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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被困在她的内心了。

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影,我想起了几天前,阿夕来的情景。

“至今为止,我都没有怀疑过。唯有你的意图,我始终看不明白。”

“我没有意图。”

“……没有意图吗?可又为什么要一直跟在她身边呢?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妖怪了,毕竟你的「自我」已经出现了。”

“……您在说谎。”

“确实。她虽全心全意信任你,但我不能。”旧神如是说。

“是吗……那非要说意图的话,也只能是祂们的意图。”

我还控制着她的身体,她现在还没放弃寻找回去神之地。

“……祂们?”我意识到不对,皱起了眉。

“全知全能之神,万物之起源,万物之终结,亦可称为「混沌」。”

“——你还知道什么?不……我应该问,你和祂们是什么关系?”

“……我是被祂们选中的万千生命之一。”

“所谓意图呢?”我尽可能将语气恢复到平常。

“见证出云国旧神。”

当听到这一句时,我再次不可置信地看向了他:“祂们本就是全知全能之神,不管不顾已过千年万年,更何况祂们无处不在……又何须见证?”

“这是我推测出来的……唯一符合的意图。”

“既然是见证,为什么你又会插手她的事——不是不能感知,我总觉得有些事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确实发生了很多次。”

“——”

“出云国旧神发生在旧世界,不,存在于不为人知的一面。毕竟,被所知的一面是高天原,出云国旧神被隐匿在其背后。「出云国」也是不被记录……换而言之,如果有一天,出云国旧神完全死去,「出云国」也是可以被看作某种「幻想」/「梦」吧。”

“……你说得没错。可你忽略了,出云国旧神不会死/消失。就算高天原消失了,出云国旧神也不会消失。”

“……为何如此肯定?就算能动用祂们的力量,出云国旧神也不过是万物生灵之一,于祂们而言,谈不上什么特别。”

“你曾说她丢失了某物。”我没有顺着他的话,甚至,并不在乎,“那是所谓何物呢?我一直在她的内心,却在她逃出狭间之后,将所有的一切看得最清楚……没错,她现在还是遗失的状态。并不是所有的行动,都可以用初代的愤怒和恨意去解释。你究竟是什么?”

我在怀疑他。我怀疑的不是他做的事,而是他是什么立场,他究竟是谁。

“祂们究竟为何会选择我,我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青年如此回答我,“我无法解释,能说的只有这些。无论相信与否,出云国旧神的决定都将影响她的未来。就算是生命力强大的旧神,在失去最后的生命力后,也该视作死亡。虽说神之地和那棵树会延续出云国旧神,但她的存在,也便到此为止。”

趁她还没回来,他向我告别。

“……未来呢?”

“……?”

“她会活下来吗?她会开心吗?她遇到的事情……”我急切地问。

不去引导她选择接受自己的牺牲,自己便会被拒绝。如果被她拒绝了呢?所有的一切又变得那么不肯定起来,变得模糊。

我太需要一个确定的回答了。

“你爱着她。”

“——她是我的「孩子」。”

“可她不懂爱,你没来得及把这个教给她,就在她的时间里消失了。你问的问题,我的回答是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在那么多次纵容了你的「牺牲」后,她至少可以拥有一次「拒绝」的「意外」。这是我说这些真正的意图。”

“不懂吗……”

我微微皱眉,想起了出云国的旧事,想起了停留在那个早已消失的村子里发生的事。

……她并不是不懂啊。

当初在出云国的时候,虽鲜少说话,那份稚嫩的爱已经在逐渐成型,只是后来,当她热烈地将那份爱献给那个村子时,被那片已经死去的土地沉默地吞噬了。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因为初代的恨意和愤怒逐渐遗忘了爱。

……等等,遗忘……?

这么说——

阿夕他是——

-

在我将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后,便急匆匆地往京都赶。

既然天羽羽斩能贯穿这具身体,那它也一定可以把我再次带回那样的濒死之时。让我再一次回到神之地。

不过这一次,回到神之地不是为了找到她的计划——不,可以说,她的计划存不存在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了。她想要延续出云国旧神,无比渴望地想活下去——然而我寻求的却是终结。

她曾经分解出去的身体,灵魂,记忆,甚至是力量,在此刻全然回荡在自己的周围。相比之下,反而是源稚紫的妖力在慢慢地收敛。

从源稚紫吃下那半个神格之后,神力便强行留在了她的身体里,直到她那半妖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她活下去,出云国旧神原本的身体才出现。

不过,这具被天羽羽斩贯穿的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不是阿夕及时从冥界阎魔那里要到全部的灵魂,得以利用空栗留下来的妖力和神力一起缝补这具身体,恐怕我早已无法以人类模样现身。

如今,神格碎裂,束缚在这个世界的枷锁已然不见,出云国旧神的神力又开始逐渐恢复。遇见须佐之男时已恢复了一小半,但这具身体却早已朝着妖怪的模样演变。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源稚紫」的身体没有死去,它也想要活下去,反而将她原来的身体当作了修补材料。

不过,我要考虑的不止这些。

她想要延续出云国旧神,但从未考虑过人类。

在此之前,我一直想知道,她的态度。

可那时,她只是被要活着的想法催促着,只能被迫地顺着「所有」而挣扎。如何对待这个世界,对待人类太复杂了,复杂到她愿意在逃出狭间之后,用上千年的时间活下去,去寻求这个答案。

「源稚紫」这个意外将这个答案到来的时间提前了。

现在而言,我便是她想要的那个答案。

不必问「源稚紫」,不必问「夕夏」,亦不用问曾经的她。倘若我仍然还执着于过往,那便也算不上与她不同。

在我一面下定决心,一面往京都赶,快步掠过草丛时,周围隐约显出一点异样,我微微皱眉,神力自我身上而出,将草里的东西拎了出。

稀稀拉拉的蛇被神力擒住,上下蜷缩翻滚想要挣脱束缚。其中有一条身形较大的蛇,正静静地停在原处。

“还算老实。”我盯着那条大蛇的竖眸说,“回去告诉那位神明,就说,计划有变,我改主意了,得插手了。不过呢,只要他愿意,我和他之间的交易,依然算数。”

从那条蛇的竖眸中,我看到了从不解,又带了疑惑,最后却是无比的兴奋。

蛇魔是不会有这些变化,也不用这些蛇魔传递消息。

他听得到。

那兴奋是因为我终于不再是高高在上,旁观着一切的「神」了,我也终于入了他的局。

毕竟,从最初的开始,我便从来没有受到他的控制,他的影响,就算是千年前告诉了他那个「意外」,那也是出自自己的想法。

与对抗他的须佐之男和天照不同,脱离他的控制,是他最难接受的。

当我说出我要插手的时候——无论我站在哪一边,我都不得不受到他的影响。

可是啊……

我松开了蛇们,它们掉在地上,可怜又匆忙地消失在草丛里。

八岐大蛇,你是否察觉到了,你也入了我的局?

既然知道了千年之后,须佐之男会再次回来的这个意外,八岐大蛇绝对不会毫无作为。可他现在的种种,都与我记忆中的世界走向没有区别。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他绝对不会放须佐之男离开,而且,现在的他,很有可能通过月读已经回到了千年前的审判。

出云国旧神无法回到过去,因为过去,现在或是未来,我们只能是我们。

毫无疑问,须佐之男到达千年之前的现在,他亦走过了无数个世界。在那么多世界里,「我」也存在过。

有被拯救过,也有被杀戮过,可都不意外,那些只是现在的我/身体中的「存在」。并非过去一般的存在,而是当那样的「存在」被知晓、被触碰过,才会显现在我的身体之中。

唯一的遗憾,是我只能影响那些存在,而无法控制。正是因为如此,作为那些存在的集合,我才有存在的意义。

“不用那么跟着我,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我的身边。”我转过身来说,“毕竟我们曾经亲密无间……不,这么说尚且太亲切了,但我们至少是家人一样的存在。对吧?阿夕。”

“我和源稚紫是家人。”

“那我是谁呢?”

“需要见证的存在。”

“这么说你不会阻止我了?”

他平静地看着我:“你要回到过去吗?”

“回去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也有旧神那样的意志,吸引祂们的目光,将整个世界扭转。”我说,“源稚紫似乎没有和你提过神之墓这样的存在吧?”

“那是什么?”

“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在出云国村子里,可以吸收着无尽的生命力。幼年的阿丰被那些村民扔进去那里之后,交出了容纳在她身体里,至少是六成的生命力才活下来。不过,源稚紫进去之后,却只交出了那半个神格就活下来了。”我抬头看了看晦暗不明的天空,“猜猜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因为阿丰交出了近六成的生命力吗?”

“虽说有这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在那么多个世界里,源稚紫曾有无数次死在了那。这么看吧,将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放在一条河里,那么无数个世界,就是无数条河,倘若那个「洞」刚好存在于那些河必经之路,这么一看,是不是就很合理了?”我比划着,“然后,从这个洞里,又分出了许多条不同模样的河,它们有自己的轨迹,一直流淌。有些在半路干涸,有些则一路流向了神之地。”

“可为什么偏偏是她?”

“是啊,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我放下了比划着的手,“为什么偏偏「自我」也是她呢……她在这具身体占据只有三成,从前更少——也是因为她变多了,所以我才会出现。”

“你还是想回去神之地吗?”

“想啊。毕竟所有世界的记忆流向,都是神之地那棵树。那棵树连接了所有世界,就像那个洞一样。只不过,那个洞没有能产生新世界/抽枝的能力,但我更好奇,出云国的那棵神树,也就是孕育这具身体,将初代的愤怒和恨意埋进这具身体的树哪里去了。”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因为实在找不到能说的对象了。你毕竟还是祂们选中的存在——”

“你怎么知道这些?”

“因为,阿夕,你虽然是被祂们选中的存在,但你并不是祂们,你现在只是这个世界的一只妖怪。在你了解的基础上,你应该知道,我曾从神之地那棵树那里知道了旧世界,和所有世界发生的事——当然除了「我」的未来走向,那是无法被知晓,无法被祂们得知的存在。”

“难道我也被记录在那些「故事」里了吗?”

“是,又不是,一开始你并不存在哦。”

“因为源稚紫吧?就像一个锚一样,她将我的存在一点点地记录在这个世界里,所以你才能「看到」。”他明白过来,松缓语气,却仍然只是面无表情,“那你还担心什么?我只能见证在这里发生的事,又没办法跟着你去任何地方。”

“嘁……当然是因为我当时大言不惭说不插手,结果还是不得不参与进去。”我皱了眉,一脸不情愿,“我也想不到阿夕你的来头这么大啊,如果知道是这样,我说不定会早点对你说出出云国的事。”

他微微睁大了眼,却没说出什么。

我张开手:“这具身体各个方面其实都挺舒服的,我也并没有什么不满意,毕竟我还是我,只不过我不一直是我。你也知道,我对人类,对这个世界永远都是矛盾的。我不喜欢人类,因为他们的背叛战争,可我又舍不得去破坏,因为他们信任又团结。这就是阿丰的「自我」/「人性」。”

“确实。可你也长大了,好像……不再一直执着于一件事了。”

我放下了手:“哥哥吗……毕竟我既想为他报仇,又想顺从「自我」的真实想法。”

“因为是被平安京的所有记忆编织出的「源稚紫」吗?”阿夕轻声问。

“是啊。毕竟我这个意外在这里诞生,被他们编织。”

“那之后呢?”

“这个不能说啦,这是我的秘密啦。况且,你只是见证,所以无论我的未来究竟如何,你都会记录吧?就像那些河流记录着你一样。”

“……”

“好了。”我大步走向他,踮起脚伸手拍向他的脸,将他的脸挤作一团,“无论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这都是我的选择。所以,完全没有什么后悔的遗憾。你也会替我高兴吧?阿夕?因为我找到了我想要做的事,哥哥那个时候和我说的话,现在我终于能发自内心去做了。”

“是吗?”

“你也要找到你想要做的事。”我松开了手,退了一步,“那,再会了。”

-

漫长、漫长的时间……

出云国消失……

高天原却还存在……

在出云国的时候,我从不觉得时间有这样漫长。如果「神」在,我也不会……

可是「神」不在了。

「神」被人类杀死了。

「神」被人类杀死了。

「神」被人类杀死了。

可祂那么喜欢人类。

有什么在体内燃烧着,灼痛着,可「神」的身体已经不见了,祂留下来的出云国也不见了。

我失去依凭,毕竟我这无尽的时间里,都是在「神」的身体上度过。将根扎在祂的身上,度过无知的时间,一点点明白人类说的一切,在祂离开的亿万年的时光里生长,孕育出云国旧神和庇佑人类。

可无论怎么努力,「神」再也不会回来了。

出云国旧神无论怎么像「神」,始终都有一抹逃不过的红色。

我是那样不甘心。

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接受了祂的死亡。

我也不明白,「神」是那么强大,为什么会被人类的毒酒杀死。可一切的疑问,所有的所有都随那天出云国消失而消失。

我又感知到了那棵树,它又在呼唤我。

在出云国消失之后——因为那可憎的虚无和衰亡,让「神」消失得一干二净。

——呼唤我回去。

回到最初的地方。

可我不想啊——

这个世界的人类一点惩罚都没受到,这个世界——那个伊邪那岐都不曾怀有歉意,依旧桀骜不驯——就因为他是旧世界的神,所以能为所欲为吗?就因为他庇佑了人类——那群脆弱的蝼蚁——

……

……

……

吞下。

吞下。

吞下。

咽下。

然后……

孕育。

无法询问,「神」已逝去。

无法开口,人类遍布。

无法平息,企图散落的、刺向「神」的真正杀意。

亿万年漫长的等待,在一遍遍的噩梦中醒来,尝到了「神」化作土地之下,渗透的、人类的和祂的血和泪。

「神」死去了。

我无法全部吞下。

然后又过去很久。

终于全部吞下。

就像「神」无数次饮下人类的毒酒。

直到出云国快消失了,直到那可憎的虚无和衰亡终于找到了这里,开始了吞噬。

我再次看到了「神」端起了人类的毒酒。祂和人类无二的脸上,那带了笑意的眼睛,那快乐的模样,祂不知道自己要死了。

我也终于孕育出了最后一个出云国旧神。

那是我费尽所有孕育出来的、为最后一个出云国旧神加上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的、盛满「神」的血和泪的未来。

如果出云国没有消失,如果「神」的身体还存在,最后一个出云国旧神便会和从前的出云国旧神一样,快乐地迎来她身体的结束,以灵魂陪在下一个出云国旧神身边——即便「神」的血与泪刻在灵魂之上,也只会折磨她一个。

可出云国消失了。

那带着红色瞳孔的出云国旧神,带着前所未有的生命力离开了故土。

我应该回去。

可我并不想回去。

我必须看着她,看着她接受「神」的血与泪,看着她杀死伊邪那岐,看着她发现所有的真相。

我当然知道了。

假如有什么发现了我的存在——伊邪那岐或是虚无,我一定会被消灭。

失去了依凭,又耗尽所有吞下「神」的血与泪,孕育出最满意的未来,正是我最脆弱的时候。

闭上了眼睛,随后沉入无尽的睡眠。

我不必担心会和那个未来/孩子走丢。

「神」的血与泪会指引她找到我。

「神」的血与泪会让她再度唤醒我。

无论生命力多旺盛,也终有枯竭的一天。正如伊邪那岐,虽是生之神,却也逃不过虚无。我愚笨,只在这亿万年的时间里领悟了这些。

却也多亏了这些。

因为当生命力全然消散枯竭之时,正是「神」的血与泪真正苏醒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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