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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个月后。
南府喜气洋洋,门庭若市。
正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南云如今不仅是京城大贾,新近又晋了有道科,还添了官场上的身份,谁人不巴结着几分,所以,南府小公子满月,自然是贺客盈门,车水马龙。
“恭喜南兄,双喜临门啊。”就连一向不睦的林秀才也登门做贺。
南云立在门前迎客,笑容可掬:“哪里,哪里。”
林秀才抑制不住歆慕之情:“有道科是朝廷收纳贤才的衙门,非一般等闲之辈可以抬举,南兄青云可待啊。”
南云微笑:“过奖,请进。”
一一迎候着,保持不变的笑容。
今日来贺的,不仅是生意上的伙伴,更有新交的权贵,与其说是小公子满月之喜,倒不如说是一场社交的盛宴。
酒过三巡,众人借着酒意,哄笑道:“还不请嫂夫人携小公子出来谢客?”
南云微笑着,示意陈福:“请。”
众人纷纷停箸,专心致志地望着厅堂旁门。
久闻南府夫人其貌不扬,今天有机会亲眼目睹,谁人能放过这个机会。
那些暗怀妒忌的,不免存了取笑讥讽的心思。
谁知,厅堂帘幕后面,缓缓地,走出一位怀抱婴孩的丽人,惊呆了众人的眼球。
那丽人,身穿一件粉金刺绣五凤袄,配着桃花云雾烟罗裙,粉嘟嘟的一张芙蓉面,淡雅中带着娇艳,娇艳中隐着妩媚,端的是光艳照人,顾盼生辉。
南云微笑道:“这是小妾。拙荆产后虚弱,不能谢客,以妹代姊,并无二致。”
一个客人哈哈大笑:“久闻南老爷娶了一对姐妹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其妹如此,想来其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南老爷,真是艳福不浅啊。”
南云谦卑地道:“兄台谬赞。”
青鸾怀抱婴儿,低眉敛目,插烛似的,向着众客拜了三拜,而后,翩然离去。
只这惊鸿一瞥,已是令南云赚足了面子。
众人意犹未尽,痴痴的目送丽人远去。
南云大笑:“府下请来了教坊的歌妓,请诸位兄台鉴赏!”手一挥,一个娉娉婷婷的歌女怀抱琵琶走上前来。
歌女兰指轻拨,歌喉婉转,眼波流转之间,有种勾魂的魄力。
她唱得是李商隐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曲调悠扬,丝竹如玉,伴随着杯盏交错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这场酒宴,宾主尽欢,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终于意兴阑珊,曲终人散。
南云趴在桌上伤酒,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施主,贫僧不请自来,还望施主海涵。”
二
沈青萝立在窗前,侧耳静听。
丝竹袅袅,纵然隔着深深的庭院,也依然传到了失意人的耳中。
金子轻声道:“今儿是小少爷满月,前厅大约正在宴客。”
“总算他没有食言。”沈青萝低声道:“我也就放心了。”
“听说,是二夫人代您谢客,”金子怯怯地道:“奴婢代你不平。”
沈青萝沉默良久:“不知孩子长胖了没有。”
“听说乳母的奶水够足,小公子一定会又白又胖。只是,这天下没有母子分离的道理,老爷这么做太过分了。”金子抱怨道。
“因为他是畜生,”沈青萝淡淡地道:“自然不能以人的标准看待他。”
金子噤口不语。
银子推门进来:“夫人,惠弘大师求见。”
沈青萝一怔:“惠弘大师?”
银子道:“他说,在小周山曾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
沈青萝恍然道:“快快有请。”
不多时,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僧站在面前。
沈青萝微微欠身:“大师有何见教?”
惠弘合掌:“阿弥陀佛。听闻令堂遭遇不幸,贫僧深感遗憾。”
沈青萝欠身:“多谢大师关怀。大师认得家母?”
惠弘道:“令堂沈夫人,常到寺里布施,小寺的佛香,赖夫人施舍。不期令堂命运多舛,芳驾西去,令人惋惜。贫僧受令堂恩惠,无以为报,意欲做一场法事,为沈夫人祈福,愿她消除魔障,早日超脱。”
沈青萝盈盈下拜:“得大师超度,惠及泉下亡母,感激不尽。”
“法事已经就绪,只是尚有一事欠缺,还请夫人相助。”惠弘双目炯炯,打量着沈青萝:“夫人乃令堂唯一血亲,夫人一滴鲜血,滴在佛纸之上,令堂魂魄,即可早达天听。”
沈青萝毫不犹豫,取下头上金簪:“佛纸在哪?”
惠弘从袖中,取出一张黄表纸,上面画满了稀奇古怪的符号。
沈青萝稍一用力,将金簪刺入手指,大颗大颗的鲜血落在纸上,宛如朵朵盛开的桃花。
“够了。”惠弘微微一笑,收起黄表纸:“法事那天,还希望夫人能够亲临。”
沈青萝谦卑地弯腰:“有劳大师。”
惠弘合掌:“贫僧告辞。”
踏出百合园大门,惠弘慢慢地取出黄表纸,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大师。”南云从角落里闪出来。
惠弘叹了口气:“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今天破了戒,真是愧对佛祖。”
南云微笑:“大师,如今可否相告?”
惠弘缓缓地道:“贫僧接到密报,说尊夫人是妖孽化身。”
南云吃了一惊:“大师!”
惠弘语调平稳:“这话虽是危言耸听,却也并非是空穴来风。当初,在小周山,令尊迁坟那日,罗盘示警,贫僧已经有所怀疑,只是,一来,尊夫人有孕,二来,并无确凿证据,所以不好决断真相。”
惠弘静静地看着南云:“施主尚且自欺欺人吗?”
南云低下头:“大师所谓的真相是什么?”
惠弘取出黄表纸:“这是留妖符,上有尊夫人之血,只需焚之,即可验明真身。”说着,向着南方跪倒,口里念念有词。
须倾,一道火光从天而降,立即点燃了那张带着血迹的符纸。
符纸燃起,蓝火荧荧,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诡异气息。
南云看得目瞪口呆。
眨眼间,火光熄灭,只剩一丝香灰。
惠弘闭目合掌:“多谢佛祖。”
南云急道:“大师可否相告一二?”
惠弘缓缓睁开眼:“尊夫人虽有妖身,却并非伤人的妖怪,这也是她能容留在人间的缘故。”
南云不解:“既是妖怪,又如何能不伤人呢?”
惠弘摇了摇头:“这个缘故,贫僧也难以作答。但凡妖怪,都有一颗妖灵,就像人的心脏一般,或正或邪,主使妖的灵魂。可是,不知何故,她却没有妖灵,所以,她不具备修习妖法的能力,严格上来讲,她还算不上妖怪。”
南云拖住惠弘匆匆的脚步:“大师,那我该拿她怎么办呢?”
惠弘摇摇头:“贫僧不知。”
南云脱口而出:“大师普度众生,就带她走吧!”
惠弘止住脚步,静静地看着他:“一念念心起,百万障门开。贫僧不是法海,也不希望施主做许仙。”
说完,一甩衣袖,大步走了。
三
“启禀老爷,夫人已经上了马车。”陈福低声道。
南云看了看外面。初冬风起,落叶满阶,仿佛配合今日的心情,无端添了些悲凉之景。
“找人悄悄跟着。有什么动静,即刻禀报。”南云放下手里的暖炉。
“已经着陈良跟着了。恕小人多嘴,沈家的法事,老爷不去,好像不妥吧。”陈福道。
南云白了他一眼:“你的确多嘴。”
“是。”陈福的头低得不能再低。
“天渐渐冷了,百合园里的炭都送去了吗?新做的棉被送去了吗?”南云漫不经心地道。
“哦,都送去了。”陈福欠着身子:“只是,夫人好象不承您的情。”
南云的语调平静而淡漠:“无关紧要。她只要衣食无缺,我也就算对得起她了。”
陈福踌躇了片刻,终于道:“府里还是有些风言风语,说夫人是妖怪,还有人说是黄大仙附体,有个病有个灾的,甚至到了晚上,就在百合园外面悄悄焚香膜拜,说是消灾辟邪。”
南云霍地站起,怒道:“谁再胡言乱语,就撕烂他的嘴!”
陈福退了一步:“不光府里,小人听说,风言风语都传到外面去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南云心烦意乱地挥挥手:“下去吧。”
一打开门,一阵冷风吹进来,南云不禁打了个寒战。
天这样冷,她身子单薄,又刚刚生产过,怎么受得了。
况且,面对着沈家满目疮痍的的断壁残垣,只怕心寒犹胜天寒。
想到此,愈加心烦意乱。
“相公,”青鸾披着鹅黄的软毛织锦披风,袖着狐毛暖袖,像一个轻俏的精灵般走到面前,“怎么一个人坐着?没去看看小公子?”
“哦,还没呢。”南云伸手握住她的手:“好凉。”
青鸾一边解下披风,一边笑道:“妾刚刚看了一临,那小家伙,很喜欢妾呢!”
“是吗?你是她姨娘,他自然亲近你。”南云有些心不在焉。
“也是,有那样不知廉耻的娘,还不如没有。妾听说,她和阿三被你捉奸在床?”青鸾轻蔑地道。
南云陡然色变:“不许嚼舌根!”
青鸾微笑:“好,不提也罢。只是,她做了这样丑事,实在不配做一临的娘,也不配再侍候相公。她自求幽居百合园,还算她识相。”
南云低头抚弄手上的玉扳指,忽然道:“惠弘大师的密信,是你做的吧。”
青鸾猝不及防,吃了一惊:“什么?”
南云淡淡地道:“有句话,想必你听说过,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青鸾微微一顿,幽幽地道:“那么相公应该听过另一句话,因为爱你,我成了恶魔。”
南云一怔,抬头看着她。
大师说得对,一念念心起,百万障门开。
四
还是那熟悉的街道,还是那熟悉的家门,只是,除了门前那一对石狮子风采依旧,其他的,都已经面目非了。
尽管心里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沈青萝还是被这意想不到的惨状惊得站立不住。
推开朱漆的大门,映入眼帘的,到处是烧焦的树木与楼阁,残破凋零,令人不忍直视。短短几个月不见,昔日的雕廊画栋,如今只剩乌黑的木头,横七竖八的,颓废在残垣之间。
可以想见,当初那一场大火,是何等的惨烈与悲壮。
二小姐沈青芷垂泪道:“长姐,还是别看了。”
沈青萝痴痴呆呆,像是傻了一般,望着空宅的废墟出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家门不幸,罹患天灾,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啊。”沈青芷摇晃着沈青萝的身子:“长姐,你要想开啊。”
“我娘的后事如何安排的?”沈青萝静静地望着远方。那是沈夫人卧房的方向。
“大火熄灭后,我在大娘卧房里,寻了很久······很难辨认。幸好,我认得大娘头上的一支紫金如意簪,所以,至少尸骨不会错认。”沈青芷拭了拭泪:“私下里,我也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可是,官府的人来验看过了,说是厨房烧火的奴才睡着了,不小心引起火灾。纵有疑虑,奈何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已是无迹可寻了。你也知道,如今咱家不比往日,官府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又真心替咱出头。”
“至于丧事,是南云一手操办,还算隆重与体面。他说,你怀着身孕,怕噩耗会惊着你的胎,所以,这一切都瞒着你,你不要怪他。”沈青芷轻声安慰道。
沈青萝闭上眼睛,成串的眼泪汹涌而下。
一个小和尚上前:“夫人,法事就要开始了,请二位夫人到法坛奉香。”
沈青芷道:“即刻就来。”搀着沈青萝:“长姐,回去吧。”
因为要做法事,特意整理了一处较为宽阔的地方,搭建了一座高高的法台。
惠弘大师盘膝闭目,坐在法台之上,在诵读《祝香咒》。
台下,一个巨大的香炉中,冒着一簇簇苒苒的香烟。
“念由心生,心假香传。香若玉炉,心存佛前。真灵下盼,仙旌临轩,入空无相,迳达九天。”
惠弘诵经已毕,缓缓地道:“道场选在此处,正是为了超度横死的几十口生灵。我佛慈悲,众生永寂,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清静轮回,方为涅槃。”
佛香袅袅,台下众僧开始诵读《往生咒》。
火炉中,顿时燃起熊熊火焰,火中,隐隐有哭泣之声。
沈青萝双眼迷离,如灵魂出窍般,望着火炉出神。
一个小和尚递过一柱香:“施主请进香。”
沈青萝浑然不觉。
她眼前出现的,是一个虚幻的情景。
火光中,沈夫人笑吟吟唤道:“阿萝!”
沈青萝蓦地一纵身,向着台下熊熊火焰扑去。
沈青芷一声惊呼:“长姐!”伸手想要捉住她的衣裳。
“阿弥陀佛。”惠弘大师身子一晃,已经从火焰中拎出了沈青萝。
沈青萝的衣角,尚且带着一丝烧灼的气息。
“大师,为女不能尽孝,为母不能抚幼,我活的好苦!”沈青萝哀哀哭道:“救我作甚,让我死了吧!”
“身非汝有,生非汝有。愿我来生,净无瑕秽。”大师平静地俯视沈青萝。
“身非汝有,生非汝有。”沈青萝喃喃自语。
襁褓中的婴儿还没有见过,宝儿下落不明,沈家几十口死得不明不白,自己怎么能够轻言放弃。
倘有一日,宝儿归来,将要依靠何人?
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有期待,生命才会有意义。
“小女子明白了。”沈青萝哽咽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大师低低地叹了口气:“佛度有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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