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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州城,天鸿书院。

“喂,新来的,去把门口的落叶给扫了!”

看着一把破破烂烂的扫帚随意扔到了自己脚边,小策子并没有抗拒。他漠然的弯下腰,拾起扫帚,然后转身往院门走去。

一路上,他掠过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

有摇晃着纸扇正在高声吟诗作对的青年才俊,也有那些不停的拍着马屁的大户人家的书童,更多的,是三五成群议论时政的平寒士子。

他们各自或得意,或阿谀,或义愤填膺。

可是没有一个人,去看小策子一眼。

这个神色漠然握着扫帚的身影,就好像是一道孤魂野鬼,完全被世人隔绝在外。只有在开饭时,众人才会发现饭桌上多了一副碗筷;在深夜人静里,狭窄的小屋里还亮着一盏孤灯。

小策子干脆利落的走到了院门前,没有丝毫的停留,也没有任何的言语。他弯下腰,一丝不苟的开始扫起地来。

他袖子里的右手,还打着夹板。他只能用左手,一点一点的挪动着扫把。

距离自己被救不过只有四天,他仅仅是能下地走动。可是天鸿书院的下人,书童,乃至教习,俱都对他呼来喝去,从不客气。那些人都是打心底排斥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因为他是一个外人。

作为庐州城最好的书院,天鸿书院一直是庐州的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地方。他们削尖了脑袋,挤破头,无不拼命想往里面钻去。这些人里面,最好的便是能成为天鸿书院的学生;好一点的成了天鸿书院的教习;稍微差一点的也是当个书童;最不济的就只能当个跑腿扫地的下人了。

可是,可是我们都是费了老大一番力气,才得以进来;你不过是山长外出时救回来的陌生人,凭什么也能进入天鸿书院?!

他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来刁难这个“新来的”。他们以为小策子会像普通的年轻人那样,受不得委屈,最后自己离去。

可是到最后他们才发现,这个年轻人根本就是块棉花。任凭你如何羞辱,如何挑衅,他那漠然的神色,从未波动过。

“沙,沙,沙……”小策子把落叶一片一片的扫到角落里,然后转身去拿簸箕。

“哗!”身后传来落叶堆被踢散的声音,他知道,那群人又来刁难自己了。

“哎呀,抱歉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哈哈。”

望着被踢飞得到处都是的枯叶,冬梅心满意足的收回了右脚。他一边假惺惺的道着歉,一边朝小策子走去。

小策子僵在原地,握着簸箕柄的左手手指隐隐泛白。过了片刻,他放下了簸箕,弯腰拾起扫帚,转身又“沙沙”地开始扫起来。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冬梅一眼。

这是最直接的无视。

冬梅也习惯了他的沉默。他笑嘻嘻的走到小策子的身边,然后弯腰轻轻说了句:“懦夫。”言毕,他戏谑的看了眼小策子那无力垂在一旁的右手,昂首挺胸的往书院里走去。

小策子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依旧一丝不苟的扫着地。

过了许久,落叶又一次被扫在了一起。小策子转身走到簸箕前面,轻轻把扫帚放到地上。

“哐当!”扫帚柄的上半截突然从他手里掉了下来,在地上咕噜噜的滚得老远。

小策子那红彤彤的左手掌心里,满是扫帚柄的木屑残渣。

……

……

星斜月垂,夜深人静。

位于后院里紧挨着柴房的小屋,由于湿气太重,平日里都是用来存放一些杂物的。

那些书童下人,俱都不愿收留小策子。小策子也没有怨言,他到账房去领了两床薄被,就独自搬进了这间屋子。

一屋一人,都是不被世俗所接受。天鸿书院里的其他人,觉得小策子和这屋子简直就是绝配。

每天夜里,这间小屋里的灯光会一直亮到三更天,每次都是听到院子外巡街的更夫连敲三下梆子,那盏孤灯才会灭去。仿佛一只死不瞑目的孤魂野鬼,终于圆了心愿闭上眼一样。

今晚,小屋里的孤灯依旧亮着。只是等打更人出来巡完了第四遍街,那灯光才灭去。仿佛是今晚上屋主人用功看书,忘记了时辰。

时间回到三更的时候。

“吱呀”偏厢房的门被猛然拉开了,冬梅捂着肚子,一路疾驰,终于跑进茅坑里蹲了下去。

完事后,他的腿都有些蹲麻了。系好腰带,他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扶着墙往外走去。他却没有看到,在他旁边的隔间里,突然伸出了一根棍子。

“砰!”这根棍子狠狠的敲在了冬梅的后脑勺上,冬梅一声不吭,栽倒在地。

隔间的小门打开了,小策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漠然的望着地上的冬梅,就像中午时望着院门地上的落叶一般。

他蹲下身,一点一点拖着冬梅的衣领往茅坑旁挪去。

“扑通!”冬梅被他一脚踹了下去。

他平静的做完这些,提着那根棍子往自己的小屋走去。仿佛刚才不过只是倒了一次垃圾一样平常。

他走在墙壁的暗影里,无声无息,像是一只流浪在夜幕里的猫。走到小屋门口,他朝四下看了看,然后轻轻推门进去了。

他的身体骤然一僵。

在他的书桌旁,正坐着一个苍老的身影。他听见了开门声,于是缓缓转过了头来。

他是公孙玄,天鸿书院的山长!

“回来了?”公孙玄平静的笑了笑,不含一丝人间烟火。

小策子的脸上依旧淡漠,可是眼中的几分慌乱已经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剧烈波动。他的左手还紧紧的握着那根棍子,犹如溺水的人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冬梅虽然心眼小,但还罪不至死。你心中的戾气,太重了。”

公孙玄的语气非常的平静,可听在小策子的耳朵里却是惊雷阵阵。他脸色煞白,双腿发软,握着棍子的手已经开始颤抖,好像那根棍子突然就变重了。

“你,你都知道了……”小策子嘶哑的问。他多日未曾开口,嗓音竟是有些生涩干枯。

“你知道云天长为什么不教你道法神通吗?”老人对小策子的话避而不答。这像是在表示默认,又好像是在表示那些事都无关紧要。他温和的看着小策子,眼中渐渐流露出几分怜悯来。

“不知道……”小策子低下了头。云天长是他最敬仰的人,可是他却辜负了云天长的嘱托——甚至可以说是遗嘱。每次想到这里,他都心如刀绞,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去。

“那是因为,你没有杀人的意志。”老人捻起竹签,伸手拨了拨灯芯,口中漫不经心的说着。“这就好像是一把刀,给了屠夫厨子,它就只能周旋于桌凳砧板之间;可若是给了强盗土匪呢?”

说到这里,老人一停,双目炯炯的看着小策子:“他们便能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啪!”灯花轻轻炸裂了。一股青烟袅袅升起,老人慈祥的面庞隐匿在那股青烟中,朦朦胧胧,随烟晃动,显得极不真实。

亦隐隐有几分狰狞。

“现在的你,已经有资格学习道法神通了。”老人随手扔掉沾满了灯油的竹签,径直往门口走。“如果想清楚了,明天晚上就去前院找我。”

老人已经走了许久,可是小策子还是呆立在屋门前。老人的话就像是一把利剑,狠狠的刺进了他尘封多天的心里。尽管他知道老人并不是真心实意的在帮自己,可是能学到术法神通的诱惑,却又是如此的难以抵挡。

他已经濒临生死两次了。

他迫切地希望变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在院长围墙的那头高声喊着,随后又接连敲了四次梆子。

四更天了。

小策子回过神来了。他木然的走到桌前,吹灭了灯,然后睁着眼躺在了床上。

……

……

天还未亮,小策子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给吵醒了。他下床点亮了油灯,还未走到门前,小屋那扇破旧的木门就被人一脚给踢开了。

竹青领着一群书童冲了进来,目光不善的瞪着小策子。

小策子冷漠的看着他们,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没过多久,一个裹在棉被里的身影被人抬了进来。他的脑袋上缠着纱布,脸色发青,身体还在不住的颤抖。可是他看向小策子的目光,却是凶恶如豺狼!

他是冬梅。

“给我搜!”竹青朝站着的众人挥了挥手。顿时,七八个半大的书童便往屋子里的角落翻去。不多时,那根棍子便被翻了出来,较粗的那一头,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哐当!”棍子被竹青狠狠扔在了小策子面前。小策子面无表情的低头看着它,沉默不语。

“哼,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竹青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气愤,可是眼中却是满足的笑意。这个“新来的”不受众人欢迎的少年,终于落下了把柄——这把柄别说赶他出天鸿书院了,就是将他押送官府,也能判他个意图谋害人命。

“我需要说什么?”小策子突然开口了。他弯腰拾起那根棍子,抬起头来看着这群和他一般大小的少年,破天荒的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

平静如秋波。

却又狰狞似恶鬼!

“砰!”小策子狠狠的挥起棍子,然后使劲砸在了冬梅的头上!

周围鸦雀无声。

一缕缕鲜血不断的从冬梅头顶往下流淌,缓缓染红了他身上的棉被。冬梅张着嘴想说什么,可到最后也没有发出声来。他两眼一闭,歪着头,不知是死是活。

“杀,杀人啦!”有人突然大喊起来。

眼看众书童有要逃窜的趋势,竹青强作镇定的大吼:“不要慌,他就一个人!大家一起上!”

众书童回过神来,眼中也重新露出了凶恶的目光。他们死死的盯着小策子,然后缓缓把他围在了里面。

“人多?”看着众人,小策子似笑非笑,手中的短棍骤然抽向竹青!

“人多又如何?!”他厉声大喝,歇斯底里,疯狂得像是一匹饥饿了许久的野狼!

“砰!”棍子狠狠砸落在竹青的额头。

竹青骇然的指着小策子,随即晃荡几下便倒在了地上,他直接被一棍打晕了!

眼见主心骨倒了,众书童也终于崩溃了——他们平日里最多的,也不过是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吵闹闹,毕竟所谓的“君子动口不动手”摆在那里,他们哪里遇到过这种棍棍见血的可怖场景?一阵鬼哭狼嚎,哭爹喊妈之后,这群书童逃得干干净净,屋子里还站着的,就只剩下小策子了。

“哐当!”短棍从小策子酸软无力的左手里掉了下来,落在地上一路滚到了墙角。

他不过也是强弩之末罢了,那愤而出手的两棍已用光了他全身力气。而且,他胸口的伤疤又被扯裂了,胸襟也开始缓缓的被鲜血沁红。

小策子缓缓后退——他已经没有了力气转身,摸到床沿后,他释然的闭上了眼,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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