏,南北两位注定会成为耀眼新星的人物,在这一日,都遭遇了极大的挫败。
宣布弃城之后——
站在烽燧城头的齐恕裹了裹厚袄。
烽燧的兽潮已经停住了小股小股骚扰的势头,准备集结大军,进行最后的总攻。
此刻烽燧城内已经搬空。
天地大冻。
有些萧瑟意味。
烽燧长城啊,说弃就弃了。
齐恕抿了抿嘴唇,心中百感交集。
“弃了就弃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站在他身旁的易潇面色还算平静,温声安慰道:“烽燧弃了,还有北姑苏道可以缓冲,妖族的二十万兽潮,对于齐梁来说算不上什么,算不得伤筋动骨。”
齐恕没有说话。
萧重鼎说的并不错。
烽燧到现在,并没有遭遇过伤筋动骨的打击。
而烽燧长城的设计,就是为了防止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导致骑虎难下。
弃了便弃了。
这是西域啃下的第一块肉,啃下之后,他们会发现,这口肉并不好吃,反倒会崩坏自己的牙。
“先生还在想些什么?”
“小殿下,我在想。”
齐恕轻轻启唇,说:“这些日子,烽燧已经陪棋宫做足了戏。”
“他们派三千三千的兽潮来攻城,烽燧就三千三千的对冲,在这片大雪原上,烽燧长城之前,齐梁的重骑对上妖族,仅仅正面对冲而言,根本不占优势。我无数次希望棋宫那边能今早发动总攻,他们应也知道,再怎么拖沓,最后也免不了殊死一战,而一次一次骚扰,表面上想摆出‘公平一战’,其实是想等齐梁集结几条北部道境兵力,再一口气吞下足够多的血肉。”
“现在我想明白了。”
齐恕落寞地笑了笑:“烽燧陪棋宫做戏,暗地里不动声色转移北姑苏道的人马,最后人去城空,把烽燧拱手让了,对棋宫而言,只是挂在嘴边势在必得的一块肉。”
齐恕猛然攥紧手中那张十万加急的情报。
黄纸被他攥出无数褶皱。
“破垒啊。”
西壁垒被攻破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他的手中。
齐恕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现在江轻衣生死未卜,但任平生的死讯已经被确认了。”
小殿下神情复杂,道:“西妖不在烽燧赤土,也不在棋宫,我们早该猜到她其实是去了西关边陲。以她的修为,要在大胜之势下截杀一人,实在太过简单。任平生已经死了,恐怕江轻衣”
齐恕摆了摆袖,松开那张被自己攥皱到几乎不能复原的黄纸,烽燧城头的大风卷起,将那张破旧黄纸鼓荡吹向远方。
“江轻衣没有死。”
年轻的“卧龙”眼神里有些黯淡,略显悲哀说道:“若是他死了,北魏不会藏着这则消息,江轻衣的死,可以让西关甲士拼命死战,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我担心的,便是他没有死。”
齐恕双手扶在城头,喃喃说道:“他之前的路,走得太顺了。而这个打击,又实在太大了。”
小殿下心领神会。
“先生是担心北魏的凤雏自此以后,便一蹶不振?”
齐恕闻言之后,缓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人活着,不过是为了一个念想。”
“任平生死了,江轻衣若是还活着,便等于没了念想。”
齐恕低垂眉眼,按在城头的双手微微发力,手掌底下的古老雪层迸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音。
“如此大的打击,换做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会陷入最低谷。”
“但我担心的,并不是江轻衣从今日之后,会一蹶不振。”
齐恕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担心的,是他走出这段低谷之后,会变成一个彻底疯狂的人。”
“若是能够走出这段阴影,他势必要对西域大夏发动最狠毒的报复。”
“十倍百倍,千倍血偿。”
“我担心的,便是如此。”
齐恕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我一直想与他有一场对弈。”
齐恕先生声音轻颤,说道:“我和他其实是无比相似的人啊。各自南北,一人一主,风起于微末之间,能够得势只是依靠陛下的一眼赏识,能够施展也不过是兰陵城和洛阳里那位的一言提拔,慢慢煎熬,最终才有了如今这个地位。”
“如果不是妖族的南北分攻,这些年南北愈发焦灼的局势来看,很有可能,此时我已经在与他交手了。”
“在这世上,能有一个值得敬佩的对手,这是何等幸运的一件事。”
“可我想对弈的,是浩气荡荡,不卑不亢,奇正相间的江轻衣。”
“而不是彻底疯魔,一心求胜,不择手段的江轻衣。”
裹着厚袄的书生喃喃说道:“齐恕有一愿。”
“愿江轻衣在与齐恕对弈之时,还是江轻衣。”
西壁垒被破。
西关的四万十六字营,几乎尽数折在了西关边陲之外。
西关那位白袍大藩王。
一共有八万十六字营。
一半尽殁。
那位原本红透了北魏庙堂半边天的青甲儒将,如今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他带着四万铁骑出关西伐。
只余下四千落荒而逃。
紧接着那位白袍大藩王坐镇年间,连一砖一瓦都没有被妖族撼动的西壁垒,在江轻衣的手上,被西域攻破。
破垒之后,西关的防线开始紧缩。
一日之内,洛阳皇宫内,无数封痛骂江轻衣的草谏都被呈了上去。
悍不畏死的言官,就喜欢做这类“痛打落水狗”的事情。
有骂江轻衣年少轻狂,不知进退,害得西关三万六千甲魂归西域,尸骨大寒,不得还乡。
有骂江轻衣害人不浅,身为罪魁祸首,铸下大错,害得十六字营的弟兄死在西域兽潮之中,居然还有脸活着回来。
曹之轩坐在皇座之上。
他饶有兴趣看着自己大殿之上,那一个个群情激奋,恨不得要将江轻衣刨祖挖坟,以泄心头只恨的言官臣子。
曹家男人只觉得有趣。
北魏庙堂上,四座关峡,那些接触到权力核心圈层的人,一直保持沉默。
江轻衣打了北魏立国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
这些言官自然要骂。
当然要骂。
若是不骂,便是失了职。
只是如今跳出来,拈髯长叹,唾星横飞的这些人,在一年前,全然不是这副嘴脸。
江轻衣的得势,有很大一部分的功劳,要得益于这些言官当年的大力吹捧。
西关每打一场胜仗,无数篇早已准备好的稿子,便从洛阳皇都的朝会之中流出。
成也如此,败也如此。
让曹之轩觉得有意思的一件事,是这些言官大骂特骂,却偏偏没有提及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江轻衣是北魏寒门子弟的代表。
他的崛起,没有官场深厚的积淀,也没有背后大势力的角力。
因为他的背后,是全北魏最粗,最大的那根大腿。
是陛下大人。
所以在场的所有言官,没有一人,去提到最重要的一点。
陛下用人不淑。
曹之轩很有耐心地听着这些言官一个一个进谏。
然后退朝。
他知道,未来的几天,洛阳朝会都是这样。
对江轻衣的痛骂,大贬,并不会随时间而停止。
曹之轩并不着急。
他在等。
离开西关的第三天。
郭攸之和董允靠在车厢篝火旁取暖。
两人有些担忧地将目光投向车厢旁,远离火堆的那个男人。
青甲破旧。
江轻衣一个人靠在树旁,蓬头垢面,看起来像是一条野狗,但好在安静到了极点。
抵达西壁垒城主府后,江轻衣去了一趟任平生的府邸,然后拿着一把木剑,疯了一样向着城外冲去,文弱的总督大人,居然有相当不俗的修为傍身,几位西关大汉都没有拉住。
直到那位出手。
郭攸之沉默望向将双手贴靠在篝火旁的那个黑袍女人。
阎小七的面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直勾勾盯着火堆,表情木然,天然呆地轻轻哈气,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着篝火。
郭攸之觉得,阎小七比如今还属于自己顶头上司的那位洛阳前任大花魁,还要美艳一些。
那种不近人间烟火气的美,冰冷到让人有些窒息的美。
阎小七很少一个人出来走动。
紫袍大国师坐在这个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女人身旁,神情淡然说道:“过不了多久就到洛阳了。你们俩准备好接手缥缈坡的官职,若是不出意外,应是缥缈坡说的上话的官职,仅论官帽之大,能在西关排在前十,只不过一左一右,相互监督。”
郭攸之和董允无比讶然,震惊抬起头来。
玄上宇没有抬头,只是微抬眼皮:“怎么,不愿意?”
篝火星星点点迸溅。
这是一份诸多人求之不来的机缘。
两人拼命摇头。
过了许久。
郭攸之留意到那个不远处颓废靠在树旁的青甲男人,拍了拍董允肩头,以眼神示意。
董允心领神会,小心翼翼问道:“那去了洛阳,江大人该如何?”
玄上宇风轻云淡说道:“也许会死。也许会坐牢。也许什么事都没有。”
紫袍大国师并不忌惮这句话被江轻衣听到。
“这要取决于他自己了。”
靠在树那旁的江轻衣置若罔闻。
他眼睛里一片血丝。
双手鲜血淋漓。
他不断摩挲着怀中死死搂抱的木剑。
一遍又一遍。
这一路上,已经不知摩挲了多少遍。
西壁垒已破。
城主府已塌。
任平生已死。
九恨和凤雏,都葬在了西域边陲。
他唯一留在这世上的,就只有这一把木剑了。
上面以剑气刻着淡淡的一行字。
任平生本来准备日日回府之后以剑气温养,等江轻衣授封西关藩王的那一天,再将这柄木剑送出。
他准备了一句话。
送给江轻衣。
“平生只愿你平安。”
区区七个字。
如今看来,字字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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