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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虽然有许多事要忙,但是,南云始终记得,他首要的任务是什么。
三天后,他亲自驱车,接回了归宁的妻子。
沈青萝从帘幕的一角,看到了南云掩饰不住的笑容。
她心里一阵苦涩。
“夫人,我想跟您商量个事。”隔着薄薄的帘幕,南云道。
“什么事?很要紧吗?”沈青萝温和地回答。
南云轻笑:“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寻思着,你有了身孕,家里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不如,你先放一放。”
沈青萝一怔:“怎么放一放?”
南云轻轻扬起鞭子:“媛儿收房也有些日子了,我打算,立她为妾,你不会再反对吧。”
沈青萝沉默片刻:“相公既是喜欢她,为妻的,怎能不答应,只是,我觉得,她过于轻佻。”
南云一笑:“娶妻求贤,做妾者,只须恭顺即可。我瞧着,她还算听话。”
小容张口欲言,被沈青萝捂住了嘴巴。
南云心情很不错:“既是夫人答允,那么,也不须什么仪式,就这样了,即刻叫她搬出百合园。”
沈青萝缓缓道:“你打算安排她住哪里?”
“画眉堂。”他脱口而出。
“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很好。”沈青萝低低地道。
南云略微回首,带着一丝笑意:“夫人吃醋了?哈哈。你的肚量,还真是比不上青鸾。”他压低声音:“你知道吗,这个提议,还是青鸾说的呢。她说,多纳妾侍,好多添子嗣。”
“妾自然比不上四妹。”沈青萝淡淡地道。
小容再也忍不住:“夫人马上就要为南家添丁了,难道还及不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
沈青萝脸色一沉:“胡说什么。”
南云并没有在意小容的话:“天渐渐凉了。如意绸缎庄送来了上好丝绵,我已经请了裁缝,明日到府,给你们主仆多裁几件衣裳。”
沈青萝听到“如意绸缎庄”,不由得心里一动。
“田掌柜倒是善解人意。”她说。
“哦,”南云一怔,笑道:“人还算老实。”
沈青萝微笑:“哪天请他来府上,妾要亲自谢他。,听说他帮了不少忙。”
南云一笑:“那倒不必。”
说话之间,马车经过一处道场,旌旗飘展,黄符飞扬。
南云缓缓地,将马车赶到近前。
沈青萝好奇地展开帘幕,露出了面容。
恰在此时,一张巨大的画满了符印的黄纸忽的飘落下来,直接覆在沈青萝脸上。
沈青萝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无力,本能的用手扯开黄纸。
南云看时,沈青萝脸上已是汗如雨下。
二
恰逢端午,又是妾侍请安的日子。
一大清早,媛儿就花枝招展的立在百合园的廊外。
此时此日,她的身份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她急不可耐的想要展示自己的幸福。
二夫人果然没有食言。她暗暗地想。
若不是攀上二夫人这棵大树,到现在,自己还只是一个被欺压的奴婢。
这几个月来,洗衣洒扫,劈柴生火,甚至洗刷净桶,每一样粗重肮脏的活计,都是她在做。
她默默地忍受沈青萝的报复,因为她知道,她别无选择。
可是,沈青萝只顾着折磨自己,却忽视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把一颗随时可以开花的邪恶之果,留在了彼此的视野之内。
媛儿再一次梳理了一下光可鉴人的鬓发,确信已经做到了完美的妆容。
“小翠,”她唤着新来的丫鬟的名字:“敲门。”
小翠清脆的答应了一声:“是。三夫人。”
“三夫人。”媛儿对于这个新的称呼感到十分得意。
婢做夫人。想不到我媛儿也有今日。
正待敲门,门却开了,素月端着一盆水“呼”的泼出来,险些弄脏了媛儿的新衣。
“怎么这等鲁莽!”媛儿一脸烦恼。虽然气恼,却是不敢大声,毕竟,这不是她可以撒野的地方。
“我当是谁?原来是媛儿姑娘。哎呀,如今是三夫人了。给三夫人道喜。”素月淡淡地道。
媛儿轻轻弹了弹衣角的水珠。
素月瞥了一眼,扬了扬手里的铜盆:“夫人昨日归来,有些劳累,吩咐下来,今儿的请安就免了。”
媛儿很恭谨:“既是夫人欠安,媛儿就不便打扰。那么,就要劳烦素月妹妹照顾夫人了。”
素月冷笑道:“侍候夫人,是咱份内之事,不劳三夫人费心。请回吧。”说完,“咣当”一声,重重地掩上房门。
媛儿冷笑一声:“再怎么张狂,也是一个婢女!”
转出园门,远远瞧见青鸾主仆缓缓而来。
媛儿满脸堆笑,迎上前去,深深一礼:“姐姐。”
青鸾微笑道:“咱们姐妹了还客气什么。哦,还没有贺喜妹妹。”
媛儿笑道:“若不是姐姐提携,妹妹哪有今日。”
青鸾瞧着她一身簇新的装扮,笑道:“老爷一向喜欢妹妹,只不过碍着上头那位,因此耽搁下来。前几日,我瞧着老爷高兴,顺便提了几句。也是老爷给我面子,竟然就一口答应下来,连我也是没想到的。”
媛儿献媚地道:“姐姐是什么人,在老爷面前,自然是一言九鼎的。”
青鸾微笑道:“那也要妹妹争气才行。”
媛儿凑过去,压低了嗓子:“她病了,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缘故。只可惜那几盆花被她识破,不然······”忽然住了口。
“老爷。”媛儿叫道。
青鸾扭头。
南云陪着一个长者缓步而来。
“许先生。”媛儿认得是许大夫,欠身一礼。
许大夫还了一礼,不敢抬头看花枝招展的女人。
“这么巧,你们都在这里。站在门口做什么,怎么不进去?。”南云笑道。
青鸾微笑:“看来,这还真是快风水宝地。只是,相公进得去,妾身却只能拒之门外。”
南云带着一丝调笑:“莫吃醋。她怀着身孕,我自然要多费些心思。”
青鸾微笑:“听说她病了呢。不知道是真病了,还是装模做样。”
媛儿低低地道:“老爷还真疼夫人。”
南云瞧了她一眼,意味深长:“你若争气,给我生个大胖儿子,我也这般疼你。”说着,引着许先生,阔步进了百合园。
剩下两个女人默默无言。
女人最重要的是生儿育女,偏偏这一点,两个人都做不到。
三
径直跨进内室,南云止住了素月的话语。
掀开低垂的落帷,沈青萝平躺在榻上,身上搭着红锦的罗被。透过薄薄的被子,她凸起的肚子,显得格外醒目。
南云默默坐下来,注视着她的腹部。
那里面,是他的骨血,是他幻想中的儿子,他曾经热切的盼望它的存在。可是,如今,随着她呼吸的起伏,那里,让他的心,一阵阵紧张。
已经这么大了。
他忍不住轻轻抚摸。
如果是个正常的胎儿,该有多好。只可惜,它的娘,是个此身未明的妖身。
他无法想象,有朝一日,十月分娩,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妖怪将会出现在他眼前。到那时,他南云,将会成为城的笑柄。
为此,他甚至翻阅了无数相关的野史轶事。
干宝的《搜神记》里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人面鱼尾,昼在水中,夜化为人。可水居如鱼,亦可陆路而居。其眼中有泪,出而为珠。
张华的《博物志》里,也有类似的鲛人记叙。鲛人自水中出,寓人家,积日纺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赠主人。
甚至,《太平广记》里,还记录了人与鲛人的风流韵事。东海有物,状如人,眉目面容皆为美女,皮肉白如玉,有鳞,有细毛,临海鳏寡多取之养于池沼,与交合,与人无异,亦不伤人。
可是没有一本书可以给他一个,他想要的答案,那就是,鲛人与人所生的孩子,是什么样子。
传说,蛇妖与人交合,诞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孽龙与民女交合,生下一个男孩,浑身龙鳞,腾空飞升。
他不确定,她肚里的孩子,是不是也是个长着鱼尾的怪物。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她真的是传说中的鲛人吗?可是,她明明是沈家嫡亲的大小姐,与鲛人的生活环境隔着十万八千里,况且,她眼中也不曾化泪为珠。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是妖。
相比鱼妖,他宁愿她是鲛人。
沉思良久,他轻声道:“夫人沉睡多久了?”
素月道:“自从昨日回来,就这样昏睡,连饭也不肯吃。
南云皱了皱眉。
“请许先生进来吧。”他说。
素月为沈青萝掖了掖被角,然后掀起了罗帏。
许先生熟练地拿出一个圆筒,轻轻放在沈青萝隆起的腹部上,然后,隔着听筒,先生附耳上去。
南云很紧张,几乎不敢呼吸。
良久,许先生微笑着拿开听筒。
“如何?”南云问道。
“很好。胎儿的心跳很有力。”先生很慈祥。
南云一阵踌躇:“真的很好?”
先生微笑不语,搭上沈青萝的手臂。
“夫人应该受了惊吓,脉络有些不稳。无妨,老夫为她开一副汤药调理即可。”
南云迟疑道:“他,健康吗?我是说,须影?”他不知该如何表达他的担忧。这个问题,他说不出口。
许先生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四
晌午时分,沉睡中的沈青萝终于醒来。
她睁开眼,看到了一旁打盹的南云,不觉惊讶地“啊”了一声。
这个男人,有多久没有踏进她的房门了。
上次他来,还是她生日那天。
南云听到动静,立即起身,满脸笑容:“你醒了。”
素月道:“老爷从早晨就来了,一直守在你身边。”
南云热切地道:“饿了吧,今日是端午,我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菜,还有粽子,咱们夫妻,喝杯水酒。”
沈青萝盯着眼前温柔的面容,慢慢起身。
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从前。
他要做什么?经历了这许多事,他如何还能这般若无其事的在她面前。
沈青萝的疑问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知道了答案。
无数婉转的关怀与呵护之后,在饭桌上,南云掏出了玲珑玉。
“夫人,这个,还是还给你吧。”他欲擒故纵。
沈青萝不动声色:“却是为何?”
玲珑玉依然在他手上,他只不过说说而已。
“谁都知道,这方印鉴是夫人的,我只不过代你行事而已。”南云叹道。
“有区别吗?”沈青萝平静如水。
“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人可明白其中的道理?”
“那是夫唱妇随的意思。”
“你还是不明白。一个男人,躲在女人背后的艰辛。”他低下头,似乎很苦恼。
“妾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他轻笑:“夫人知道,伙计们背后叫我什么吗?”
“东家。”
“东家?那是当面的称呼,背地里,他们叫我沈家的女婿。”他的脸涨得通红。
“你想做什么?”她小心地问道。
她想知道,今日端午,他抛下美妾来陪她,到底是何目的。她想印证自己的想法。
他盯着她的面容:“我想做一个真正的东家。”
“你已经是。你可以任意支配金钱,妾甚至在进门伊始,就把店铺契约交与夫君收藏。”沈青萝眼神清澈,话语温柔,丝毫不肯相让:“连妾身,都是夫君的。”
“那不一样。你听说有谁家店铺是夫人名字?不错,是你嫁妆,可是,自从你嫁我那天起,它就是属于我南云的,所以,请夫人同意,”他一字一句地道:“过户给我。”
沈青萝心里一跳。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夫人贤德,南云一向敬重,想来夫人不会因了这些小事,伤了我夫妻之情。”南云目光如炬,显得咄咄逼人。
沈青萝微微一笑:“若是钱财可以左右夫妻之情,那样的情分,未免过于肤浅。”
南云端起桌上一盏酒,一饮而尽:“夫人意下如何?”
沈青萝为他斟上一杯:“夫君既然开口,做妻子的,无有不从,”南云一喜。“只是,我爹说,兔死狗烹,男人是世上最不可靠的动物,只有钱财,才是最实在的。出嫁当日,我爹再三嘱咐,除非至死,不可更名。夫君对妾爱重情深,不会为了钱财为难妾身吧。”
南云语塞,缓缓地拿起一盘点心:“夫人还记得透花糍吗?”
沈青萝心里一热。
如何不记得。当日温柔款款,夫妻同吃透花糍的情景历历在目。
只是,透花糍的滋味不曾更改,如今吃在嘴里,想必不是往日的味道。
沈青萝端起酒盏,仪态从容:“忤逆夫君,是为不义,忤逆严父,是为不孝。夫君,妾真的好为难。”说着,饮尽杯中酒。
“妾忘了,不能饮酒。”她借着酒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若是妾应允了夫君,妾不知,有一天,会不会做了狗烹?夫君倒是安心了,妾的安心在哪里?”
南云瞪着她灿烂的笑容,竟是半句也说不出来。
“妾乏了。夫君请便。”她站起身,想要离开这鸿门宴。
南云伸手阻止:“夫人!”
“当啷”一声,两人同时低头。
玲珑玉跌落在地。
南云心疼地捡起。
玉质冰清,已经破了一个角。
两人对视,彼此心里都是淡淡的。
南云阴沉着脸:“不打扰夫人清净了。”一甩衣袖,转身快步出门。
沈青萝失神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半晌没有移动。
她知道,她已经彻底失去了他。
可是,她不容许自己,卑微到,用金钱换取他的爱情。
他还是十几年前长安街头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吗?
撕开画皮,何等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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