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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陈健带着一肚子的想法返回闽城的时候,李芸已经在闽城等了十天了。
这十天李芸被招待的很好,陈斯文也尽量帮着儿子圆谎。
然而术业有专攻,只是两天李芸就听出了问题,这个自己可能的小师弟完全没有做出那些东西的基础。可是同样,李芸也知道自己这个可能的小师弟也没有冒名顶替的能力——这种可以史上留名的事,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刚成为校官不过一代的人的儿子去顶替。
也因而,李芸对于这个小师弟也就更为好奇。这种好奇如同让李芸变得像是一只猫一样,想了许多古怪的故事,可都难以说服自己。
在李芸等待的这些天里,关于陈健的一些流言也不胫而走,挟着之前戏剧成功年少成名而又痛改前非的光环,人们下意识地喜欢更多的神奇故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这样谈论起来的时候才有戏剧性。
李芸从都城来,是学宫里出身的人,又是专门来找陈健的,还在途中问过别人陈健家中是否暴炸过冒烟过之类的古怪问题。
于是更为扯淡的说法被提了出来:前几年齐国的使者来都城商谈的时候,挨了一枚大铁黑火药炸弹的袭击,这件事到最后被淡化处理了,但是故事还是被往来的商人传得很玄奇。
因而当都城、学宫、爆炸之类的字眼和陈健联系到一起的时候,闽城便有人说陈健可能那件事有关,更有人神乎其神地说一定是因为陈斯文是海军,如果不打仗就没法再立功了,于是当儿子的便和都城的一些人暗中策划了上次的爆炸事件。要不然为什么之前那么顽劣如今却能做出这样的事呢?那显然之前的顽劣都是装的,而且肯定和都城的大人物有一些牵连……
这种扯到没边的故事充满了神奇的色彩,又十分符合此时族群闲着没事就大谈特谈国事的习惯。
所以当陈健骑着马从下面的县晃回闽城的时候,人们暗里对他指指点点,还有几个在之前和齐国战争中失去亲人的人冲着陈健吹了几声赞扬不已的口哨,还有人朝他扔了几个橘子以示欢迎。
陈健看了看怀里的橘子,确信这不是兰花事件暴露后的臭鸡蛋,这才放心,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本想着去看看林曦,问问她他写的那些习题册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是如今怪异的很,便先回了家。
和李芸相见,对方说明了来意,陈健这才明白过来,陈斯文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却也长松一口气,这可是好事。
只是如今越发有些看不懂儿子了,甚至原本为儿子铺好的路看似都不用走了。但细细一想,陈斯文忽然想到一年前那晚上和儿子一起观星的事,想到那天本以为是个玩笑的话,心中蓦然一动。
仔细看了看如今仿佛已经不认识的儿子,陈斯文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一年前听儿子说想要去大海的外面看看,那时候他没有太多的情绪:稍微有些高兴于儿子的志向,但也只是稍微。不论是个人能力还是钱财,儿子似乎都没有实践的可能。就像是以前一样,说出一番大话,然后不去做,那这样的大话听起来又怎么能够引起各种各样的情绪呢?
可是现在,儿子有了名气,甚至惊动了都城学宫的人物,还有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钱,这就让陈斯文有些害怕。
那时候听儿子说什么能够靠天地间的规则去测纬度的办法,只觉得那或许是儿子的异想天开。可现在面对着李芸问出的那些问题,在陈斯文看来已经不是异想天开的事了,而根本就变成了自己之前不敢想的问题。
志向是好的,走出大海看看也是好的,但如果可能毁掉儿子的生命,那总会有些悲伤。
作为父亲总是矛盾的。当儿子顽劣不求上进的时候,盼着儿子有些志向理想;当儿子摆脱了顽劣不求上进名声的时候,却又盼着理想不要太大最好不要把命搭上。
又在旁边听了几句,听着儿子嘴里时不时冒出的自己根本听不懂的东西,心里猛地沉了一下:他现在不想知道儿子所知道的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只是知道儿子距离葬身大海看样子又近了一步。
带着这种莫名其妙的伤感,陈斯文离开了房间,只把空间让给了陈健和李芸。
此时的李芸经历了之前的怀疑和好奇后,如今只剩下了认同。
刚才的谈话中,他旁敲侧击了几句,没想到陈健的回答很专业,完全听不出外行人的样子,甚至比之一些内行人更为精通。
唯一古怪的就是有时候有些问题,对方嘴里会嘀咕几句奇怪的自己听不懂的话,然后再给出一个自己能听懂的完全正确的答案。
事到如今,那也不需要再问些无关的事了,话题也就变得更为直接。
“陈健,我这次来的目的你应该也猜到了吧?”
“是的。”
“我的先生很喜欢你的那份实验报告,也对那种奇怪的仿佛蜡一样的东西很好奇。所以我想要看看,你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说到这,李芸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上面印着一些话,还有木老先生的印章,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和目的。
陈健看了看,其实他也看不太懂,但是心里已经信了七八成。毕竟李芸不是单独来找自己的,而是先来到自己家中等了几天。
“看到了吧?如果你能重复一遍你的实验,木老先生可以举荐你进入学宫学习,这是很难得的机会。”
说完这句,李芸忽然又说道:“如果是真的,那你就是我的师弟了,我很高兴,先生也会很高兴。”
“但如果是假的,请你一定告诉我。我不希望先生的希望化为肥皂泡,他年纪太大,身体不好,我不想因为一句谎言而让我的先生生气。如果先生因为这句谎言有了什么不测,我发誓会恨你。而你即便是假的,也会明白,千万不要招惹一个学矿物化学的人去恨你。”
话中的威胁陈健明白,话中对木老先生的尊重和爱戴陈健也听了出来,于是笑了笑,点头道:“我明白。”
“那就好。先生当年为了给一种新的硝石火药容易吸潮的问题找出解决办法,被炸断了手指。那次我死了两个同窗好友,所以我见过血和死亡,也请你不要把我的话当成玩笑。”
李芸不再多说什么,陈健在前面带路,两个人来到了陈健的小而简陋的实验室。
在小屋中,陈健熟练地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过程,磨碎的骨灰、硅石和炭粉还剩下不少。
一边操作着,一边解释道:“我当时就想,既然木炭能够把铁从铁矿石提炼出来,那么或许也可以把骨头中的东西提炼出来……”
李芸也不说话,看着陈健的动作,听着陈健看似合理的解释,直到最终从水底看到了那些淡黄色的如同蜡一样的固体重新出现。
陈健还要去收集,李芸却阻止了。
看着简单小木屋中简陋之极的实验设备,一种名为感动的情绪在李芸的心中萌发。
作为学宫中被笑称为跑的最快的那批人,李芸很清楚自己学的东西到底是一门怎样的学科,也知道数百年来死在这上面的同行和先辈有多少。
眼前这个看起来笑呵呵仿佛什么都无所谓的年轻人,连同这些简陋的、陶或是瓷的、很少的玻璃瓶之类的器皿,让李芸想象到了一个可敬的场面。
他仿佛看到简陋的木屋中,一个年轻人皱着眉头将各种各样的古怪矿物放在这些随时可能会炸的器皿中燃烧加热,渴盼着能够找到一种新的、可以解释世界的东西。
他想到实验报告里的关于那种固体剧毒和臭蒜味的描述,仿佛看到这个年轻人一开始并不知道用水冷却收集,而是任凭那些剧毒的蒸汽充满了房间,房间里洋溢着一股臭蒜的味道。可他直到,这股味道不是大蒜,而是一丁点就能让一条大狗痛苦死亡的毒物。
想到纸张上那些潦草的字体,他仿佛从那些飞扬的字中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兴奋的叫喊,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在无数个白天夜晚佝偻在这里一步又一步重复着枯燥而又剧毒的实验。
甚至,他仿佛看到了燃起的大火,看到了燃起大火之后年轻人没有紧张而是观察着燃烧后产生的烟尘,在剧毒的火代替的烛光中,写下了“燃烧会产生浓烈的白烟”这样最简单而又充满故事的字眼。
更甚至,他仿佛看到了年轻人在这个远离繁华的木屋中苦读着各种书籍,猜测着自己的结论,之所以做这个实验,或许心中想的是想弄清楚牛羊为什么长骨头又为什么吃草可以长骨头,从而知道到底是什么影响着花果粮食的产量……
正如李芸听说过并且观看过的那幕名为孤儿的戏一样,原本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这个小师弟会写出那样的东西。
而现在看到这一切,他觉得自己明白了。
他觉得,那幕戏是这个小师弟在抒发自己的胸臆——无论怎样的失败,无论多少次的毁灭,都不会压垮一个心中怀有理想的心。
他觉得,正如那幕戏里说的那样,这一切,既是为了自我实现,也是为了让华夏更好:戏里的孤儿选择了政治,让同族的血不再毫无意义地流——而小师弟则选择了让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让同族挨饿的人变得更少。
至少,他是这样感动着自己,并用这份感动却推测陈健的,于是顺理成章,由而更为感动。
陈健还在说,李芸仍在听,但到陈健说累了的时候,李芸伸出手按住了陈健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了。
“师弟,我只能说你的运气真的不错。先生告诉我们不要靠猜测去说明一些事,因为猜测的总是不准的。但你的很多猜测却是对的,来之前先生还感慨了一番,说是有时候还是需要猜测的。”
李芸微笑着,说了陈健的一个“猜测”被证实了。那就是骨头和贝壳长的有些像,所以陈健“猜测”骨灰里有和贝壳和石灰里都有的东西。
检验的话,陈健是没有那些试剂的,便以猜测的形式写在了送到学宫的纸张上。学宫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器材都是他留下的或是当初受制于条件没做出而后来做出的,所以他很清楚学宫中肯定是有盐酸的。
所以他以骨头和贝壳长的很像为借口,挟着制出白磷的震惊求学宫的人用盐酸溶解骨灰,滤除液和碳酸钠反应,生成了沉淀。加热后分解、加水后生成熟石灰,从而证明了骨头中是含有如今不叫钙的钙。
加上那些白磷溶于水后的酸性,以及此时颇为流行的酸碱阴阳二元论,便可以推测骨头其实就是一种磷和钙用酸碱二元的形式结合在一起的东西。
由此可以证明骨头中是含有磷和钙的,那么这对于一些行业来说是件很重要的事。比如养牛的发酵饲料中加入一些石灰牛会长的更高,出了发酵本身的目的外,也解开了这个知其然而不知其然的问题:原来是为了让牛更好地长骨头。
这不仅仅是一瓶白磷和两个实验,而是解开了一连串的问题,虽然其中有些李芸并不喜欢的“猜测”,但此时被自己的“猜测”和幻想所感动的李芸已经忘却了这个小小的不喜欢。
“师弟,我要恭喜你。你将成为二百年来在贤人祠上留名的最年轻的一个。如今你已经证明了你做到了这一切,先生最后的一点疑虑也将打消了,他一生正直,不会轻易推举别人进入学宫成为他的弟子,你是为数不多的几个。”
“我想,先生暮年能够收到你这样的弟子,会很高兴的。”
陈健哦了一声,故作兴奋地叫喊了起来,展示出一个年轻人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应有的表现。
有些夸张,有些做作,可在李芸看来这很正常,若是知道这样的消息还平稳如无风之池水,那才有问题。
叫喊之后,陈健厚着脸皮叫了一声师兄,并将从那些书中看到了木老先生的成就大为赞赏了一番。
他水平既高,知道的也多,看东西的角度自然不同,连带着夸赞也每每说到点子上,正是木老先生最为得意之处。李芸这个弟子时常听闻,听陈健一说顿觉这个师弟很不错,说的东西那绝对合先生心意,也对这个年少成名却不骄傲的小师弟有了几分亲近。
其实陈健的夸赞是真心的,他是很佩服这种苦心钻研学问的人的。他是抄袭者,而木老先生则是从黑暗中破出雷光的人,不能不让他倾佩。
然而对于去学宫上学的事,陈健却有不同的想法,于是说道:“师兄,我是很喜欢在先生身边聆听的,只是……只是能不能过两年再去呢?我在这边还有些事。”
李芸皱了皱眉,笑道:“师弟,我在闽城这些天也听闻了你的名声。年纪既小,又有剧作留名,对年轻人来说这的确是好过枯燥的学习的。可是我却觉得,你还是去学宫更好。纵然你知道很多,或许比我要强,但是有些东西不是你在这里就能证明的。就像是骨灰里的‘钙’一样,你在这里只能猜测,即便是真的也无法证明。”
“你在那里,可以更好的认识世界、解释世界,这难道不是你的梦想吗?”
陈健点点头,说道:“这正是我的梦想,但我想的恐怕与师兄想的还不一样。”
“怎么说?”
“不知道师兄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
“因为我自小就喜欢。”
“那么学宫中跟随先生学习的人多吗?”
“不多。”
“那么人们都愿意学什么呢?”
“管理、法规、司法这些吧。这些在事务官考试的时候还是很有用的,学我们这些的要么总是很难赚钱和升官的。因而人其实并不多。”
“所以……我希望将来学咱们这一科的人比现在要多。”
“凭什么?”
“赚到钱。”
“钱不是最好的理想。”
“但是最多人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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