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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西比陈健早登船了一个多时辰,在码头上乘坐桦皮船之前,对于陈健的部族还有些轻视,可当树皮船越过草河的波涛看到对岸夏城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指着那加高后的城墙问陪同的人道:“那也是你们的城邑?”

“对,那是夏城。”

草河不算太宽阔,比起他自小见惯的大河要窄的多,当秋水时至,大河波涛淼淼不见对岸,草河终究是条小河,少了分磅礴奔腾的气势。

可小河上并非没有风景,耸立在岸边的悬崖上的转动的风车即便很远也能看的清楚,不如自然的壮阔,却多出了人的气息。

他不知道那转动的风车是什么,却也没有多问,摸着桦皮船跟身边的族人道:“这船和咱们的不一样。”

“是啊,这船很窄,在大河中是航行不了的,会被浪打翻。还是吹起的羊皮更好。”

身边的族人立刻做出了对比,想要找到自己部族更强盛的证明,这种窄小尖长的船的确不适合大河的波涛,在这里却平稳的很。

快要靠近码头的时候,岸上传来了一声哨子,跟在身边陪同的人解释道:“砍了树木顺流而下,可能会把船撞翻撞碎,哨子声是在告诉咱们可以靠岸。”

说话间,撑船划桨的人调转了船头,跟在一艘从上游下来的装满了矿石的小船。

卫西指着远处的河岸道:“那里就能靠岸。”

“那里不行。”

“为什么?”

“姬夏不准,这是规矩。”

规矩,就是卫西理解的法度,他知道法度的意义,不再作声,只是觉得很奇怪。

实际上规矩之外,还有别的原因。那些看似平静的水面下都是些大石头和插到水底的尖木棍,稍有不慎就可能挂住船只,河面下到处都是碎石头和尖木棍,这是为了防止有人乘船攻城,只能从码头上岸。

岸边传来了一声牛叫,奴隶们正在匆忙地卸船上的矿石,装在牛车上运往铜窑,这一小段路已经被夯实,上面铺着石子和黄土,就算下雨也不会太过泥泞。

卫西盯着牛车看了许久,直到一头牛拉着装满了矿石的车开始走动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惊问道:“这……这是什么东西?牛竟然可以装这么多矿石?”

陪同的人自豪地说道:“这是牛车,你们部族没有吧?”

卫西皱眉道:“我们部族牛很多,奴隶更多,倒也用不到。”

话是这样说,可他心里很清楚,要是有的话,自己部族当然会用得到,况且牛背也抗不了这么多,这倒是个稀奇的东西,回去后要告诉哥哥才是。纵然奴隶很多,可有了这东西,省出奴隶来做别的当然更好。

几艘船又等了一阵,那几艘运送矿石的总算离开了,小船靠岸的时候,崖顶上的风车正在把几袋麦子吊上去,沿着绳索下来的还有一些磨好的面粉。

一个脑后包着麻布巾的粗壮女人,将袖口挽起,浑身都是白色的面粉,壮硕的如同男人,手里提着半口袋面粉,在那扯着嗓子喊:“第七个,第七个是哪个部族?轮到你们了,快一些!”

等在那里的几个人急忙扛着麻袋跑过去,交上去陶环,纷纷嚷道:“让姬夏再做几个风车嘛,根本不够用,从早晨排到现在,大不了我们部族多出几个人就是。”

虽然语气中有些不满,可是一点都不敢耽搁,帮着前面的部族把面粉背走,匆匆将淘洗干净后的麦子放上去。

卫西听不懂那些人在嘟囔什么,可是却发现这道可以运送麻袋的绳索根本不需要人拉,而是很轻松地就将一麻袋麦子拽了上去。

“这也没什么,奴隶们也能干,我们部族奴隶很多,无非就是省了十几个奴隶罢了。”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句,心里却在暗暗算着从牛车到风车,刚刚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这个部族的人就省了将近五十个奴隶,几乎和他个人拥有的奴隶差不多了。

踏上岸,随行的人先带着陈健的信物去找榆钱儿,剩下的人则送这些人前往驿馆。

整齐排列的屋子是用黄土夯成的墙壁,每一个屋子几乎都是一样大,屋檐下晒着鱼干或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草药。

最让卫西感到诧异的是每个屋子的墙壁上都用白色的石灰粉末刷着一个古怪的扭曲的图画,比如离他最近的一间屋子上画着一个“鱼”,而旁边就挂着一条鱼。

每个墙壁上画的东西都不一样,但每个墙壁上画的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什么,即便有些暂时看不出来,转头一看旁边的实物便知道那是什么了。

从夏至后,所有的墙壁上都画满了文字,陈健力求每个族人都能看明白,而这些字也是族人共同创造的,有人画出来后,就先拿给族人看,族人看的明白了,便定下来这个字该怎么写,刷到墙壁上,即便不认识也要混个眼熟。

其中大部分都是红鱼画出的,她以前是部族的祭司,画过很多图画,比起别人更有优势。每写出一个让众人都认可的字,便可以从公产中得到一些奖励。

靠近河岸的都是些常见的东西,鱼、羊、网、舟等等,每个月都会抽查各个部族中的年轻人,不用会写,能认出来就行,如果认不出来,部族是要被罚粮食的。

几个部族本来有些不满,可坊市交换的木牌上也逐渐用文字书写,无奈之下几个部族的下一任首领继承人都要抽出时间来学这些鬼画符。

卫西看了几行,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赏,这不是有更多的奴隶能替代的,而且即便他没来过这个部族,可是有些文字还是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看几遍自己就能用木棍画出来,的确是个很好的东西。

去驿馆的路上,几个很小的女孩子正在那玩编花绳,而在一幢仅次于祭堂的大屋子外,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正在那抹眼泪,几个稍微大的孩子正在用木棍敲他们的手心,一边敲还在一边嘀咕着什么。

卫西看到这一幕,微微笑了,响起自己小时候不敢骑牛,父亲也是用小棍敲自己的手;稍微大些,拉不开弓,打手心的小棍也随着自己长大……如今父亲没了,哥哥成了首领,再没人打自己的手心了。

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就像很久前每次父亲打完自己之后那样,莫名地心中一酸,真想闭着眼睛去感受下那种被打手心后酸麻的感觉。

许久,他叹了口气,轻轻拭去了眼角的一点潮湿,睁开眼强笑道:“那几个孩子在念叨什么呢?”

随行的人侧耳听了一会道:“四九三十六,五九四十五,六九五十四……”

“这是什么?”

“孩子们学的,姬夏编的口诀,这个月好像就是背这些,背不会的部族也要罚粮食。”

“哈哈哈,背这些?你们部族倒是很奇怪,不过和我们部族有些像。我们是拉不开弓的孩子要罚粟米,要打手心,你们却要念这些?”

“他们也要学箭术、斗剑、捏陶、举石头、割麦的。这个月只学这个口诀,再笨的孩子也会的,有很多时间去学射箭斗剑的。”

说完他指着学堂墙壁上一行他根本不认得却已经能背出的很复杂的字说道:“劳作、戈矛、数形、纪律、文字、歌咏,国人六艺。孩子们总比我们强,我们是不会啦,老了。”

六艺之中,卫西基本了解,只是不懂纪律是什么,询问了一句,那人指着学堂外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道:“那就是纪律。”

循声看去,这些孩子们排成几列,手中捏着一根和他们差不多长的木棍。

几个在战场上受伤残疾的族人头上带着很漂亮的皮帽,即便天很热也舍不得摘下来,这是荣誉,也是他们活着的价值,至少他们对部族还有用,而不是只能吃饭不能干活的人。

他们用残疾的手捏着棍子,用断掉的腿撑着身体,用倒提的戈矛敲打几个不听话的孩子,口中吹着陶哨,旁边有人敲鼓,让孩子们学习前进、转弯、转向等基本动作。

“这不就是军阵吗?军阵就是纪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中暗暗吃惊,若是这么练下去,等几年后这些孩子长大,放在战场上定时一把好手。他虽然年纪不大,可也跟随父兄征战过几次,深知军阵的可怕。

西边的蛮族很勇猛,可真要打起来总是输,交手几次后那些蛮族不是不想学军阵,可总是学不好。

看着学堂附近的十几个人,他有些奇怪地问道:“这些人平日不用干活吗?”

“他们就是在干活啊。姬夏说这也是一种干活,干活不一定非要用手,用脑袋也是干活啊。”

“这可比在土地里轻省的多,岂不是谁都想干这个?”

“那也要能干啊,就这么多人,总要比别人强才能干这个活。第一批最好了,他们平时有时间琢磨这些事,其余人的还要干活,只有在干完活后才能琢磨,学堂倒是还缺人,可是等了这么久也没几个通过的。”

他一努嘴,小声道:“看到墙角那个没有?他都快疯了,别人垦地累了后都是和女人对唱情歌或是躺下休息,他垦地到歇工的时候,就蹲在墙角算数形。这都好多天了,那些学堂里不用垦地的都是算出来的,他还没算出来呢,我倒盼着他快点算出来。”

“什么数形?”

“谁知道呢?姬夏出的问题,古怪的紧,好像是一个漏水的陶罐,一边漏水一边往里装水,多久什么时候能装满。”

卫西笑道:“是够古怪的,这陶罐若是漏水,扔掉便是,怎么还要装水?你们部族缺陶罐?”

随行的人笑道:“哪里会缺陶罐,原本一个陶罐能换不少东西,现在也就能换小半罐粮食,我估摸着明年连半罐都换不上了,娥钺部族的黑陶比我们的好,薄的仿佛蛋壳一样,和他们又换不到东西,反倒是不少部族去换他们的黑陶。陶官橡子这些天愁得都睡不着了,那天睡着觉,他忽然坐起来喊了句:我会了!随后又躺下呼呼打鼾,当时我正和白马下五子棋,给我吓了一跳,第二天问他,他根本都不知道。”

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卫西也摇摇头,回头看了看墙壁上的字、背诵乘法表的孩子和那个耸立在山顶的风车,挠头道:“真是个古怪的城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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